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魏春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若无其事地跟钟子曰说,我跟你们局长打招呼了,看能不能给你换换地方。正弯着腰收拾乒乓球拍的钟子曰稍稍一愣,哦了一声。
钟子曰跟老同学魏春虽不在一个单位,但从小就一起下河摸虾上山打柴的。当魏春还是市财政局副局长的时候,钟子曰经常去他家里,腆着个脸到处翻找好烟抽。可等魏春干了一把手,钟子曰去的就少了。钟子曰觉着,你脸皮再厚也不能不识时务啊。你看人家魏春,跟你起点是相同的,都已是堂堂大局长了!你呢,在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处室,还是个副处!小虾米想跟大鱼一起玩儿也得有速度啊!再说,魏春当了局长以后明显忙起来,少有时间正儿八经接待钟子曰。不过倒有个好处,这两人都喜欢打乒乓球。魏春偶尔会有半日闲的,就给钟子曰打电话,说练练吧?钟子曰反正有的是时间,答得却也干脆,练就练呗谁怕谁啊?以前,他俩凑到一起,也就是打打球聊聊天,开开某个女人的玩笑,官场上的事儿向来不谈的。
所以,魏春那句话让钟子曰感觉有点儿突兀。
这事儿过了没多久,局里开始对钟子曰进行考查。又没过多久,钟子曰走马上任财务处处长。那一年,钟子曰三十九岁。按另一个朋友的话说,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钟子曰这人平日里话不多,酒量也不算大,很沉稳很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一听他干了财务处处长,好多人大吃一惊!我的老天,莫不是又一匹黑马横空出世?消息灵通的就慢慢知道了他跟魏春有一层关系,还揣摩出一系列别的关系,连说怪不得怪不得呢,关系就是生产力嘛!因为这一步的跨越,钟子曰跟魏春之间,倒像是多了一些细微变化,纯粹心理层面上的。钟子曰觉得,他跟魏春,关系越来越不那么纯正了。
当然,乒乓球还是要打的。不但如此,钟子曰还逐渐在魏局所在的一个圈子里越混越熟。当钟子曰感觉真正融于其中时,心里就先发了一番感慨,我钟子曰花了四十年时间,才能跟你们这帮狗日的混一起打打球啊!
所谓那帮狗日的,彼此之间对外称球友,共同的爱好自然是打乒乓球。隔三差五地聚一下,放一放汗,再找个地方蒸一蒸,有人一起兴,晚上再凑一桌喝点儿干红。这些人从乒乓球馆出来,远远看上去,那阵势简直不同凡响!一人一车一司机,不小心让人以为是有大领导来视察。钟子曰那辆车在那一摆溜车阵里,就像鸡入了鹤群。
有一次,魏春无意中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别以为这帮人只是打打球,我告诉你啊老钟,这帮人想联起手来干件事儿,那是所向披靡的。
钟子曰职位虽低,却不影响他在这个圈子里开始左右逢源,他手上的活路儿好。钟子曰打球历史较长,那一批球友呢,多半是后起之秀,招数稀奇古怪,纯粹一帮野路子。就像喜欢下棋的人不愿跟臭棋篓子下一样,打乒乓球的也不愿跟臭手支招,找不到感觉呀。魏春之所以找钟子曰打球,就因为跟他打有挑战性。钟子曰根本不让着他,很卖力气,而且打得很自然。以此类推,那帮子球友喜欢钟子曰,也是冲这一层意思。
何小草是悄然出现的。
那一天钟子曰赶到俱乐部的时候,发现队伍里多了个女人。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钟子曰打眼一瞧,就感叹这个女人不简单。钟子曰就问魏春,这女的是谁?魏春说,何小草呀,我跟你说过的。又补上一句,你不见得能打过她。钟子曰又打量了几分钟,啧啧称奇,说,我打不过她,咱这一帮人没一个能打过她的。魏春就笑了,那当然,人家是进过省队的。那语气像炫耀一件私藏宝贝。
