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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玛丽安(3)


  “无可挽回?该死,您刚刚还跟我说这孩子没有危险呢!”

  “请您理解,警长。这孩子只有不到四岁。他今天记得的东西明天就会忘。或者后天,或者一两个月后。”

  玛丽安站了起来。水位下降了整整二十厘米。

  “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孩子抓着记忆的尾巴,支持我相信他妈妈不是他真正的妈妈。但几天后,或许几星期后,随着这孩子注定的成长,学习新事物,记住动物、花朵的名字、字母以及整个环绕着他的无穷世界,他原先的记忆也一定会被冲淡。而这个他今天还记得的另一个妈妈,这段他每次见我时都会跟我说的生活,对于他来说将成为从来不曾存在的东西!”

  4

  短针指着9,长针指着12

  马罗内在寂静中听了许久,以确定达妈妈不会再上楼。

  他小小的手指在毯子下摸索,它们感受着古奇心脏的跳动和温柔的抚摸,他有点热。当他被完全唤醒时,马罗内躲进毯子里,和他的玩偶在一起。他竖起耳朵。今天是月之日。今天是古奇和榛子的故事之日。他不记得这个故事已经听过多少回了。

  月之日有很多,多到他不记得有多少了,多到他不记得以前的月之日了。

  马罗内把耳朵贴在古奇身上,仿佛古奇是一个特别特别柔软的小枕头。

  古奇刚刚满三岁,这在他的家族中已经算是年长的了,因为他的妈妈只有八岁,而他的爷爷有十五岁,已经很老了。

  他们住在海滩上最大的树上,这棵树的树根外形就像一只巨蜘蛛。他们在第二层,左边第一根树枝,两边分别住着一只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旅行的燕鸥和一只退休的跛脚老猫头鹰,他过去在一艘海盗船上工作。

  妈妈说古奇很像他爷爷。他和他爷爷一样喜欢做梦。的确,爷爷花了很多时间做梦,但那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人们经常发现他睡在别的树枝上,白胡子被压得乱七八糟,或者将一枚灰色的卵石当成橡子埋起来。古奇呢,喜欢坐在大海前,想象自己登上一艘船,躲进底舱,偷吃装在袋子里的小麦或燕麦,直到发现一座新的岛屿。他留在岛上,建立一个新的家庭。他经常想着这些,忘掉了其余的一切。

  然而,他有工作。其实,只有一种工作,永远不变,不过是很重要的工作:收集森林里的榛子并把它们埋在家附近的地方。因为他们全家能在此定居全是拜森林所赐。榛子、胡桃、橡子、松子,这些都是从秋天橘黄色的树叶上掉下来的宝物,必须在冬天来临之前珍藏起来,这样在一年中剩下的日子里才有的吃。妈妈没时间做这个,因为她要照顾他的弟弟缪罗和妹妹缪萨。

  于是,古奇每天收集并埋下果实,然后看着大海做梦。每晚,在回到他们的大树的路上,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了埋下果实的地方。

  在一颗大卵石底下?在一棵树的树根之间?在一枚贝壳旁边?

  不可能记得住!

  然而可怜的古奇从不敢告诉妈妈。

  日复一日,天天如此,每过一天古奇便越发羞愧,也愈加不敢告诉妈妈,自己太不专心,无法胜任如此精密细致的工作。

  某个早上,冬天来了。

  古奇全家离开了他们的树枝,躲到蜘蛛树根那里去了。这是古奇的爷爷在很久以前挖好的一个干净的深穴,然而随着家族的壮大,他们已经没有地方在身边储存吃的东西了。

  他们睡了六个月,但感觉一瞬就过去了。

  当他们重新醒来,回到地面,他们还以为自己从错误的地方出来了。

  在他们面前,他们的大树不见了!

  燕鸥和猫头鹰也不见了。更糟的是,这里没有一棵榛树、一棵胡桃树、一棵橡树、一棵松树。连森林都没有了!

  冬天里的一场风暴扫荡了一切。

  妈妈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把事情安排好。最重要的是吃,她用冷静的声音如是说,然后她让古奇把埋在沙子里的食物挖出来。

  古奇开始哭泣。

  海滩广阔无比。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在找到榛子之前都会饿死……而且那些海边的树永远不会再结果了,它们全都倒在沙子上,枝条折断,树根暴露在空气中。

  妈妈没有责备古奇,她只是说:“我们得离开了,孩子们。得找到另一个可以养活我们的地方。”她让古奇背着缪萨,她还很小,与此同时她背上了古奇的爷爷,似乎在他们冬眠的一瞬间他又老了两岁。

  他们环游了世界。

  他们穿过平原河川,翻山越岭,穿越沙漠。他们到处啃食充饥,地窖,谷仓,从未见过的奇怪树木的枝头,还有似乎延伸到大海底部的没有尽头的孔洞深处。他们被扫帚驱赶,吓得学校里的小孩子和教堂里的妇人哇哇乱叫,他们乘坐卡车和船只旅行,甚至有一次坐上了飞机。

  然后有一天,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之后的一天,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饥饿,自从旅行开始就再没说过话的白胡子爷爷对他们说:“是时候回家了。”

  妈妈肯定觉得这话很蠢,但因为爷爷从来不说话,当他说话的时候就应该遵从。

  他们回家了。他们很伤心,因为他们想起了倒在沙子上的森林里的树木,一片可供躲藏的叶子都没有的广阔海滩,以及空荡荡的贝壳和死掉的树枝。一座比他们曾穿越过的沙漠更可怕的沙漠!

