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纮在许昌献帝朝廷为官,原是孙策平定江东后,派其作为特使向朝廷献捷,并保举其为大司马。丞相曹操不允,只保举为侍御史。当初孙策举荐他到朝廷,为的是江东名分。这许昌献帝朝廷,不如说是曹操的一个办事机构准确些,一应事体,为曹操马首是瞻。名义上的朝廷官员,俱为曹操谋事。如此一来,可苦坏了张纮,脊背上深深打着江东的烙印,曹营大小,防贼一样提防,举手抬足皆要思忖仔细,寄人篱下之感日盛,心下凄苦不已,如此蛰伏,终非良图,心念念的还是想着回江东。
曹操兵发官渡,欲取劲敌袁绍,岂料袁绍亦非善茬,两军对垒相持不下,兵疲粮缺,一度遂萌生退意。谋士荀彧力主坚守待变,认为曹军以弱敌强,若是退兵必为所乘。反之,袁军轻敌,又内部不和,相持既久必将生变,可寻机胜之。正待举棋不定间,接报江东孙策被刺身亡。操暗喜,萌发趁江东举丧,孙权新立未稳之际,掉头举兵伐之以绝后患。张纮逮准机会谏曰:丞相是为大汉丞相,天下因之不能擅动。现乘人丧事而用兵,背负兴兵不义之名,恐天下离之。如若攻而不胜,两厢结仇断了往日盟好,反倒不美。曹操知是为江东说话,却迫于官渡局势,思之有些道理,不如借机做个顺手人情。遂一面上表献帝,封孙权为讨虏将军,兼会稽太守,一面使人曹孙两家结为儿女亲家,至此两家结好。
这张纮原籍扬州广陵,眼见大汉江山风雨飘摇,各路诸侯弱肉强食,征战连连生灵涂炭,空有报国之志却少效国之所。纵观天下,袁绍虚名少谋,袁术懦弱无能,曹操奸小狡诈,刘表鼠目寸光,其它割据势力或势单力薄,或胸无大志,惟江东孙策心志高远,常怀匡扶汉室大志,兼备勇武谋断之才,治国井然有方,堪称明主,可当辅佐以成就千秋功业。不想天有不测,立业之初,竟被小人暗算惨遭不测。江东原本风调雨顺富庶之地,新主孙权如能据此基业,励精图治,图谋面北称雄应是指日可待。现眼见孙曹两家结好,便乘机在曹操面前百般游说,曹操也想让张纮劝引孙权归顺,遂外任张纮为会稽东部都尉,于是张纮终于如愿回到江东。
张纮落脚即拜见新主孙权,权虽年仅十九,却是随孙策征战南北多年,甚是老道,当然知晓张纮韬略能耐不再张昭之下,当即封为长史。
这长史一职,是一可大可小官职,文可以出谋参议,武可以受命领军,全赖主公所用。
拜见了孙权,又拜谒老夫人吴国太和大乔。
早在初平年间,孙策尚在袁术帐下时,守父孝完毕举家迁居江都。孙策以为父报仇之名,拟向袁术讨还其父旧部。彼时张纮早有名仕声望,也因守孝隐住江都。孙策多次慕名拜访问计,纮皆婉言不出。后见孙策言辞慷慨,颇有忠义豪壮之气,心下刮目相看,方着意点拨,要曰:当年成周王道陵迟,齐桓公、晋文公方得应运而起。眼下如能栖身丹阳,召集吴郡、会稽兵马,则荆扬二州自可扫平。再凭倚长江天堑,奋发安民威德,扫除群雄,匡扶汉室,其功业必会流芳千古,岂是一个区区外藩?孙策醍醐灌顶,誓将依计而行,并将家中老母幼弟安于江都,托付于纮,自此,张纮与老夫人吴国太情谊甚密。后来孙策自北向南打过长江,建立江东基业,成为一方霸主,张纮自是效力孙策帐下,与张昭等成为重要谋士,始有江东二张之名。此番久别重逢,当依例拜望不提。
孙策与张纮有知遇之恩,今孙策新故,拜望夫人大乔也是常理。虽说不似老夫人那般有着早年两家情谊,彼时大乔尚未嫁与孙策,但纮赴许昌之前,策与纮私交甚密,常到府中走动,自是与大乔相熟。照着礼数,主客场面说话,早有帐下仆人私下里将漆封绢书交于张纮扈从。
回至住处,张纮展书,不禁眉头紧锁,复又看了两遍,方置于烛火焚毁。
次日,张纮又逐个拜望张昭、秦松、陈端等往日要好谋士。
所谓谋士一类,属于书生士人,知晓些诗书经略,非官无职,衣食无忧的养在军中,遇不决难题,招来商议,出些主意。如若所议主张讨得主公喜欢,朝中地位则高,亦会封以实职文官,如张昭张纮等,秦松、陈端之流,如束之高阁画卷,经年不得一现。
