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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香树街(1)


  1

  事情的起因,似乎是一套房子。米东两口子终于还是在罗马假日买了那套小房子,六十多平米。罗马假日是小县城的富人区。在那里买房是巧绣的主意,米东起初极力反对,说,干吗要搞得那么累?米东的意思很明白,两口子都在半死不活的企业里,随时都会面临下岗。一套房子尤其是罗马假日里的一套房子,会让全家人生活质量直线下降。然巧绣的观点不同,她说人这一辈子说到底就四个字儿,衣,食,住,行。现在衣食已不是什么大问题,至于行,实在没钱不一定非得买车,骑自行车上下班也不丢人。但住的环境必须得跟上,房子品相的好与坏,决定着人的档次的优与劣。再说,米朵儿也已经长大了,自尊心强,因为家里电视机不好,她就取消了邀请同学们来家过生日的计划。巧绣一提到闺女米朵儿,米东心思便动摇了。米朵儿是两口子的宝贝儿。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于是两人开始去看房,精打细算,艰难取舍,东借西凑,最终入住罗马假日。

  米朵儿在进入自己房间的那一刻,由衷地发出一声欢呼。站在客厅里的米东和巧绣相视一笑。米东觉得,就冲那声欢呼也很值。

  跟米东所说的那样,新房住进去后,一家人被搞得很累。巧绣转得相当快,当天晚上餐桌上的花样就让米东父女看出明显变化。米朵儿端详了几盘青菜半天,耸耸肩膀,老妈,没搞错吧?马上就开始过苦日子?米东也看着桌面笑,但不说话。巧绣仍旧带南方口音,不过紧巴日子怎么办?为了这套房,老爸老妈可是债台高筑。债主虽说是银行,但每月必须得把钱打进卡里。还有,米东哦,我说你还是把烟戒了吧?

  米东的烟瘾已有些年头,想一下子掐断难于上青天。房子品相有了,米东兜里烟的品相却骤然大跌。米东平日里都不好意思往外掏。

  可话说回来,毕竟,住新房了嘛!起初那段时间一家人的心情是好的。尤其米朵儿,上学放学进出楼洞都哼着歌儿。米朵儿已上初中三年级,终于有了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屋子,兴奋劲儿自是不必说。米东呢,觉得欠了巧绣的一笔账终于还上了一点儿,心里也快慰。巧绣是南方女子,跟米东相识于深圳。当年的米东雄心勃勃,大学毕业后决定到南方闯天下,闯了数年没有成就,决定回乡。那时,已与巧绣恋爱很久。在跟不跟米东回北方这事儿上,巧绣花费很长时间去做决定,最终还是放弃家人建议,跟着米东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小县城。米东是回到家乡,可巧绣在北方举目无亲,等于孤注一掷。

  当初给米东抛绣球的是县城一家毛巾厂,产品多数对外出口,效益相当不错。两人刚回来那会儿,生活还是蛮顺的。巧绣进了另一家企业。在这座北方小县城,两个工人的工资加到一起,相当可观。但随着经济形势的发展,企业的不稳定性越来越突出。米东的技术非常过硬,交际能力却欠火候,只稳稳当当干他的车间主任。巧绣呢,脑子很灵活,不几年进了厂财务科,做会计。小日子看得见摸得着,波澜不惊,撑不死也饿不着。

  米东把两口子后来战争不断的原因归结到那套房子上,却也不无道理。房子是住上了,紧巴日子却降临。巧绣平日就是个精打细算的女人,在那段时期尤甚。脑子里似乎只为一个字,钱。怎么赚钱,怎么省钱,以及,怎么还钱。米东此前容忍度是高的,没觉得怎么着。可现在,慢慢的米东就有点儿烦。一些此前不为两口子所重视的小毛病,此时有了膨胀。比如,生活习性上,米东喜欢吃馒头、水饺、面条,而巧绣自始至终保持南方人本色,每顿必有米饭,否则就吃不好。在她感召下,米朵儿自小到大几乎不吃面食。再比如,巧绣喜欢洁净,屋里屋外浑身上下收拾得干脆利索。这是好习惯。可米东是男人啊,不拘小节,诸如每晚必须要洗袜子、洗脚、刷牙等事项偶尔就会出现遗漏,巧绣会喔唷一声,伸出光溜溜的脚蹬他下床,立刻补上。再有,米东数年内混得不好,斗志全无,平日里多一项喜好,跟人凑一起打扑克。住旧房时,起先约狐朋狗友到家里打,遭遇几次巧绣的冷面孔,几位牌友识趣,不登门了。后来转战楼下,马路边儿路灯底下。米东一身烟味儿回到家,巧绣便絮叨不止,说,米东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都堕落成什么样子了?当初我认识你那时候,你是多么有冲劲的一个人。米东起初还不反驳,嘟囔多了就开始还击,我这人就这样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搬到新家,离狐朋狗友远,米东牌瘾犯了,也找不到人打。住罗马假日的人除了老板就是官员,米东跟他们扯不上线。

