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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执法者的仁义 (2)


“这是我一生中对待任务最不负责任的……”副局长说:我到了W县城关,找了个旅社住下来,随口向服务员问道:知道冯妈吗?杀人的那个冯妈。服务员吓的一机灵,说:知道!谁能不知道她呀?我又问:你能联络到她娘家人吗?服务员说:不能!不认识啊!一句话都再没问,第二天,我就回来了,向上面报告:冯妈的娘家人一时联络不上。上面的指示干脆利落:讲话要算话!通知人犯,家人一时联络不上,死刑推迟执行,什么时候联络上了,什么时间再说!r

于是,冯妈以死刑未决的身份继续留在省总监狱。r

没有人催促副局长再度联络冯妈的娘家人。r

S省高级人民法院也不再追问冯妈死刑的执行结果。r

然而,一切清晰可见,中国人,其实是在不与法律法令相对抗的前提下,搜索空间,暗留缝隙,竭力挽救冯妈——这个于情可谅,于法则被旧新两个政权都判处了死刑的普通农村女人的生命。r

“你们当时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杀她?”1986年采访时,我问。“阴差阳错吧……”已经离休的全国政协委员杨老含含糊糊。当年,杨老是S省高级人民法院管辖过冯妈一案的处长。“这是中国共产党人道主义精神的闪亮光华!”丁老先生于逝世之前说得却十分透彻。丁老先生在知道了冯妈仍然活着的时候,表现出来很大的激动,他在连声喊了好几个“没想到”之后说道:执法有情,人道仁义。直到改革开放以前,无论党内还是社会上,仁义和人道主义一直是不能提的,一定要提的话,前面必须先加上资产阶级,可是,在“冯案”之中,我们看到了什么?仁义!人道主义的仁义!仁义的人道主义!除了人道主义还是人道主义……r

没有被拉上刑场的冯妈,领受了一个“职务”——省总监狱女监部的“协管”。每天,她在接到放风命令后一间一间打开牢门,放风结束后再一一锁闭。以后,她的“职责”又增加了为犯人们打饭的项目。当初,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恰逢开饭,五十八岁的她,左右两手各提一桶饭菜,走起路来不摇不晃。那天的牢饭是由糙米加玉米混蒸而成的,菜是五花肉炖白罗卜……r

望着S省传媒的老同事们,追记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画。但是,我却怎么样都想象不出现在的冯妈,是什么样子。问同事,同事说:没见过,只是听说,老了,病了。r

携带着一股非常复杂的情绪,六十岁的我启程S省,决定看一看别过二十多年的冯妈。r

公安医院一间普通病房的普通病床上,平躺着一个普通的老太太。乍看,再看,细看,她都是一个普通的家常老太太。惟一不同的是,别的老太太床边有亲人,她的床边没有。r

“你还认识我吗?我是记者,二十多年前采访过你!”我努力地调整着面部表情,企图显示自己曾有的面容。r

冯妈默默地摇摇头,眼中闪烁着一丝惭愧与胆怯。r

其实,我该知道的,冯妈不可能还认识我,她更不必记忆我,在她的生命中,我不重要,重要的是长时期关心着她的监管干警。r

1959年,S省新建总监狱,关押冯妈的监狱更名为S省女子监狱,冯妈续任“协管”,新任监狱长是一位革命多年的女性,据说,她在看过冯妈卷宗之后,于午夜传唤了冯妈,从第二天起,犯人点名时,冯妈便不再列队应答了,三个月后,女监狱长奉调另任,而点名时不喊冯妈,已成惯例。r

1965年冬季,在押人犯领取棉衣,冯妈从管教手中接过的不是狱中三百女犯统一格式的黑棉袄,而是一身于年前退役的黄色旧军装。是年,文革祸乱********,S省一些造反派听说有一个被国共两朝都判了死刑却至今未杀的女人,如获珍宝,多次冲击女子监狱。而狱方,却四次开出公函:查无此人。r

1979年,春节,冯妈依例给犯人们送完了饭菜,独自一人坐在监舍走廊的凳子上吃饭。一位青年女警开门进来,走到她的身边,把一碗红烧肉倒入冯妈的饭盒:过年了,这是我们食堂打的,吃吧,冯妈……片刻之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监舍响起,哭的是冯妈——一个几十年来连话都很少说的女人。r

从那时起,人们逐渐忘记了冯妈的名字,只叫她冯妈。r

1987年,有人想起冯妈已经六十岁了,便提出:六十岁,女的,高级职称也退休了!就算没办法放,也该给冯妈过一个甲子寿辰吧?大家商量了一下,用一辆面包车拉着冯妈和几个干警,驶出了高墙大门。r

冯妈看到了解放四十年的中国大都市,看到了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毫无见识的冯妈大泪滂沱。在一个上星级饭店的餐桌上,冯妈自当年那盏凄楚的交杯酒之后,喝下了她人生中的第二杯酒。r

管教告诉她,不用干活了,先在这里住着,正帮你联络娘家人呢,等联络到了再说。可冯妈坚持认为:不干活怎么吃饭?所以,她继续做她可以干和干得了的事情。r

2000年,呈报S省司法厅批准,狱方准备正式释放冯妈。在征求意见时,冯妈重复了当年打算杀她的时候她所说的话:能不能让娘家人来接一下我?r

于是,终止了三十余年的对冯妈娘家人的联络,又继续进行了。与副局长当初的敷衍了事不同,省劳改局下达的命令是:找不着人,别回来。可找人的人还是回来了,冯妈父母均死于六十年代初的那场大饥饿,打听到冯妈的弟弟当时没死,去哪了,没有人知道。女子监狱在开党委会的时候,把这件事情也议了一下,一致的意见是:算了,别说了,给冯妈留下一个思念。r

