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光泽有一道属于他
写在文学翻译家孙仲旭去世次日
朱白
文学翻译家孙仲旭于2014年8月28日在广州辞世,享年41岁。这是一位文学品位与我很接近的翻译家。我相信他一定喜欢他笔下翻译的那些作品,也零星半点地从他写下的关于译作的一些文章中,读到过他在文学上的一些偏爱和见解。
J.D.塞林格、乔治·奥威尔、雷蒙德·卡佛、E.B.怀特、V.S.奈保尔、林·拉德纳、伊恩·麦克尤恩、雪莉·杰克逊、詹姆斯·瑟伯、理查德·耶茨、伍迪·艾伦……从这一系列孙仲旭翻译过的作家名字中,你也能看得出作为一名他自己所说的业余翻译家有着怎样一种品位。如果根据这些作家的名字为孙仲旭的翻译品位贴上几个标签,那么可以是边缘、另类、底层、小人物、优美、刻薄、童真等等。
这样冒失地划分或者总结当然不够客观,一名翻译家可能需要更广阔的视野,但无论是翻译家还是文学爱好者,谁说他们不能有自己的偏爱性审美?哪怕是这种审美伴随着狭隘或者偏激,那也是人固有的并不可超越的一种局限。
我愿意将一名年轻翻译家与上述这些名字直接联系到一起,也许即便孙仲旭没有翻译他们的那些作品,它们早晚也会与中国读者见面,但这正是在冥冥之中,他和它互相选择了对方。它散发出魅力和吸引力,而他经过漫长的文学阅读乃至训练,形成了自己的文学气质,面对乔治·奥威尔或者理查德·耶茨没法说“不”。
我自己在没有细心对比的情况下,不敢贸然称就是喜欢孙仲旭的翻译,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喜欢他翻译的大多数作品,不但是在不同时间读过它们,也曾经很多次意料之外地被击倒过。
个人理解的“业余翻译”就是不以此养家糊口的意思,当然也不指望它能带来丰厚的名利。既然为业余,那么可以虚无一点,或者即便寄托也可以全部对之寄托关于虚无的东西,而不用再去拿这个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换回基本生活物质。
我自己只是喜欢看外国小说,并以此与孙仲旭发生过多次交集,作为同在广州的读者或者文学爱好者,我们也没见过面。曾经有过一次互动,我大概记得那是卡佛作品集《火》出版后,我看到李敬泽的一篇极尽高高在上嘲讽之能事的文章,既是对自己喜欢的卡佛感到不服,也是对这种盛气凌人不屑一顾式的批评感到愤怒,就在转载的文章后面评论道:“这篇烂文章透着一股批评家的狡猾和自负,意思就是卡佛、布考斯基这种作家不足道,甚至连百度都懒得去看一下,所以错误百出、谬论比比皆是……这种阴着脸的最恶心,你还不如直接说你不喜欢你看不上你呢。”再后来看到孙仲旭称:“差点收入书中当序言,我力争之下,未用。”
李敬泽这篇《谁更像雷蒙德·卡佛?》据说当时是应出版社序言之邀所写的,正如孙仲旭所称,是译者的强力制止才避免发生重大历史笑话。在这篇文章中不但将译者的名字搞错了,甚至连关于卡佛生平的资料都是捏造的,虽然后来这篇文章没有被收入卡佛作品集中,但仍然被作者发表了出来,我们才有机会目睹这样一个丑剧和丑态。
之所以在孙仲旭辞世的日子里想到这样一件事,一来算是一点有限的接触,二来更是因为这也可以看出孙仲旭身上的文学气质。我们都喜欢那种来自于底层并极力塑造他们所熟悉的底层生活的作家作品,尽管在文学史上他们笔下的主人公常常被归为“小人物”,但生活中没有小人物,作家要花费力气完成的也正是这些看似小人物的逼真、无奈的人生。
既然在文学审美上暴露出这样的倾向,那么对反之或者持其他审美方式的作家和作品自然就抱以“敌对”态度。翻译家不是文学史撰写者,所以不必公平和兼顾,任何一名翻译家都能将他自己所擅长和喜欢的东西极力尽善尽美地翻译出来,已经是善莫大焉了。
我一直以为,翻译是为人作嫁衣裳,从某种刻薄极端的角度来说,翻译作品甚至不能算是译者自己的创作作品,因为这里的转换程度大于创造意义,逼真的转换比流露自己的价值观或者贴上自己的符号更重要,甚至后者在轻重程度上完全不能与前者相提并论。那些在翻译外国作家作品时,强行将自己意念和符号植入的行为,只能令作品蒙羞,那种不管翻译谁的作品、翻译哪部作品最后都变成自己的作品,是失败的翻译。作为读者,我也接受不了一名译者将翻译作品的扉页上署上“献给我的母亲”之类的话,这毕竟是转换而非真正意义的创作,译者有什么必要和资格将之当成自己的作品献给他人呢?虽然翻译也是一项劳动成果,但如此冒失的行为,怎么保证作品的真正作者会百分之百地接受呢?