  于是开始吵。也未必说此前就不吵,只是这个时候吵,落脚点最终好像都到了房子上。所谓的穷吵,吵穷,纯粹为钱大爷而着急。夫妻间斗斗嘴,本无可厚非,上午赌气出门晚上照例还在被窝里弄出点响声儿。但慢慢的,米东和巧绣像是不约而同觉得倦了,对对方身上的缺点似乎变得不愿容忍。这也直接影响到米朵儿,一次,在米东和巧绣唇枪舌剑间隙,米朵儿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大声吼道,别吵啦你们!早知这样,就别买这套房子!我宁肯住原来那个家。米东和巧绣的战火突然停歇,面面相觑。

  2

  米东有个高中同学叫王大同,当时人送外号王大头。脑袋长得有特色,与身体不大成比例,但后来居然没影响他考上警校。王大同所在的派出所辖区,恰巧就包括米东那家毛巾厂。米东一进车间就不大出来,但出来后心里烦闷,就跑到王大同警务室去打发时间。碰到王大同不忙,两人半躺在沙发上,把鞋脱下来,两只脚放在茶几上,吞云吐雾,胡吹海侃。聊天内容,自然会触及夫妻闾的矛盾。米东有时会说,我有点受不了了。王大同盯着他嘿嘿地笑,你小子别揣着幸福装痛苦。你家那位,要身段有身段要样子有样子,还不知足啊?王大同这话里有话,他老婆刘翠生得水桶样,偏偏脾气火爆得很。虽然王大同做警察,但夫妻俩展开近距离对抗,人民警察王大同一点儿便宜都占不到。

  后来的一个晚上,米朵儿去上晚自习,米东跟巧绣为一点小事儿又吵起来。吵着吵着话题严重脱轨,陈芝麻烂谷子一窝蜂咕嘟咕嘟往外冒。巧绣一边哭一边骂米东是白眼儿狼,自己从遥远的家乡跟到北方,是个无法弥补的大号错误。米东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你要是觉得亏,就给我滚!巧绣盯他半天,脸刷的一下变了,随即老鹰一样扑上去,伸手一抓,米东脸上顿时五道抓痕!巧绣一般是不这个样子的,看来是真急了。米东顺手一推,巧绣噼噼啪啪倒在茶几上。恰巧王大同当晚值班,闲着没事打电话玩儿打到米东这里。米东阴沉着脸说了没两句话,巧绣在一边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哭。王大同问,怎么了老米?米东说,打架!然后,沉默半天又说,受不了啦大同。王大同觉得自己有责任到现场调解。不一会儿,他就出现在罗马假日。王大同脑袋大,嘴皮子却很薄,很利索,天生一副调解纠纷的口才。没过多久,就把巧绣哄得笑出声来。

  如此一来,反倒留下后遗症。后来几次,米东两口子吵得不可开交,米东随手就打王大同电话。再后来,事情悄然发生转变,米东不打的时候,巧绣打。在巧绣这边,觉得王大同是个风趣的人,可依赖的人,可吐吐怨气的人。巧绣在单位其实也没几个说得上来的姐妹。王大同她本来就熟悉,两家此前常走动,所以巧绣开始有事没事就给王大同打电话,发牢骚,说米东的不是。米东乐得她这样做,巧绣的气出了,也就不再跟他找茬了。每次巧绣找过王大同,后者都会及时跟他汇报。说说对话内容,提醒米东同志该注意一下什么问题。米东觉得这样挺好,老同学嘛!王大同呢,在派出所干片警,整天就是苦口婆心给人调解事儿,捎带着给老同学解忧,还有点儿成就感。

  但有个人觉得不好,王大同的媳妇刘翠。不知什么原因,刘翠打心眼里就不喜欢巧绣。她觉得这个南方女人眉眼里话语里透着一股子狐媚气,心思呢又密集得像是针眼儿。刘翠说,南方女人鬼心眼儿多,咱是直杆儿烟筒弄不懂人家心里想什么,人家遇事要拐成百上千个弯儿。