  一开始他们以为弄错了海滩。

  只有爷爷露出了笑容。他一笑,胡子都跟着跳起舞来。于是,他让全家人坐在一小堆沙子上,他开始讲述:“很久以前,当我还很小,像古奇这么大的时候,我的心思已经飘远,我梦想着环游世界。我们又穷又瘦小,海滩上几乎没有树,没有森林,我们几乎没有吃的,而且,我每次都会忘记埋藏稀有的榛子的地方。然后有一天,在一枚被遗忘的榛子那里,就一枚榛子,一棵大树破土而出,它的枝条上结出了上百枚榛子。然后,另一棵大树长出来了。接着又一棵。一片森林。那就是你们出生的森林……

  “我们的家。

  “但是,不经历风暴,不让一切重新开始,那就不是生活。”

  于是他们在沙子上前行。

  在荒凉的海滩上,在被古奇遗忘的埋下榛子、胡桃和橡子的地方,长出了大家从未在海边见过的最广大、最茂密、最浓绿的森林。古奇的妈妈紧紧地拥抱了他,缪罗和缪萨在树干之间跑来跑去,用他们小小的爪子鼓掌,早已回来的燕鸥和猫头鹰则平静地看着他们。

  古奇的爷爷说他太累了,不久之后就要去睡觉了,睡一瞬,却是比冬天还要长的一瞬。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跟古奇说。

  他把古奇叫到一边,他们一直走到海水没过了爪子,浪花溅到了胡须上,然后他温和地说:“你看,古奇,真正的宝藏不是我们毕生所寻,它们一直藏在我们周围。如果有一天我们把它们种下,每晚栽培浇水,甚至到最后忘记了原因,在某个美丽的早上,在我们已经失去希望的时候,它们便会开出花朵。”

  马罗内轻轻地让古奇睡下了。明天得好好地把他的玩偶叫醒。达妈妈和迪爸会到学校见老师。他有点害怕他们会说什么。

  他也该睡觉了,但他不怎么想睡。他知道噩梦还会回来。他已经能听到玻璃雨落下的声音,冰冷,耀眼,锋利。连闭上眼睛他都不愿意。

  不是因为他害怕黑暗!

  当马罗内闭上眼睛,在眼皮后面,在他的头脑中,他只能看见一种颜色,就好像有人用刷子一笔染过了一切。

  一种颜色。

  只有一种。

  红色。

  到处都是。

  星期二 战争之日

  5

  瓦西尔·德拉戈曼把书包搁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在大厅里等待着。行色匆匆的警察在他面前走过。如果不是因为警察身上的制服和心理学家身上的旧皮夹克,这场景可能会被当成一位前来看病的人在医院走廊里候诊,面前走过的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护士。

  奥格蕾丝警长出现了。她的步子比其他人慢一些,走在走廊正中,这导致从她身边经过的一溜警察不得不贴着墙走。她叫住了一名迎面朝她走来的警察。

  “帕皮[12],你又给那个医生打电话了吗?”

  皮埃里克·帕德鲁警员放慢了脚步。勒阿弗尔的所有警察都管他叫帕皮,不仅因为他是全警局年纪最大的人,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更是因为五十出头的他已经有五个孙子孙女遍布法国各地了。他有着一颗光头,仔细修剪的灰白胡子,忠犬般的温和目光,以及强迫症般的慢跑者的精瘦体形,资历最深的特警说他还年轻,其他人则说他已经老了。

  “他一上午都在看病,”警员回答,“一得空他就会联系我们。”

  “他证实了吗?他昨天缝合的就是提莫·索雷?”

  “对。百分之百确定。提莫·索雷在圣弗朗索瓦区的药房被发现后过了几分钟就找到了他。拉罗什尔教授是在港口给我们这位抢劫犯缝合伤口的,就在大阪码头,躲在一圈集装箱中间。”

  “然后这位勇敢的医生顺便跑来警局报案?没有被这个职业秘密吓傻了,那位……”

  “没有,”帕德鲁微笑着保证,“你还什么都没看见呢。”

  玛丽安·奥格蕾丝赶走脑海中受伤的抢劫犯的形象,转身面向瓦西尔。

  “我们开始吧,德拉戈曼先生?我也是在两场咨询会议之间来和您见面的,而且还不能向您保证不会被紧急情况打断。”