在我看来,孙仲旭保持着老牌翻译家的美德,刻板,甚至有点呆板,对于作品的理解和翻译伦理的遵守接近原教旨主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会轻易越过自己的边界。这是常识般的美德,但在今天已经实属难得一见。
如果可以通过他所翻译过的作品对一位卓越的翻译家进行缅怀,那么我愿意相信将《麦田里的守望者》《巴黎伦敦落魄记》《动物农场》《有人喜欢冷冰冰》《作家看人》《恋爱中的骗子》《火》这些作品,在时间的长河中从英文到中文,渐渐变成自己笔下的一个又一个呈现出独特美学风格的作品,这一定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这些作品原本的光泽中,也一定有一道是属于译者的。换言之,对于译者,我们可以从这些作品透露出来的特质和倾向,看到一位常年坚持在翻译这个孤独寒酸行当的人的品质和卓越之处。
像风一样逝去,留下的是情爱
情爱大师渡边淳一散论
姜建强
一
精神的意淫没有能使他益寿,肉体的欢愉没有能使他延年,他的生命终止于伞寿。这应该是个很不错的期望年岁了,但对于一个始终有情爱在燃烧的人来说,还是显得仓促了些。
4月30日在东京都内的自宅,渡边淳一去世。死因是前列腺癌。
渡边在日本素有“日本情爱大师”之称。这当然是溢美之词。如果通俗表述的话,就是“下半身作家”。渡边的看点就在这里。而他最著名的口头禅就是“喜欢女人”。那么,他的前列腺癌与“情爱”与“女人”是否有关?这当然不得而知。但是他说过这样的话,写男女情爱小说,需要有健康的身体。因为只有健康的身体,才能随人物冲动而冲动,随情节高潮而高潮。
被确诊为患上前列腺癌的2010年,渡边76岁。他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说,尽管是76岁了,尽管是患上不能情事的病了,但喜欢女人不变。去年10月24日,他坐上轮椅,出席了银座妈妈桑们为他举办的八十庆生会。他对自己能迎来伞寿感到吃惊,并开玩笑地说,坐上轮椅,就再也不能偷偷地密会了。而不能密会,对人来说则是致命的。渡边对情爱的独到见解是:每个人的情爱只限于自己的一代,因此是永远没有进步的领域。所以情爱永远是文学的主题。读者也不会厌倦这个主题,因为它总是在一代人所理解的情爱世界里,将情爱表现出来。对于他的去世,日本文坛表现出一片惋惜之声。
直木奖获奖作家藤田宜永说,在日本,为男女恋爱倾注全身精力的作家已经不复诞生了。
日本笔会会长、作家浅田次郎说,人上了年纪就会变得木讷些,但渡边的作品一直具有青壮年所具有的能量,他是小说家的样板。
与渡边有30年交情的女作家林真理子说,他始终坚信对女性的喜欢,对酒的喜欢,真是一个作家不可或缺的食粮。在书卖不出去的出版界又失去一位领袖。这不是一个作家的死的问题,而是整个文坛将会在冲击中崩溃。
在电影《失乐园》中扮演女主角的黑木瞳说,得知讣报,一个人在哭泣。这位纯爱先生到最后都是非常洒落,非常绅士,让人感受到男人的美学。
二
毫无疑问,渡边在日本是一位畅销书作家。人们或许将他的畅销归功于情爱与情色的描写。确实从情色描写的角度来看,渡边的情爱小说与官能小说有一致的地方。就是极尽能事地将情交描写得再新颖些,再出奇些,再激烈些。读《失乐园》,读《爱的流放地》,读《紫阳花日记》,甚至读历史小说《天上红莲》,都能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来自情色的刺激与兴奋。以致他的《失乐园》刚出中译本时,被删去所谓涉“黄”的3万字。
但问题是小说描写情爱与色情就能畅销?不见得。日本每年要出版很多的官能小说,但很难有畅销的纪录。日本读者对这类小说的兴趣似乎也不是很大。所以问题还是在于要有一种哲学,要有一种观念上的关照。这才是畅销的推手。
那么渡边的小说暗地里涌动了一种怎样的观念呢?我们注意到他的作品总是放置于感伤与无常这个大主题之下。岛国人的存命,偶然性是他们的必然,必然性是他们的偶然。因此,无常观是他们最大最深厚的生命哲学。
岛国人的感受性来自景色怡人的四季。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天还轰轰烈烈的樱花,明天就飘洒如泥。生出的自然是一股感伤的情绪。既然一切是稍纵即逝的,既然一切是无常不测的,那么在感伤与无常之间,如何捕捉现实当下的人生快乐?如何享受鲜活肉体的那种欢快?