  没想到,有一天晚上巧绣给王大同打电话,让刘翠给逮住了。

  天挺晚了,王大同刚要上床睡觉。刘翠等在被窝里打算要搞点儿夫妻内容的。王大同知道刘翠不喜欢巧绣,一紧张,就拿着电话走到客厅去。刘翠眨巴一下眼睛,遂跟出来。正逢王大同说,这么晚了,我就不过去了。一抬头,见只穿内衣的刘翠白晃晃的身子堵在卧室门口,觉着尴尬,说完几句话就扣掉电话。刘翠问,半夜三更的,谁要你过去?王大同说,米东两口子吵架。刘翠哼了一声,明明是女人的声音,怎么会是米东?王大同一笑,是米东的老婆花巧绣。刘翠一伸手,拿来!王大同把手机递过去。

  刘翠一翻,确认是花巧绣。顺手就把手机扔到沙发上,说,王大同你跟那个小狐狸精怎么扯到一块去了?王大同给别人调解心里有底,但面对刘翠心里反倒七上八下。王大同说,人家两口子吵架,找我劝架?刘翠反问,干吗不是米东找你?王大同还笑,说明人家两口子都信任我。

  刘翠终于火山喷发,王大头你别糊弄我了!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儿花花肠子?劝架干吗整得鬼鬼祟祟的?那次咱们一起吃饭,你就老往人家身上打量。是啊,她苗条,奶子大,屁股大,眠睛里面有水,你相中了是不是?王大同嘴唇动了动,开始反击,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跟你说什么都说不通。刘翠说,跟那个女人能说得通是不是?跟我没共同语言是不是?好,你个狗日的王大同,你别以为我刘翠好欺负!说着,晃动着一对巨乳,朝王大同扑来!

  那个时刻,米东在楼下的小花园抽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那天晚上,他无意中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儿,坐在花池旁抽烟的时候,米东突然看到一个小男孩跟米朵儿一人骑一辆自行车进了小区。这不算奇怪,但俩孩子一块到了楼底下,又对着头说了好一会儿话,那男孩才骑上自行车,返回头出了小区。米东张大嘴巴,忘记拇指与食指之间还夹着一根烟头,直到手指一疼,才反应过来!米东顿时就把跟巧绣吵架的事儿丢到脑后。与米朵儿早恋相比,两口子吵嘴算什么呢?这孩子什么时候开始早恋了啊?初中三年级,按说,也倒可以理解。但米东没防备,突如其来的信息让他一下子头脑发胀。米东气冲冲地上了楼。当时,米朵儿坐在沙发上正开导她老妈。一见米东进屋,站起来说,老爸你咋回事儿?怎么老惹我妈伤心?米东没接她的话茬,反问,刚才那男孩儿是谁?米朵儿愣了愣,什么男孩儿啊?米东一皱眉头,我都看到了。你俩一块进的小区。

  巧绣一听这话,也扭头看米朵儿。

  米朵儿说,我同学啊!人家送我到楼下,怎么了?巧绣问,你不是一直跟两个女同学一起回家的吗?米朵儿说,看你们俩,大惊小怪的。今晚上走的晚了点儿。那同学正好顺道,把我送回来了。米东和巧绣互相看了一眼,都沉默着。米朵儿说,刚才还互相斗气,现在倒一致对外了。米东脸型松弛一下,但随之依然是沉默。米朵儿说了一句,不管你们,我睡觉。米东和花巧绣又互相打量一眼。

  巧绣说,你过来,怎么回事儿?米东就走过去,把刚才看到的重新描述一遍。巧绣低声问,很亲密吗?米东一皱眉头,有点黑,看不很清楚。不过,我刚才脑子里嗡的一下。巧绣说,问题很严重!马上就中考,要早恋就麻烦了。米东说,你这当妈的怎么当的?这种事儿要我当爸的去注意?巧绣立即反驳,到这时候你倒埋怨起我来了?我整天忙了单位忙家里,有时间关注这些事儿吗?米东也压着声音,咱俩别吵,你这阵子看着她。有些话我不好说,闺女大了。

  3

  对米东来说,第二天上午发生的事儿,就像晴空起个响雷。太意外了!根本想不到。头天夜里发生在王大同两口子之间的打闹,米东一无所知,当然更不知道事情起因,是花巧绣的一个电话。接王大同的电话时他有点儿懵。王大同说,米东啊米东,让你给害死啦你知道不?