  心理学家的冷静与周围环境的忙乱形成了鲜明对照。他从容地坐下,没有蹭到皮衣,然后打开书包,取出一个本子,把孩子的画在面前摊开。与此相反,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那颜色类似上过清漆的木头、烧过的陶土或者涂了蛋黄的甜酥式面包——仿佛激光光线般快速扫描了一遍文件。他的斯拉夫口音相比电话里更明显了一些。

  “这些是马罗内的画。我还有一整本的笔记和评语。我刚开始把这些信息录入电脑,如果您需要的话,但——”

  玛丽安·奥格蕾丝抬起手,示意瓦西尔稍等片刻,然后利用这个停顿观察对方。这个心理学家简直太有魅力了!也许比她要年轻一些。她喜欢那种腼腆、节制,但又能看出内心极富激情的男人。斯拉夫人的魅力,至少是她想象中的东方男人的魅力,那些在托尔斯泰的小说和契诃夫的戏剧中有着悲剧宿命的男人。

  “不好意思,德拉戈曼先生,您可以从头开始吗?谁?哪里?”

  “对,对,不好意思。这个孩子叫马罗内。马罗内·穆兰。他现在在上幼儿园小班,在玛涅格利兹。不知道您是否知道是哪里?……”

  奥格蕾丝警长直接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墙上挂着的海湾地图,表示他可以继续。玛涅格利兹位于田野的正中央,距离勒阿弗尔十公里,是一座人口不足一千的小村庄。

  “是学校的护士通知我的。她说那孩子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三星期前。”

  “那次,他告诉您他的父母不是自己的父母?”

  “正是。他说他记得另一种生活,以前……”

  “而他父母否认?”

  “是的。(他看了一眼手表)另外,就在现在,他们应该正与玛涅格利兹的幼儿园园长见面。”

  “没有您的陪同?”

  “他们希望我不在场。”

  “父母还是园长?”

  “两边都不太……”

  “您的说法惹他们烦了,是吗?”

  心理学家露出一个沮丧的微笑,同时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她,像一只在街上迷路的小狗在乞求得到一小块三明治。

  “很难说他们做得不对,不是吗?”警长叹了口气,“坦白说,德拉戈曼先生,要不是安吉丽克让您来找我……”

  对方眼里金色的光芒颤动了一下,他把孩子的画摆到警长面前。

  “至少让我向您解释一下。这些画,我就说几句话。不会很长……”

  玛丽安·奥格蕾丝犹豫了。这个心理学家真是可爱至极,他变着花样地自我辩护,含糊其词,小心试探,却没把事情都说出来。她得问问安吉这个小滑头到底从哪里捡到了这么个宝。

  “好吧,德拉戈曼先生,您有十五分钟。”

  就在这时,门开了。帕皮招呼没打一声就破坏了气氛。

  “医生来电话了,现在!”

  “见鬼!你把他转到我个人的电话线上!”

  “我要做的不只这个,”帕德鲁警员补充道,“我要把他的脸以三米见方的大小投射到你的墙上。你要打交道的人是拉罗什尔教授,玛丽安,他是莫诺医院的一名权威医生。他的办公室安装了最新的视频会议设备。”

  警长请瓦西尔·德拉戈曼离开办公室,稍等她几分钟。

  “多维尔的抢劫案,1月的,您知道什么吗?”

  心理学家摇了摇头,与其说恼火倒不如说愉快,他乖乖地退到走廊里等候。不一会儿,另一名警员推着一辆装备有一架摄像机和一支麦克风的小推车进来了。

  “该给这破玩意儿清清灰了。”警员一边把摄像机对准空白的墙壁一边说。

  他在小推车前半蹲了下来。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和一条修身的牛仔裤,三十来岁,面容俊美,肩膀宽阔结实,穿一双运动鞋,一身休闲打扮。

  让—巴蒂斯特·勒什瓦里埃警员,已婚,有两子,忠诚的丈夫,满足的爸爸。

  现实生活中完美男人的典范。

  “赶紧的,吉贝!”

  玛丽安例行公事般地抱怨道。她的视线短暂地滑过警员弯曲的后背,落到他腰部几厘米见方的裸露皮肤上。

  CK的平角内裤。线条优美的小屁股。

  有主了。不能碰……

  “大屏幕投影启动了。”吉贝说完以一种猫科动物般的轻巧起伏站起身。

  帕德鲁和勒什瓦里埃两位警员各自在椅子上坐下。玛丽安站在办公桌后面。一秒钟后,吉贝按下遥控器,警局空白的墙壁变成了一种灰暗的高科技装潢。一切看上去都是四四方方的,从上过漆的木质办公桌到富有设计感的灰色皮椅,从进口木材的家具到墙上悬挂的等离子屏幕,再到巨大的玻璃窗,它将室内的一切笼罩在光线形成的天井之中。

  一秒钟后外科医生出现了,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冰块在里面哗啦作响。他的白大褂松松垮垮地罩在里面穿着的西服套装上,看起来与他那食肉动物一般的笑容格外相称。

  “奥格蕾丝警长?抱歉,我只有几秒钟时间。我得回到一个女人那里,她正躺在那儿不耐烦地等着我的器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