何小草经营一家知名体育品牌服装,做得很火。每年春秋季节,市里以及各家单位都要组织运动会的。那时节,她的身影频频出现在各大单位,几单生意做下来就能顶一年零售了。过了没多久,何小草来找钟子曰。钟子曰这才明白局里所有参加秋季运动会的人员服装,都是由何小草提供。何小草一进门,哎呀一声,说,钟大处长,原来你就在这里?早知如此,我干吗还转那么大一个圈儿投别人的门子?钟子曰起初一愣,毕竟不是熟人,后来反应过来,站起来去倒水。何小草跟他东扯西扯半天才拿出发票来。钟子曰很矜持地坐着,打个电话,让内勤把钱拿来。何小草临走的时候,给钟子曰的手机振一下铃。说,这样以后好找你了。还说,你是乒乓球高手,改天找个机会打一场怎样?钟子曰连说,不敢不敢,您是科班出身啊。何小草说,看来钟处长不喜欢收女弟子。
那一次见面,应酬的成分居多。钟子曰心里很明白,要掌握住尺寸,倘若她跟魏春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自己也有退路可走。
过了不久,还真打过一次。不知是何小草故意相让,还是状态不佳。钟子曰居然稍占了上风,五局三胜。彼此惺惺相惜,互相吹捧。何小草似是意犹未尽,突然说,钟处长如果晚上没定场合,不如小女子设宴,顺便请几位好友聚一聚。钟子曰说,美女盛情,怎好驳面子?我看再重要的事儿,也必须要往后放一放。何小草笑弯了腰,说,我成美女她妈了都。然后嘻嘻呵呵打了一圈电话。当晚,坐到酒桌上时,钟子曰挨个看过去,暗暗吃惊。多半是钟子曰熟识的官场球友。当然,包括魏春,魏大局长。
从那以后,熟了。两人经常在手机上交流一下彼此收到的短信。一开始还犹抱琵琶半遮面,久了,不管是荤的素的段子,也就蝴蝶蝴蝶满天飞。钟子曰自从干了财务处长,酒场明显多起来,有时一连几天沉醉不知归路,老婆早知管不了,也就撒了手。何小草呢,是个自由人,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后来离了,女儿跟了她。这一男一女,倒并不担心短信过火烧:障了眉毛。
又过不久,何小草给钟子曰打电话,说她在干一件相当有意义的事儿。
钟子曰说,比挣钱还有意义?何小草说,钟大处长,别这么挖苦人好不好?难道我是个钻到钱眼里的人吗?你们男人不经常说钱是王八蛋吗?我对钱没概念,反正够花就行,我向来挣一个花三个。钟子曰说那岂不是入不敷出啊?何小草嘿地一笑,不愧是财务处长!说实话,我这有意义的事儿,都是为了你们几个。钟子曰说,我们?我们者,何人也?何小草说,再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果然,过了一个月左右,何小草亲自登门,为钟大处长送来大红烫金请柬。钟子曰说,莫不是你要结婚?怎么一点消息也听不到?何小草撇撇红嘴唇,我对你们男人呀,早就彻底失去信心。我要结婚,也要找一个女人。钟子曰哎呀一声,你厉害,我服了。接过请柬来一瞧,呲儿一声笑,何老板不做服装生意,改行做乒乓球教练?何小草说,我突然发现,满足你们这帮老男人的欲望,是我活着的最大价值和意义。钟子曰与其对视半天,彼此哈哈大笑。
原来,何小草新开了一家乒乓球馆。
开业那天,钟子曰早早打发司机买一个大花篮外带一个大红包送去。等他到现场一瞧,嘿,那可真是锣鼓喧天,嘉宾如云!气氛之热烈,远远超乎钟子曰想象。他们这帮子球友,只占前去捧场的极小份额。何小草的社会交往之广泛,让钟子曰眼界大开。政界,商界,体育界,媒体圈,甚至文学艺术圈,本市许多知名人士都荟萃一堂。甚至,还有几个戴墨镜的男子来来往往,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链子,比街头粉嫩女郎牵狗用的那种还粗。
钟子曰抱着胳膊,远远地打量着在人群中穿梭的何小草,突然就那么一瞬,心动了一下!人群里的何小草,像一只穿行在花丛间的五彩蝶。平日里一身运动装的她,大大咧咧,颇有男子之风。那天却穿一件粉红色连衣裙。咦,突然不一样了,很女人了!钟子曰站在那里远远地打量何小草,她似乎也心有灵犀,扭回头来。