  王大同在家里给米东打的电话。两口子打得狠了点儿,他脸上挂了彩,不好意思去上班。王大同说,就因为你老婆昨晚上一个电话,我家那水桶闹了个天翻地覆!米东越听越奇,巧绣给你打电话了?王大同嘴里嘶的一声,米东你个王八蛋,你两口子打架干吗老找我啊?米东说,大同你慢点儿,巧绣给你打电话啦?你说,她晚上打什么电话啊?王大同咬牙切齿,米东你要在我跟前,我就揍你一顿!现在好,我老婆跑到我局里去,跟领导反映我在外面包二奶。米东抓抓头皮,真的还是假的?王大同说,操!米东说,你别急啊大同!你老婆说你包的那个二奶,就是我老婆花巧绣?王大同说,不是你老婆还有谁?米东说,这误会大了,需要我去给你解释吗?王大同说,算了吧你!你要能分开五和六谁大,我还用得着为你们操心?我跟你说,刘翠这娘儿们一条胡同走到黑,你告诉花巧绣,她有可能去找她麻烦。

  米东也骂了一句,这叫他妈的什么事儿?

  米东赶紧给花巧绣打手机,那边一直不接,又打她办公室座机,巧绣同事接了。米东耳朵里立刻灌进震耳欲聋的吵闹声,脑袋就开始眩晕。米东同事说,是你啊米大哥,巧绣姐这边有点事儿不方便接电话。那孩子还知道给花巧绣打马虎眼。米东问,是不是一个水桶样的女人在跟花巧绣吵架?那小姑娘一听,沉默一会儿说,是啊,两人都撕扯到一块了。警察已经来了。

  下午,米东给王大同打电话,说,出来喝点儿?王大同闷声闷气,喝个屁!米东嘿地一笑,你包了我老婆二奶,我又没怨你,还主动请你喝酒,你说我做的够可以吧?王大同说,好,我去喝,谁要不往死了喝,谁是王八蛋!米东问,吃点儿什么?王大同说我还有心思吃?米东说,去香树街吧。那家水煮鱼不错。

  香树街是小县城的老街,街面不宽,两边小饭店小商铺林立。原本通车的,可出过几次微型交通事故,两边就堵起来,号称步行街,或俗称美食街,仅容摩托车自行车出入。米东选择那里,是因为王大同的警务室就在香树街街头上,那家水煮鱼馆儿就离警务室不远,喝多了可以晃到警务室休息。两人见了面,王大同黑着脸,盯着米东沉默半天,随后叹口气。米东也没话说。鱼煮好了,两人闷着头喝酒。喝到中场,王大同脸上带着酒意,说米东你知道吗?刘翠到我们局这一闹,等于把我这些年的努力给闹没了。现在是关键时刻,局里打算给我解决个人问题了,我却遇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作风问题。米东,你说,我容易吗?王大同居然哭了。米东还说什么呢?王大同又说,米东,好在你他妈的是我同学你能理解,要是换别的女人?我操!刘翠分别到王大同和花巧绣单位这么一闹,事情真给搞大了。不但王大同有苦说不出来,花巧绣也是满肚子委屈。派出所的民警到现场一看,是王大同媳妇,总算连说带劝把她拉走。花巧绣回到家,一句话没说就钻进了被窝里。

  不料,这事情还不算完。米东和王大同正喝酒,刘翠打进电话来。王大同一看号码,坚决不接。但刘翠锲而不舍,王大同手机音乐是,咱们老百姓哪,今儿个高兴。王大同不接,手机就一直在那里“高兴”不止。最后,王大同还是忍不住接了,刘翠在那边杀猪一般哭叫,王大同你个狗日的,死哪里去了?你老婆叫一个小狐狸精打了你也不回来看看。王大同忽地一下就立起身,坏了,米东你老婆打到我家了。米东也慌张起来,赶紧结账。两人跑着出香树街,伸手搭上出租车就往王大同家赶。到楼下一瞧,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王大同和米东挤到跟前一瞧,都傻了!

  跟刘翠对战的不是花巧绣,却是米朵儿!

  米东张大嘴巴,面前的米朵儿好像根本不是自己那个乖女儿。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啦?灯光下的米朵儿脸型扭曲,双手卡腰,活脱脱一个小泼妇。她身边站着俩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抱着胳膊,显然是她的同党。刘翠呢,此时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脑袋,呼天叫地。米东和王大同挤进去的时候,米朵儿说了一句话,让米东浑身一哆嗦。米朵儿说,你信不信啊臭水桶,我立马找人废了你!