色香终散尽,人生本无常。这是岛国人才有的思维定向。因此在渡边的笔下,生与死,性与爱,青春与老迈的描述,实际上就是感伤与无常的文学化和人物化。
在渡边的笔下,《失乐园》被观念成一种非常稀有但很有力量的纯爱。而到达顶峰的纯爱,没有比死这件事更纯粹更清朗的了。如果两人欢爱的结果是最后在一起,过着一种平淡无奇的生活,或者成了一对时有争吵常有翻脸的世俗夫妻,那纯爱而引发的性爱,就将失去它的全部意义,或者这种性爱将不堪忍受世俗之重而变得委琐。所以小说中两个人最后选择以最纯粹的方式完成纯爱,那就是死。如小说中有这样的着笔:
“好可怕……”
久木听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悄悄窥视着凛子的表情。
久木宽阔的后背覆盖了凛子那纤巧而匀称的身体。透过床头昏暗的灯光,只见凛子紧蹩着眉头,眼睑微微颤动,像是在哭泣。
凛子正临近快乐的巅峰,她的心灵和肉体已经挣脱了一切束缚,一步步沉入了愉悦之中。
这种时候她怎么会说出“可怕”来呢?
久木轻声问道:“你说怕什么?”
耳畔热乎乎的气息使凛子浑身倏地一抖,她没有吭声。
“你到底怕什么呢?”
久木再次追问时,凛子才懒懒地低声说道:“我只觉得身体里的血在倒流,简直要喷涌出来了……”
哦。原来如此。临近快乐的峰巅,会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作为男人的久木是无法体味的。小说最后写道:凛子紧紧贴了上来,久木用力搂住她那灼热的身躯,真切地感受到了凛子的新变化。这是种怎样的新变化呢?就是体验到了绝顶性爱的身心变化。毫无疑问,这种变化是死亡之路的通行证。
三
渡边说过,男人总是渴望成为女人的第一个男人,而女人则希望能够成为男人的最后一个女人。这就道出了男女在体验情色上的差异。2006年推出的情色之作《爱的流放地》,就是渡边试图对这种差异做出解构的一种努力。小说先在《日本经济新闻》上连载一年多,受到白领男女们的热烈追捧。“因为爱她所以杀死她。”这是令日本女检察官官织部美万分不解的一句话。
小说写一位上了岁数的小说家村尾菊治和喜欢读他的作品的入江冬香。三十多岁的冬香是一位已婚少妇。他们第一次幽会是在八层楼的宾馆,可以从窗口俯瞰整个京都。已经下起了毛毛雨,京都的街道被蒙蒙烟雨打湿了。即将到来的情色二人世界,天气若是太晴朗,便了无情趣,秘密幽会以阴天或雨天恐怕为最适。小说这样描写道:
他先是轻轻地触摸她的乳头,而后在其周围画圆般地爱抚,然后又返回到乳头来。两个乳房都在受着刺激,冬香缩了缩脖子,难耐地摇晃起头来。她那隐忍不发的风情,让菊治觉得可爱无比。看来冬香对自己的爱抚反应十分敏感。菊治为冬香的单纯感到高兴的同时,这意外的发现也刺激了菊治的好奇心。至少一个月以前,在饭店的咖啡吧里,和祥子一起见面的时候,他绝对想象不到冬香在床上会有这副陶醉的神态。当时,冬香忽然举手至额前,遮挡刺眼的阳光。于是,菊治脑海里浮现出戴着低低压在眉间的斗笠跳风盆舞的女人,而此刻的冬香与这一印象大不一样。但是,菊治就喜欢女人出乎意料的另一面。平时把各种各样的情感悄悄地深埋心底,平静度日。这样的女人受到男人意想不到的爱抚时,就会变得沉醉而放纵。
看来,菊治想要窥探一下隐藏在文静外表下的另一个冬香。想到这些,菊治内心的情欲之火燃烧了起来。他要进一步挑逗冬香,让她疯狂到极点。越是外表上端庄、贤惠的女性,他越是想要彻彻底底地剥去她们的假面具。
二人完事后,冬香仍然躺在床上,稍稍侧身背对着菊治,衬裙右肩头的吊带已滑落到了胳膊上,裙底边也微微卷了起来。这种毫无防备的姿势更是别具风情,菊治轻轻把冬香抱进怀里。冬香慢慢翻身似的转过身来,菊治又往怀里搂了一下,她便紧紧依偎过来。这是两个人交合后的第一次拥抱。现在已不需要再有任何犹豫和踌躇了。菊治把紧紧贴着自己胸前的冬香的吊带衬裙,从头上脱去,冬香也没有任何反抗。菊治再一次面对面地紧紧抱住赤裸的冬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