四目相对。阳光灿烂。
钟子曰他们这支业余乒乓球队,当然就转移到“小草乒乓球俱乐部”。钟子曰本来以为,这俱乐部只是何小草租下地盘自己开发的。后来却惊讶地获悉,就连那一片地,现在也在何小草名下!尽管在城郊结合部,但以时下的土地价格,连同建球馆装修费用,其数目定不在小。何况,她是怎么得到那块地的?钟子曰很清楚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
何小草在指导一帮小孩子练球,钟子曰悄无声息地坐在中间过道的长椅子上,样子很专注。何小草正抓着一个小丫头的手讲球,说手型是这样,有一个倾斜度,沿着这样一条线,对,用力,再用点力!不对,力气是这样发出来的,要有爆发力!看上去,何小草很开心。钟子曰心道,人都说,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奸商奸商么!何小草做了这么多年商人,居然还对孩子这么有耐心!
何小草终于看到钟子曰,她安排那几个孩子自己练着,走过来打招呼,钟哥今天好早呀!何小草在不同场合,都改变着对钟子曰的称呼。钟子曰说,我看看你怎么教孩子的。
何小草在一边坐下,看着那帮孩子,突然换了语气,这可是我退而求其次的一个梦想。我开始练球的时候,跟他们差不多大。那时候,我的梦想是拿世界冠军。可后来,我发现那简直太难!尤其是在咱们中国。那个梦我根本就实现不了。再后来,我就想,假如有一天我拥有一家真正属于自己的俱乐部就好啦!我一直在为之而奋斗。钟子曰扭头盯了一眼何小草。他发现何小草的眼角有点儿湿润。何小草似乎不好意思。何小草说,也许,你觉得我这个梦想很渺小吧?钟子曰在她眼神里读出女人的柔性气息。钟子曰忙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猜刚才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我的梦想是什么呢?这么多年,我觉得都白活了。何小草推他胳膊一下,说什么呀,都财神爷了还白活?那我们小老百姓,不如找块豆腐撞死。
魏春他们几个过了一会儿才来。看到钟子曰跟何小草坐在一起,魏春稍稍一愣神。不过数秒的事儿,还是让钟子曰给逮住。钟子曰急忙站起身来。魏春一边换球鞋,一边轻飘飘地说,子日,你今天真早啊!
就在那一天,魏春起哄似的,一定要钟子曰跟何小草决一高下,何小草说,我跟钟处长较量过,我打不过他的。钟子曰呢,不置可否。他心里倒是不怵何小草。何小草说,我那边还有一帮孩子呢!他们都看着我,你说要是我这个老师输了,多丢人啊?可魏春不答应。魏春说,钟处长这人平日里很狂,根本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你替我们出口气。
何小草笑了,那钟处长你就让着我点儿。
可这一次,谁也没让着谁。何小草释放全身能量,钟子曰呢,全力以赴。那肯定是一场激动人心的比赛了。不管是身在其中的何小草和钟子曰,还是在一旁观看的魏春们,都真真正正体验到一种无形魅力。钟子曰擅长反手抢拉,弧线压得很低,但这根本难不倒何小草。何小草呢,正手进攻非常凌厉,削球居然也柔中带刚。前四局打成平手,何小草面如桃花,娇喘吁吁。钟子曰偷觑一下之后,立即觉得妙不可言。他们都真正进入了一种应战状态。第五局,现场情绪一度高涨。有一个球,他俩居然打了十几个回合。
结果,钟子曰败了。
但钟子曰败得舒坦。后来,他对那场球多次进行梳理。他找到了一个很恰当的比喻,简直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做爱啊!没想到,从那以后钟子曰感觉内心深处潜伏了多年的一些东西,开始丝丝拉拉生长。钟子曰多少年找不到那种感觉了啊!