  米东吼叫一声,米朵儿,你这是干吗?米朵儿回过头来,看清是米东。哼一声,我找她算账!她凭什么到我妈单位上去闹?王大同,你也来了,正好!你说说,我妈怎么着你了?轮到她去我妈的单位闹?王大同同志哑口无言。米东连忙走到米朵儿跟前,拉着她胳膊低声说,米朵儿,别这样子跟你王叔叔说话,大人之间有误会,小孩子不要管。连拉带拽,把米朵儿给弄走了。

  4

  香树街醒得比较早,在夏季它往往整夜都不睡。喜欢夜生活的人们还没散场,环卫工人胖婶的身影以及她手里的扫帚发出的声音就出现了。身影以及有节奏的声音,从香树街西头到东头,后面已经跟出几地灯光。随之响起男人女人的对话声,三轮车的车铛晃荡声,拖鞋踏在街上的噼啪声,孩子被大人喊醒的抱怨声。香树街慢慢清醒,卖早点的铺子被热气淹没,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打着哈欠,急匆匆从街上走过,她要回家睡觉。卖豆腐的梆子声,卖豆汁油条麻汁粽子的叫卖声,开始宣布香树街的早市渐入佳境。

  米东这个清早来到香树街,纯粹是心血来潮。连续一周没有王:大同那边儿的动静,电话也不接。米东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妥。小丫头米朵儿参与之后,那件事儿就此悄无声息,米东一面长舒一口气,一面内心压抑无比。米朵儿在不合适的场面表现与其年龄不符的泼辣,是米东此前从来没想到的。

  王大同看到米东,转身进了警务室。米东跟进去,王大同拿眼睛瞪他。米东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递过去,来点儿粗粮。王大同说,滚一边去!还是伸手接过,两人对着头,点烟,吸烟,无话。米东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王大同换上警服,说,一会儿到所里开会,你老人家在这里等我,还是先走一步?米东说,我走,我走。

  米东无处可去,正轮着他休班。于是就沿着香树街开始闲逛。路边一家咸鱼店,摆放的一箱小咸鱼甚是诱人。米东记起多年前就着小咸鱼吃热馒头的场景,突然一下子嘴里满了口水。米东蹲下来,开始挑拣小鱼。卖鱼的老头说,你有眼力,昨天刚上来的。挺肥,水分还少。就在米东一手提塑料袋,另一只手往里挑鱼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女人尖叫!他扭回头,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儿。突然一件不明物件自天而降,直朝他而来!米东来不及躲闪,就听啪哧一下,那东西先打在他肩膀上,随即落到咸鱼箱子里。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只旧布鞋,鞋面上湿了半截。无缘无故遭受袭击,米东很生气。

  他还没立起身,卖鱼的老先生先喊起来,秋红,你这算咋回事儿?你叫我这一箱子鱼怎么卖?

  那叫秋红的女人此时顾不得接茬,她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脚光着,左手提着一把刀,一瘸一拐地追赶一个瘦猴一样的男子。男子慌不择路,差点把路边卖西红柿的摊子给踩了。女人一边追,一边骂,你要是敢再来,我就捅了你!米东张着嘴巴看着女人把那个男子追出香树街。女人就那个样子一摇一晃从街中间走回来,到米东身边时停下了。她总算还惦记着她的一只鞋子在人家鱼摊儿上,而且还袭击到一个男人。秋红提着一只脚,拖过那只鞋子来穿上,说,不好意思啊大哥,手上没准头,没寻思打到你了。说完打量着米东,咦了一声,你,你叫什么来着?