于是,含含糊糊地,冯妈还是被在了大墙之内。r

但她的待遇又发生了一个变化,管教干部通知她,不必再吃牢饭了,可以到干警的食堂打饭吃,吃多少打多少。冯妈给管教鞠了个躬。第二天,她仍然吃牢饭,说:吃惯了,挺好吃的。r

终于,冯妈倒下了。医院的诊断是:多种器官衰竭。说白了,就是老了。2010年底,冯妈被送入S省公安医院,给冯妈的医疗待遇是退休干部,医疗手段几乎不受费用的限制,每天都会有两名干警来看望她。r

我走进冯妈病房的时期是2011年3月26日。r

躺在床上的冯妈并不显老。我很想跟她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知道,冯妈的大脑其实很苍白,她最强烈的概念只有两个:女子监狱和娘家人。我问她:有没有什么事让我办。她的请求令人心碎:能不能让娘家人来把我埋了?r

我没有看到冯妈去世时的模样。谁都没有办法长久地呆在医院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送终。返回北京的一周后,我得到了冯妈的死讯。电话里说:死的时候,冯妈双眼涌动着泪水,口中喃喃有声,遗憾的是,谁都没有听清楚她想说什么。r

S省司法厅的一名干部告诉我:冯妈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被羁押时间最长的一名犯人,应该也是全世界被羁押时间最长的一名犯人。这位干部很哲学地说:在冯妈的身上,处处体现着正确,判处她死刑是正确的,没有杀她是正确的,关押她是正确的,释放她是正确的,而最后没有释放她也是正确的。r

我无法反对干部的说法,我知道,这个冯妈,以自己一生的时间,签证了法律的无情,也签证了执法者的仁义。r

一路好走!悲哀的冯妈。r

[一个准备参加新中国建设的女大学生,趁夜进城联系组织,不幸被反动把头抓进了女肆。受尽折磨逼迫,杜月凤的表现是可杀不可辱。城市解放,政府禁娼,相恋同学费力平以工作组长的身份,定性杜月凤为“普通风尘女”。申诉无效,热心冷却,嫁给女肆杂役卖包子。光阴荏苒,终于证明了女人的坚贞……采访纪实,人为化名。]r

1949年9月初的一个黑夜,西山小路上,数名男女青年在月光下前进,杜月凤走在队伍的前面。远方传来一片枪声,男女青年们顿时愕然,神情慌乱。经过商议,大家决定由杜月凤入城,联系中共组织。行前,树影下月光不见处,费力平紧紧地拥抱了杜月凤。r

两天过去了,西山上,革命青年们没有等回杜月凤。r

十几日之后,城市解放,某中共机关,费力平等青年学生在向陈玉芬处长报到,陈玉芬询问,你们这批人怎么少了一个?费力平答道,接应我们的干部没有按约定到达,杜月凤单独进城寻找组织,可能走失了。陈玉芬脸上布满疑团:组织在城市公开挂牌已经三天了,她为什么不来?r

杜月凤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此时此刻,她在女肆云香阁,正在企图被训练为一名红牌风尘女。r

1949年11月21日,城市政府下达命令:封闭女肆。午夜,大批解放军战士包围了云香阁。工作组长费力平手持《花月芳名录》清点风尘女,当喊出“杜月凤”三个字时,费力平大吃一惊,吃惊之余,却没有听到回答。清晨,两名战士押解着杜月凤和女肆杂役贺喜年,走入云香阁,费力平见状震动不已,杜月凤则猛扑上前去,号淘大哭。r

杜月凤告诉费力平:那晚进城,立刻被反动把头古老四擒获,大概是因为非本地口音,便被绑入了云香阁。她非常动感情地告诉费力平:自己早就做好了宁死不屈的准备。r

杜月凤的话是真实的,入城第一晚,她便被刚当上队长的反动把头古老四抓住了。当时,杜月凤勇敢地告诫古老四:党马上就要进城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古老四报告上司:抓了一个女****!上司说:成批的****都要进城了,一个两个的,你自己处理吧!于是,杜月凤便进了古老四控制的云香阁。杜月凤当然是誓死不从,便被剥得只剩单身单裤,笔直地绑在一条扁担上,口腔塞着毛巾,摆在窗台下面的积雪中。杂役贺喜年劝告说,不要硬顶,他告诉杜月凤,云香阁一年多没出“雛儿”了,古老四很想让云香阁红一下,不答应肯定是死路一条,答应了也不会马上“挂牌”,“雛儿”出来,女肆得张罗,这样,说不定还能逃出去。无可奈何之际,已知城市解放在即的杜月凤,有反应顶为智斗,假意在卖身契上签了字,并不得已穿得花枝招展,让人拍摄了用以招揽客人的大幅照片。r

不久之后,一个男人走进杜月凤的房间,在这个最黑暗、最危难的夜晚,贺喜年舍身相救,以暗器打翻客人,保住了杜月凤的贞节,而他自己,却被古老四割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