要说四十一岁的钟子曰一辈子只有老婆一个女人,这也太瞧他不起。钟子曰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有过一个所谓的情人,很短暂。被老婆发现苗头后,啪哧一下,把火熄了。其时,女儿已四岁,钟子曰拿着当宝贝一样。本来有离婚打算,可一看女儿那张粉嘟嘟的小脸蛋儿,就动摇了。当时,钟子曰觉得很亏,甚至,觉得委屈了自己。但不久之后,他不这么想了。往深了说,他觉得这是命。浅了说,也就那么回事儿。保证外面彩旗飘而家里红旗不倒,是男人们约定俗成的共性观念。只是,钟子曰自那以后,外面的彩旗也没了。
可没想到遇见何小草以后,风一吹,草又动了。
或许老天特意安排,要灭一灭钟子曰心里的这股子突然窜出来的邪火。局里的一把手要去美国考察,只点名带一个财务处长去。对钟子曰来说,这可是绝佳的机会啊!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求不到的。另一种意义上讲,这可是领导垂青,或者,是一种暗示也未可知。
钟子曰接到领导电话时,内心深处却是先反抗了一下。
钟子曰给何小草打电话,说,我近期要去一趟美国。何小草尖叫一声,带我去吧!钟子曰说我倒是想。何小草说你算了吧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钟子曰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我不敢是我没办法。何小草在那边说,趁着别人还没行动,我先给你送送行吧,我担心晚了没我的份了。最后,何小草的一句话把钟子曰吓了一跳!
何小草说,到我家里来吧!何教练亲自下厨。
电话是上午打的,接下来,钟子曰开始品尝度日如年的滋味。四十岁的男人的心里,少有这种慌乱了。心乱,就会把一切都搞乱。这一天,前来签字报销的人,肯定会觉得钟处长与往日大有不同。要在平时,钟大处长眼光多么刁钻凌厉啊!一张一张单据地看,一项一项去问询。但在这一天,他几乎拿过来顺手就签。到了下午,猛不丁的,却有省厅的领导来检查指导。一把手在会议室里做了汇报,然后亲自陪领导们下基层跑点。这样的事儿倒不必钟子曰陪同,但照惯例,如果晚上领导留下吃饭,怕是得财务处长作陪。钟子曰整个下午都很焦急,暗骂省厅领导怎么如此不选时间,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凑热闹。
何小草的电话倒先来了。
何小草说,钟哥啊,真是不好意思,晚上我突然有个急事儿。钟子曰如释重负。钟子曰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忙你的。扣掉电话,才怅然若失。不出钟子曰所料,何小草的电话挂掉不一会儿,一把手把电话直接打进来,说,你去大富豪订个大一点的房间。
订房间的事情一个电话就解决。大富豪是局里的点,专接待贵宾的。前台接电话的女服务员小周都熟悉了钟子曰的声音。小周声音甜腻,说,是钟处啊?还是老地方吗?钟子曰说,你这话可让人有想法啊。小丫头嘿嘿哈哈地笑,钟哥啊,人家可是盼着你单独约我呢。钟子曰说,你这娃,越来越没大没小,要喊钟叔。