  米东说,我叫米东。

  秋红哈哈大笑,是啊,米东,果然是你。

  就这样,一只啪哧一下砸在肩膀上的鞋子,让米东接下来的生活跟香树街上卖鲜鱼的秋红连到一起。秋红说,你没看到王大头啊?他就在前面那警务室。米东说,刚从他那里出来。秋红,你也在香树街啊?王大头咋没说过?秋红说,人家是人民警察,国家干部,咱是摆摊儿卖鱼的,没共同语言。米东说,别这么说。秋红又笑,说着玩儿的,大头天天在这街上晃,动不动就坐我那里唠半天。秋红突然发现自己左手还提着一把剖鱼腹的刀,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得去看摊了,吃鲜鱼过去拿哈。米东在整个过程中,鼻子里都嗅到一股温和的鱼腥味儿。缭缭绕绕,挥之不去。秋红弯腰穿鞋的时候,米东还捕捉到一个有意思的细节,这女人居然不穿胸罩。米东不小心从上面看下去一眼,那儿既大又白,简直晃人眼睛。米东挪了下视线,但还是感觉颇为新奇。以前没见过那样的。

  秋红跟王大同、米东都是高中同学,多少年不见。说起来这秋红跟米东想当年还有过一段情感纠缠。那时候的秋红没这么丰满,身材比现在细一些。当然,乳房没这么诱人。

  接下来,米东常去香树街,跟王大同拉呱,买咸鱼,有时也买鲜的,从秋红那儿买。偶尔,坐在秋红鱼摊前,帮一下她的忙。有一天下午,秋红说,米东你再帮我一下,把这些鱼抬回储藏室,我一个人弄不动。两人架着一个大铁盆,穿过沿街的那间小房子,进了后面的储藏室。储藏室里空间很小,秋红转身的时候蹭到米东身上,轻轻哼一声,却一动不动。两人不说话,沉默半晌。米东的手慢慢伸过去,从秋红背后,准确地抓住那对乳房。秋红软着身子,慢慢转回来,两只手缠在米东脖子上,一只脚伸出去,将门蹬上,然后拖着米东向墙角一张杂乱无章的床上靠过去。米东在那个过程中,满脑子里是温和的鲜鱼腥味儿。在那个过程中,秋红只说了一句话,米东你貌似老实憨厚,实际上心眼儿坏着呢。

  5

  第一个发现问题的是王大同。那天傍晚,米东从秋红屋里出来,正低头往前走,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一抬头就见王大同站在警务室门口,正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他。米东站住,回头看了看,又端详着王大同。王大同把大脑袋往屋里一扭,先进去了。米东跟进去,王大同伸手把他推倒在沙发上。王大同说,米东你咋回事呀?快四十的人了不知道深浅啊?米东说,你说什么呢?王大同伸出右手食指点着米东,老米啊,我是这街上的片警。这街上哪只猫开始叫春我都能分辨出来。米东不说话了,伸手去掏烟,往王大同手上递,被王大同一巴掌打掉。王大同说,不说巧绣,就为了米朵儿,米东你不能这么做。米东抱着脑袋,不说话。王大同说,你放个屁也好啊?怎么,想学人家大款包二奶玩儿?你米东还没那资质!我知道,你跟秋红高中时有那么一段眉来眼去的日子。可你想,你老婆孩子一大家予,秋红可是刚离婚的女人。除非,你打算跟巧绣离了,跟秋红过。米东一摆手,别说了,我知道分寸。

  王大同哼一声,你知道个鸟啊!

  米东果然把握不住分寸,或者说,这分寸不是米东能左右的。自从有了第一次,秋红浑身上下散发的鱼腥味儿,就一直缠着米东的思维,赶都赶不走。这两人本来有高中时的情感做底,米东现在跟巧绣又出现所谓的审美疲劳,再加上秋红很会黏人,米东挡不住。这样一来,米东很累,心里累,倒是不跟巧绣吵了。他内心觉得愧疚,回家就拼命表现。巧绣有一段时间觉得不适应,拿怀疑的眼光打量米东。米东就解释说,米朵儿要中考,得给她营造良好的家庭氛围。这样,巧绣也就能够理解。米朵儿从小到大,米东对她呵护备至。再者,刘翠事件一出,巧绣感觉自己做的也不合适,不该晚上给人家王大同打什么破电话。事情出了影响无法挽回,巧绣愧对王大同,一边也对米东觉得抱歉。

  没想到,把事情泄露的不是王大同,而是米朵儿。

  香树街中段,有一家网吧,名叫鸟窝。老板是个小伙子,很像韩剧里的小男孩儿,头发倒真像个鸟窝。米朵儿这年龄是喜欢上网的。巧绣为了让米朵儿专攻学习,歪门邪道的东西不允许在家里出现,连电视机都烂得快要没法看了都不更换。米东申请好几次接上网线,都被巧绣一口否决。于是,米朵儿有时候趁周末,就跟同学去网吧。专门选择离家较远的地方,以避开家长。那个周六就选择了鸟窝。米朵儿跟另外一个女孩从网吧出来,挥手告别。米朵儿刚跨上自行车,突然在对面就看到米东。米东身后跟着秋红,要是没有接下来一个细微的动作,米朵儿还不会起疑心。秋红伸出手,将米东后面塞进裤腰的一截T恤衫抽出来,顺手拍一下米东的屁股。

