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沈悦的嘱咐，陈默到卧室里的柜子底下找到一个珍藏了很久的雪梨罐头，费了很大的劲儿将它打开，罐头里的雪梨被随手倒进了案板上的一个大瓷碗。里面盛满清水，放入了四条鱼。罐头瓶像一个倒立的圆锥体，尖尖的底，大肚子，圆圆的大小合适的瓶口，不失一个鱼缸的美感。
那天中午，陈默没有吃饭，他背着书包捧着‘鱼缸’顶着太阳出发了，下一段石梯，经过一片松林，他的眼前豁然开朗，两天不见，湾里的的稻穗长高了，稻香更浓了，太阳在他的头顶盘旋，将他的影子收缩在脚下，路边的溪水闪着光辉，石缝中露出一只螃蟹的大腿和一只眼睛，陈默出神的盯了一会儿离开了，杨德财佝着腰背着手从一个田埂的尽头缓缓走来，他的眼睛环顾着左右的稻田，一只脚不时踩入田里，拔出一棵草出来。他的身后跟着他家的大黑狗，吐着大舌头，一边喘气，一边捕获草丛中的蟋蟀和蝗虫。
“默呀……，你那罐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呀……！”杨德财佝偻着向陈默招呼道。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镰刀，眼睛里布满血丝，鼻子里流出清涕。
陈默听到了他在喊自己，他耷拉着脑袋，半天才反应过来，抬起头，他才发现是杨德财，陈默以为自己看错了，细看分明是他。
他茫然了，刚才，他分明听到了一股悲鸣，这难道是昔日不可一世，为了一块巴掌大的水田和邻居绝交的杨德财吗？这还是每当看到自己时就带着戏谑语气跟我上一课的杨德财吗？
陈默在心里思量着，他慢慢的靠近了，陈默看到了他得脸，他的脸还和以前一样的坚硬，却失去了光泽，他的眼睛仍然凹陷，却没了一点光芒，他的两只耳朵快要干枯得像两只干萝卜卷，耳边青筋凸起，汗湿了他的脖颈，鼻涕混着汗水流在他胸前的是灰色短衫，就在炙热的田埂上。陈默愣住了。
才一个星期不见，眼前的杨德财变了，变得他快不认识，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变了，陈默向他肃穆的望了一眼，立刻把头埋下了，他的心里跟着五味杂陈，眼前这个老人突然变得这么脆弱，陈默经不住对他产生了同情，他痴痴的立了一会儿才回答道：
“这不是罐子，是一只‘鱼缸’……”
杨德财说：“你外公在家忙啥呀，喊他下来陪我打会儿长牌……”
陈默说：“在家编竹篓，外婆催着要用……”
杨德财说：“你外公那懒汉儿啥时候也学勤快了，跟他说了一个月叫他下来跟我家里编一个都请不动呀，怕我不给他酒钱……”
陈默说：“他想着来，牛下了崽儿……”
杨德财说：“你家养了个什么牛，这么肯下崽儿……”
陈默说：“这才下第一个，一个带花的公牛……”
杨德财不再说话，脸埋的更低了，眼睛却眨个不停。
陈默看了看他，有些胆怯，有些疑惑的对他说：
“大外公，杨森上学去了吗？他说过要等我的……”
杨德财说：“在家，不去了，他不读了，回来放牛……”
陈默说：“他咋了，他都没跟我说过呀……”
杨德财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去学校糟蹋粮食，早早的跟我回来放牛，种田，把自己吃的挣出来……”
陈默说：“让他再读几天吧，这学期马上就要毕业了……！”
杨德财说：“不准，他狗日的在家里偷米出去卖，还拉一帮人藏起来抽烟，打牌。”
陈默说：“他没有，我们天天在一起，我一次都没看见过，他真的不读，就让他今天去吧，跟老师说一下……！” 陈默带着哀求的口吻说！
杨德财说：“说什么，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我去跟他老师说。”
陈默不再说话，他的心情失落到了极点，眼前这个沧桑的老人，也让他再也讨厌不起来了。
杨德财一想起他的三子杨森的爸爸杨健，心里就充满了抱怨，他埋怨儿子不会倒腾，出去这么些年也没有混出名堂，只在家乡的小镇上盖了一栋三层的平房，还把自己跟着拉扯得紧巴巴的，再大的苦头他都吃过来了，他反思自己，自己到底还要怎么的要强，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一点都不像自己，他一点儿也不通，越想不通越要想，一想起来，就通宵睡不着觉。
只有想到他的大儿子，他的心才能稍稍平衡一点儿，他的大儿子为他找回了尊严，面子，为他找回了曾经一路走来所受过的屈辱，回想起过去，他变得像一尊塑像。大儿子财大气粗，说话不含糊，这让他倍感欣慰，也让他在村里很有底气。
可是，大儿子虽好，而如今，他太忙了，打电话的时间也快没有了，多少次自己守在电话旁边，除了等来了寂寥，剩下的只有痴望。有时候，电话确切的响起来，他带着一丝期望，拿起话筒，却总是三子杨健，杨健温和，感情细腻，他却不喜欢他的温和，和气，他的话总是和自己的思想抵触，他感到杨健不像自己，更不像年轻时的自己，凡事都要争口气，凡事都要强……！
如今的杨德财，重病缠身，疾病在吞噬他那苍老的争强好胜心，病痛中，他强忍着，病痛短暂的离去时，他依然寻找着当年的自己，他使尽了所有力气，挣扎，他再也回不去了，但是，他不承认。早已在几年前，就将自己身后的事情计划好了，自己的病他自己最清楚，他告诉自己，如果真的有了那一天， 他就买一瓶老鼠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吃下，干干净净的躺下。
他不怕死，他只怕，活得没有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