放下电话,钟子曰顺手摸过一根烟来点上,突然觉得内心一片空荡荡的。自从他干了财务处长之后,这种感觉经常不邀而至,莫名其妙就来上那么一下。钟子曰的脑子里冒出一个词儿,叫自我。他对自己说,钟子曰你现在已经失去自我。若再早些年头追溯过去,钟子曰还是一个诗人呢。三十岁左右的时候,钟子曰自费出过一本诗集。那个时候,钟子曰满怀激情,眼里除了诗别的都不算一个屁。他跟市里文学圈里的人熟得很,酒桌上喝高了,站起来就声情并茂朗诵自己的或别人的诗。情人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然而,随着柴米油盐不断浸透,钟子曰灵魂深处的诗性,也逐渐被淹没。点点滴滴积攒下来,钟子曰发现,残酷的现实比那些狗屁诗句更有杀伤力。那些貌似优美的句子,再也没来骚扰过钟子曰。当然,他也没有主动去探索。
现在一想,恍如隔世。
但是,当钟子曰走下轿车,走向大富豪门口,漂亮的礼仪小姐为他缓缓推动旋转门的时候,他的头昂起来,脚步沉实地向前迈进。现在他必须得扮演另一个角色,寻找男一种感觉。人这一生,会有很多种角色,不同的角色带给人不同的感觉。但有些感觉注定不能同时让你拥有。舍此而就彼,或舍彼而就此,必须选择其一。而且,你钟子曰很清楚,这取舍之间的事儿,有时候,你自己说了根本不算。
市委领导出面坐主陪,一把手坐下首,晚宴规格便高了。省厅领导们倒也很给面子,摆出来者不拒的架势,既显示了酒桌上的诚意,当然也暗含着对考察工作的肯定。那还有什么好说?喝吧。有过很多次这样的场合,钟子曰还没等捉对厮杀呢,就先败下阵来,但再狼狈,也绝对不能临阵脱逃。一把手扔过一个眼色,你就得心领神会,主动出击。钟子曰一连接了两个眼色,暗道一声,不好!他强忍着那口气,稍坐一会儿,便离席去洗手间,可里面有人捷足先登。钟子曰于是趁机摆脱战局,溜到房外,他得先去楼道尽头的洗手间大吐特吐。钟子曰蹲在那里好半天,四周嗡嗡作响。他抬头看一眼房顶,突然想如果趴在房顶往下看,蹲在四面木板墙壁里的这个钟子曰,肯定很好玩儿吧?钟子曰仰着头跟假想的窥视的那个他嘿嘿对笑一声,随后摁一下水龙头,哗的一下,呕吐物不见了。
钟子曰站起来的动作有点儿猛,把自己弄得一阵迷糊,闭着眼睛稍事休息,这才清醒多了。他晃动着身体走出来,站到一面镜子前,刚要捧水冼手,突然看见镜子里有个人!回头一看,明明是没别人的。他这才开始问自己,难道这个人是钟子曰?怎么可能?老成这个样子啦!还满脸的泪水,简直奇丑无比!他双手接了一捧水,扑在脸上,揉揉眼睛,又去打量镜子里的那个人,稍顿片刻,他伸手给了自己右脸一巴掌,笑了,一边笑着,一边靠得更近,去端详眼角的皱纹。
就在那时,身后有一男一女的声音。
女的说,干吗要喝那么多酒?
男的说,看见你高兴。你说,我能喝不多吗?
钟子曰的笑,就啪一下僵在镜子里。他听清楚了,那是魏春和何小草。还没转回身,就看到魏春那张瘦长的脸先挤进了镜子。钟子曰在瞬息之间,把那个笑脸从镜子上揭下来,转回身面对魏春,说,哈,这么巧啊?魏春说,子曰?你怎么在这里?哦,我记起来了,这也是你们单位的根据地。
何小草的脸上出现片刻尴尬,但一闪而过。何小草说,哎呀!不得了,上个厕所都碰到两个副县级。钟子曰一直保持着那个笑,小心翼翼地。钟子曰说,今天省厅的领导来了。魏春摇晃着去男区,推门前回头说,子日,你别说我在这里啊。钟子曰说,好的,我不说。
何小草却突然说,等会儿我给你补上,好不好?