  而那时候,米东正傻愣愣地看着米朵儿。米朵儿一声不吭,骑上自行车就走。米东赶忙快走几步,喊,米朵儿米朵儿,你来这里干什么呢?他心里明白米朵儿刚从鸟窝里出来。米朵儿像是没听见,快速逃离香树街。

  当晚,餐桌上的气氛就沉闷了。巧绣在父女两人脸上扫来扫去,你俩怎么了?米东看看巧绣,问,什么怎么了?巧绣说,肯定有事儿。米朵儿把碗一推,我去写作业。夫妻俩都盯着米朵儿的背影看。巧绣扭回头来,再问米东,怎么回事儿?米东咧嘴一笑,我怎么知道?巧绣说,你肯定知道,你表情也不对。米东说,今天厂里活儿多,累了。

  彼此相安无事几天,但米朵儿不愿跟米东说话。俩人在家的时候,米东的话里、举动里透着巴结米朵儿的意思,可米朵儿不领情。有段时间两人倒是谁也没有揭对方的老底,但彼此别扭。米朵儿神情里透着一股子烦躁。终于,这股火压抑不住,开始迸发。米东那晚上本来也是讨好,问米朵儿当天考试的情况。米朵儿上来就一句,问那么多干吗?米东脸色一变,但随之温和下来,关心你啊。米朵儿说,不需要。巧绣正在整理衣服,探过头来问,怎么啦米朵儿?干吗跟爸爸这么说话。米朵儿闷声闷气一句,他不是我爸!米东一皱眉头,我不是你爸我是谁?我问你的考试成绩是关心你。米朵儿说,我没心思考试你知道吗?我一坐在教室里,就开始胡思乱想。米东说,想什么啊?马上就要中考了,你怎么能这样?米朵儿声音高起来,我想什么,你心里有数!

  米东被咔嚓一下击倒。

  巧绣慢慢走出来,米朵儿,到底怎么回事?米朵儿说,你问问他,整天去香树街干什么?巧绣看看米东,又看看米朵儿,说,你王叔叔办公室在那里,你爸跟王叔叔是同学。米朵儿一撇嘴,算了吧,他去香树街就是找一个卖鱼的。

  米东一声吼,米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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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绣根本不想追究为什么米朵儿会出现在香树街。与此相比,米东跟一个卖鱼的女人之间的暖昧关系才是她急需关注的。第二天上午,巧绣没去上班,直接去了香树街。她从王大同看她第一眼的慌乱神情,就揣测到,王大同知晓内情。王大同喊一声嫂子,随即变得热络起来。这样的举动更让人怀疑。巧绣不打算拐弯抹角,第一句话就直奔要害,大同,米东跟街上一个卖鱼的女人怎么回事儿?

  王大同根本没心理准备,也没和米东提前沟通交流过,不晓得巧绣对这件事究竟掌握到什么程度。嫂子,什么卖鱼的女人?这话显然又错了。你王大同不可能不知道。你整天在这街上逛,米东整天打着来找你聊天的幌子,原来是装神弄鬼啊!巧绣有着南方人的精明,微笑着说,你真是米东的好兄弟。我都调查清楚了,你还替他遮遮掩掩。王大同也不笨,嫂子你调查清什么了?我真不知道。巧绣说,那好,我去找那个女人。王大同不由自主伸手一挡,嫂子你别去!巧绣说,为什么?王大同一脸尴尬,那卖鱼的是我跟米东的老同学。他们俩,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可别想歪了。巧绣说,什么叫没事儿?大同,咱俩之间叫有事儿吗?你老婆还找到我单位呐。可你说的那个秋红,跟米东都搂肩膀拍屁股的,那叫没事儿?王大同吧嗒一下嘴巴,没话说了。巧绣说,你放心我不跟她闹,我就去看看我们家米东什么眼力,相中了一个什么货色。说完,巧绣转身出了警务室,朝秋红的鱼摊儿而去。

  王大同站在门口,跺一下脚,立即给米东打电话。响了半天,米东却不接。

  巧绣已经站到秋红的鱼摊前。

  整个香树街就秋红一家卖鲜鱼的,很好找。巧绣站到水盆前,眼睛却往屋里瞧,先是看到一个肥硕的大屁股以及半截白花花的腰身。秋红正弯腰端出另外一个盆子,一扭身,看到巧绣,大姐你买鱼吗?稍等一会儿我马上来。秋红看了看那张脸,看了看那一头蓬松的头发,看了看那卷着的裤管,看了看在拖鞋里探头探脑的脏兮兮的脚指头,嗓子眼里突然涌上一股子水儿来。巧绣很失望,怎么会是这样啊?看来米朵儿误会了,米东怎么可能会看上这样一个女人?