钟子曰没听明白。
何小草说,你等会儿接我电话。说完,进了女区。
果然,钟子曰回到房间里不久,何小草的电话进来。钟子曰拿出电话,看一眼,果断摁下拒接键。何小草又打了几次,钟子曰已经把电话调到震动上,塞进衣服架上的外衣口袋里。钟子曰警告自己,何小草这个女人你不能接近了。否则,连魏春这个朋友都没了。魏春对你不错,你们俩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把关系搞僵?后来,何小草发来一条短信,说,只要你想吃我做的菜,今晚不管几点来,我都做给你吃。可钟子曰当时根本就没注意到。
钟子曰送走所有领导,才回身进大厅去签字。那个晚上,注定要发生一些事情的。要不是偶然碰到魏春和何小草,钟子曰不会感觉心情不爽,不会脑子里乱作一团。要不是在签字的时候,服务员小周又跟他开了一句玩笑,他就不会突发奇想,冒出那样一句话。
小周顽皮地一笑,钟哥,什么时候约我在老地方见?
钟子曰看到小周身边无人,脱口而出,一会儿约你,好不好?
小周似乎一愣,抬头盯着他,追问一句,真的?
钟子曰低了声音,钟哥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小周迟疑一下,拿过一张纸来,写了一串号码,迅速把纸条塞到钟子曰手里。钟子曰握着那张纸条,走出大富豪。在车上,他悄悄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号码。他把纸条装进口袋,告诉司机把车开到帝都。他说有几个朋友在那里等我打牌。走进帝都大厅,他把手机拿出来。那个时候,何小草的短信还没进来,只是几个未接电话,钟子曰一一删除,而且把何小草的电话号码也删掉了。钟子曰开了一个房间,进去后便按照纸条上的号码拨打过去。
钟子曰犹豫片刻,方说,帝都,二零六。
小周顿了好半天,我二十分钟后下班。
那件事情过了好久,钟子曰都弄不明白,当时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态。可那件事情,就如此简单地发生了。
小周像一条滑溜的鱼溜进房间的时侯,钟子曰躺在床上,已经摆弄了好半天遥控器,他把所有电视频道来回翻了无数次。小周插上门栓,才过来把钟子曰抱住。钟子曰觉得稍稍不适应。钟子曰说,只知道你姓周,还不知你名字呢。小周说,我叫周雪雁。钟子曰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他莫名其妙地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喝多了真是喝多了。周雪雁面带微笑瞧着他,似乎不明白出了什么变故?钟子曰感觉面前那张脸很陌生。周雪雁说,钟处你干吗这样?钟子曰说,我没想别的,就想找个人说说话。说完后就想扇自己一巴掌。你他妈真是卑鄙!你是这么想的吗?你都已经脱得浑身上下只剩一件内裤了。周雪雁悄然靠近,把他推倒在床上。周雪雁说,好呀,钟哥,那咱就说说话。
整个过程中,谁也没说话。
周雪雁叫得倒是很欢快。
钟子曰从那个身体上滚落下来的时候,他也没去仔细端详那张脸。钟子曰居然很没出息地哭了!钟子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感觉自己的泪水汩汩地冒出来,溢出眼角,沿着一条皱纹,经过耳朵边,钻进后脑勺部位的头发里。周雪雁起初一动不动,后来猛地一下抬起头。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慢慢把脸凑到钟子曰那张脸上方。周雪雁突然笑了。哈,你这是干吗呀?我又没强奸你!
这期间,钟子曰迷糊了一阵。后来,突然醒了。钟子曰心慌意乱地穿上衣服,说你在这里睡吧,我要回家。周雪雁在睡梦中嗯了一声。临出门的时候,钟子曰干了一件傻事儿。他转回身来,掏出钱包,要拿钱给周雪雁。周雪雁本还是慵懒地微笑着,此时似乎愣住了,慢慢的,脸上就冷若冰霜。
周雪雁说,我那个包里,有一本书,送给你,你拿走吧!
钟子曰本来手里拿着钱包,很尴尬地站在那里,此时如蒙大赦。他拉开反包拉链,里面果然有一本书。钟子曰抓在手上,小偷一般溜出了房间。走出电梯,刚想把那本书扔进垃圾桶内,但无意中瞥了一眼封面,却愣住了!那是一本看上去挺旧的书。严格来说,是一本诗集。钟子曰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瞧,立刻就像捡起了一个遥远的记忆。诗集的名字叫《麦穗儿成长的声音》。作者是钟子曰。
接下来的半个月,钟子曰日和他的一把手在天上飞来飞去,在异域的土地上跑来跑去。对钟子曰来说,这一行程的收获可谓巨大。平日里难以接近的一把手,在异域他乡,似乎变成了一个茫然无助的孩子。钟子曰很欣喜地看到,一把手对其信任度一路飙升。_些完全细节性的或者说隐私性的东西,都让钟子曰悄然掌握到了。比如,一把手的呼噜声震天般响亮,一把手也喜欢讲黄段子,一个连着一个,颇有智慧。而且,钟子曰还发现一个秘密。有一天,一把手在连续发短信,钟子曰算了一下,那个时刻的国内应该是凌晨两点左右。
回到国内,两个奴隶一下子找到当主子的感觉。给一把手接风洗尘的场合,差不多持续了一个月。一些适宜钟子曰出场的,一把手必定喊着他。当然,魏春安排的那一场,钟子曰还像桥梁和纽带一样,必不可少。
魏春见了他俩,先哈哈笑着说,张局,你没把我老同学带坏了吧?一把手姓张。张局也回头一笑,你问问老钟谁带坏了谁?瞧瞧,都喊老钟了!这场酒又怎能不其乐融融?由于捎带着一起给钟子曰洗了尘,魏春也就没再单独另作安排。钟子曰呢,虽说比张局的洗尘酒少一些,但也够他忙乎的。局里其他科室一把手,哪一个不赶紧趁此大好时光巴结财务处长呢?就好比年底送礼,送到的未必让人记住,不送的却是必定被人掂量一番的。钟子曰差不多也应酬了一个月。他本不善酒,且不善托词不善拒绝,那一个月就真正是累。但累得舒坦,累得有感觉。尤其是酒桌上,你拿手一指,某某,你干了那一杯!那人立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还带着荣幸之至的状态。这简直奇妙无比!
周雪雁不在大富豪前台了。钟子曰期间去签过几次字,却发现换了另一个小姑娘。他几次想问一问周雪雁去了哪里,但还是忍住了。对钟子曰来说,周雪雁就像个影子,或者像一个梦中的人物那样虚幻。甚至,他想不起那小姑娘长得什么样子了。
整整一个冬天,钟子曰没去打一次乒乓球。倒不完全因为天气冷,现在的钟子曰真正变成大忙人。也未必是此前他就不忙。但此前的钟子曰,尚还有一丝拒绝之心,小心翼翼的,不敢露出得志便猖狂之态。与张局出一趟国回来,他心态大变,感觉此前的确不成熟。现在,他要充分享受那一种状态,或者感觉。钟子曰开始如鱼得水。
偶尔,躺在办公室沙发上时,他会拿出周雪雁所赠的那本诗集读一读。但真正读不下去。其目的也似乎只是反复打量扉页上他多年之前写下的那几个字:请龙某某先生雅正。这个龙某某是谁?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周雪雁跟龙某某什么关系呢?她通过什么渠道得到这本诗集的?有时,会打量着自己的那张照片,看上那么一会儿,说一句,那时候真是嫩哪。
照片上的钟子曰留着长发,蓄着小胡子。
何小草再次出现,是第二年春天。
何小草说,钟大处长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人啊!钟子曰说,此话怎讲?何小草说,你我瞎子吃水饺,心里有数。钟子曰微笑,可我真是糊涂着啊。该不是又想跟我打乒乓球?说完这话,钟子曰心内稍稍一痛。何小草说,小女子再也不敢啦,平生有一次足矣!