  买鱼啊?你看,鲤鱼、鲶鱼、鲫鱼、草鱼,都是新鲜的。大姐你要大点儿的还是小点儿的?秋红的口音倒是跟米东差不多。巧绣皱皱眉头,看看地上的几个水盆,抬起头,看着秋红的脸,是王大同告诉我你这里卖鲜鱼的。秋红哎呀一声,他呀?我们是老同学。您怎么称呼?巧绣看着秋红的嘴巴,我是米东的老婆。秋红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秋红结结巴巴地说,米,米东啊,我们也是同学,都好多年没见了。

  巧绣心里突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是真的了。米东,米东跟这个脏女人真的睡过了!还问什么呢?就这一个神色,这句话,足够了。巧绣转身就走,经过警务室的时候,根本就没斜眼睛,当她出了香树街钻进一辆出租车里,才浑身哆嗦,眼泪也跟着流出来。

  晚上,巧绣一声不吭收拾饭菜。一家三口坐在桌子上,巧绣甚至还谈笑风生。米东和米朵儿各怀心事,这顿饭吃得照样不爽。米朵儿吃过饭就去上晚自习。她带门走了之后,米东和巧绣开始收拾碗筷。米东好几次眼珠儿转着去巧绣脸上察言观色,但看不出什么。米东给王大同回过电话,知道巧绣去找过秋红,而且王大同说,两人似乎没发生什么冲突。秋红期间也来过一个电话,说了俩女人见面的所有细节。米东反复推敲,觉得这一切也没什么意外纰漏。总之,不管是米朵儿还是巧绣,直到现在也只是推测,掌握不了实情。所谓实情,就是米东和秋红上床。只要两人不承认,别人说的也只是捕风捉影。但这个时刻巧绣如此沉稳,反倒让米东心里着急。

  巧绣打开电视机,两人坐在沙发上。巧绣突然开了口,米东,我现在对你彻底失望。你要是找情人,找个档次比我高的我也心悦诚服。米东说,你什么意思?什么情人啊?巧绣居然笑了,巧绣说,米东,你老婆不是傻瓜。我跟那个女人只说了一句话,心里就明明白白的。我就一直觉得好笑米东。你老婆哪一点比不过那个卖鱼的啊?屁股奶子不如她的大?你知道吗米东,我一看到那个女人,直接泄气得要死,米东你从来没注意她的脚指头?黑乎乎的像是一个月都没洗。还有那头发,老天爷啊那还叫头发?米东,你跟这样的女人在床上什么感觉啊我想知道?米东张张嘴巴,皱皱眉头,巧绣你说什么啊?我们只是同学。巧绣说,算了吧米东,米朵儿马上考试,我不跟你折腾。接下来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吧?要离开这个家也行,去吧,去跟那个脏女人闻鱼腥味儿。怪不得,好几次我闻到满屋子的怪味儿。我可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女人,会把米东拿到了床上。

  米东说,巧绣!

  巧绣摆摆手,转身走进卧室,抱出一床被子来。求求你米东,以后别进卧室。我受不了那鱼腥味儿。

  巧绣说到做到,一家三口在家的时候,她有说有笑的。连米朵儿都觉得奇怪,悄悄问她,你怎么能这样呢?我爸他明明不对头。巧绣说,有什么不对头?那卖鱼的是你爸高中同学,跟你王大同叔叔也是同学。米朵儿不说话了。巧绣说,米朵儿你给我好好读书,大人的事儿你别瞎掺和。但巧绣一旦跟米东在家,那脸子说拉就刷的一下拉下来,让米东隔着一层纱去琢磨她。米东试图和解,刚开个头,巧绣就说,打住打住,我不想听那些破事儿,你爱找谁找谁,你就是找个卖烤地瓜的我也不反对。反正,米东你就这个档次了。对了,改天你去秋红那里,买条鲤鱼回来,我给米朵儿换换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