何小草亮明来意,春季运动会马上开始啦,服装的事儿,既然有钟处长这权重位高的老情人,她就不去绕圈子了。钟子曰说,错,错了一个字,是老熟人。何小草说你这么大个处长,还在乎这一个字儿?钟子曰说,换一字海阔天空。说着,拿起电话打给工:会王主席。王主席在那边嗫嚅半天,意思是他已答应了别人,不好绕口。钟子曰啪地一下扣掉电话。何小草问怎么回事。钟子曰笑眯眯地说,你放心,没问题。
他话还未落,何小草尖叫一声,哎呀,我到处都找不到你这本涛集。钟子曰看完那本诗集,忘记收起来了。钟子曰说,见笑见笑。何小草说,你在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现在文学圈那帮朋友提起你,还津津乐道哪。钟子曰说,年轻的时候谁不做点儿傻事。何小草说,你现在还老啊?
工会主席敲门而入,何小草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你好啊,王主席!瘦骨I嶙峋的王主席很隆重地弯腰与何小草握罢了手,转脸对钟子曰,钟处长你怎么不早说?让何老板打发个人直接找我不就行了。说着,顺手递给钟子习一摞发票。钟子曰上上下下打量他,你说你这叫什么人哪?今天,我绝对不给你签!王主席并不笑,说你要不签,我就不答应何老板这事儿。钟子曰骂道,操!一边笑嘻嘻地拿过发票来,一一签了。王主席诺诺而出。
何小草早忍不住笑。
何小草说,这下子,人家有话说啦,钟大处长为了一个女人,置原则而不顾。钟子曰说,狗屁啊,他这个人你不这样不行。
何小草站起来,突然说,你知道这些日子,我在研究什么吗?钟子曰说,难道何教练又要转身,去做研究员?何小草说,纯粹是业余的。我在研究一个叫钟子曰的家伙。这家伙的经历让我觉得很惊讶。钟子曰说,这人到底有什么可取之处?何小草说,可取之处太多。你看,五六年的农村生活,十几年读书生涯。大学里的学生会主席,写的诗迷倒一大片女生。接下来,写诗十年,期间,艳遇一次,想跟一个叫马晓雅的女人缠缠绵绵走天涯。但随之转身,步入政界,五年信访处副处长,调处无数上访案件。再后来却摇身一变,成一方财神爷。自古及今,从文者难从政,从政者少文采。可这个人不管为文为政,都占尽风流。你说,这不是很有研究头吗?
钟子曰眨巴着眼睛,照你这一说,我也觉得这个人有点儿魅力。
何小草说,那当然啦,我都快要破例爱上他啦!
钟子曰说,像何研究员这样的佳人,怎么会轻易爱上一个鲁莽之徒?
何小草说,该鲁莽之徒鲁莽得很文雅,很可爱。
何小草一走,钟子曰躺在旋转椅靠背上,琢磨半天,然后提起电话就打给了魏春。他说,魏局什么时候有空再去打乒乓球?魏春呵呵一笑,老钟你现在还有时间活动?钟子曰说,不行了,每根血管里都是酒精。魏春说,悠着点儿,身体是自己的,情人是别人的。钟子曰哈哈一笑,话题一转,刚才何小草来谈运动服的事儿,我给办好了。魏春说这和我有关系吗?是你们之间的事儿。魏春还说,这个何小草,真是个人精呢。你可当心了老钟。钟子曰故作糊涂,春哥,我当心什么?你的人,我怎么敢下手?魏春似乎在那边被水噎住,咳嗽了几声后,哈哈大笑起来。魏春说,钟子曰啊钟子曰,你这人俗了,俗透了。
自那以后,钟子曰又出现在何小草的乒乓球俱乐部。当然,还是跟魏春他们。魏春笑称,老钟重又归队。
走进何小草的家,似乎是顺理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