之中张昭更受孙策器重,众多朝中大事均计出于昭,威望官阶自是高于其他人等,张纮当然率先拜见,礼数上也谦恭有加。叙谈别后情思一番,话题少不得孙策被刺,张昭不禁痛惜长叹:先郡侯性烈自负,常自顾策马独行,扈从多难能紧随,原也恐有不测,特派年长威重的程普将军护卫,实指望可否约束一二,不想还是被许贡门客所害。宾主自是啧啧痛惜一番。
张纮听张昭声泪俱下陈言,面上也是凄苦痛惜之态。张昭略略平定情绪,复又道:先主故去,不可一日无主,我等皆推孙翊继之,不想先主笃定二将军孙权,眼下看来,先主目力高深,郡侯即位后步步稳妥行事,甚是妥当,此我江东大幸也。张纮立马接言道:讨虏将军十五岁即跟随父兄征战南北,智勇双全,先主英明,亦我江东宏福。
出得张昭府邸,即往秦松住处,不想松外出,转往陈端处。因二人俱是扬州广陵人氏,平日相处甚睦,不拘礼数,说话随意许多。一别经年,话题自是不少,时局见解、人物研判、趣闻轶事无所不及,不觉日头当午,陈端挽留家中饮酒再叙,张纮也不推辞,两厢里推杯换盏好不爽快。一来二往,两人面颊有些潮红,
席间不住感慨,古往今来,王业成败,在于明主,孙策即是明主,可惜英年早亡。继位孙权,虽说往日也有些知晓,却终究是年幼,谈吐间不觉露出担忧意思。陈端酒在酣处,听张纮担忧,移席张纮身边,低声道:此乃天佑我江东耳。
张纮听得话里有话,附过耳去,问道:此话怎讲?
陈端略理须髯,一笑道:老夫愚见,先生何等聪明,难道无此同感?
张纮也笑道:你我本非外人,何不说来听听。
陈端道:我江东兵马自椒丘移师曲阿,意在乘曹袁官渡相持不下,兵发许昌,袭击曹操老巢,抢得献帝,照着曹操路子,再演一番挟天子以令诸侯好戏。此举心气高远,可惜时过境迁,已然比不得当初了。昔董卓入京,胡作非为,天下愤而群起诛之。曹操应声护驾而到,顺了天下声势。无能董贼鼠目寸光,视献帝为碍眼之物,犯了人心道义之大忌。曹操对献帝尊奉有加,此正曹贼棋高一着之处。待天下识透曹操野心,为时已晚,曹操已据此日渐做大。眼下征杀烽火聚集中原,我江东偏安一隅,相比之下算得消停。即便许昌一战得手抢得献帝,分明是把自己高高的举起,活脱脱一个众矢之的。而江东尚不具备扫灭群雄实力,不若坐守江东,丰实仓粟,强壮兵马,静观彼此争斗,待各方气息将尽,再策马收拾残局,如此方为上之上策。
张纮道:先生所言甚是,我意也当如此。前番曹操欲乘江东新丧,新主立足未稳之机,伐我江东。老夫力谏劝阻,所言名为曹操,实为我江东休养生息,蓄积锐气以便再作图谋。
陈端正色道:我江东与曹操必有一战,但眼下不是时候。依老夫愚见,当今天下,面上是曹操、袁绍、袁术、黄祖、刘表等各霸一方,实则都有致命软肋:袁氏兄弟相互不睦,且目光短浅,属庸碌之辈,假以时日必自生败落。黄祖有勇无谋,刘表胸无大志,两厢占据兵家要冲,必遭人觊觎。惟曹操胸怀大志,有勇有谋,也有实力,却心高气傲、生性急躁、自视甚高。袁绍、袁术、黄祖、刘表之流不堪一击,曹操必是洞察于心,扫灭他们必是曹操。届时我江东以逸待劳,挥师一击,天下唾手可定矣。
陈端所言正对张纮心思,嘴道上却是不屑,讪笑道:好比先生是曹操军师,千军万马任尔调遣,怎不见得先灭了江东再作计较?先前秦王嬴政远交近攻,灭了五国再来战齐,齐兵也没能以逸待劳灭了马不歇鞍一路砍杀过来的秦师?
陈端笑道:先生大可不必有此一虑,齐比不得江东。我江东有大江天堑,曹操兵马来自中原,不悉水战,曹操必是先逐个剿平中原,最后才一门心思对付江东。齐之败,败在齐王建昏庸无能,齐相国贪财无厌,致使举国不备兵革,不修战备,及至兵临城下,不战而降。当下讨虏将军继位,礼贤下士有勇有谋,岂是齐王可比。
张纮转而笑道:既是如此,何来先主被刺,乃是天佑我江东?
陈端无奈摇头:孙策主公执意要取许昌,朝中热血澎湃,仿佛取了许昌即是取了天下一般。惟我等数人异议,反被讥为胆小怕事,我等苦谏力劝无果,张昭长史也不能阻,连请出老夫人规劝也是枉然。我等只能仰天长叹江东危矣,不世伟业必将毁于一役。正待听天由命之时,突然出来许贡三门客,何尝不是天佑江东?
张纮道:如若孙权也有取许昌之意,若何?
陈端把杯一饮而尽,显有醉意,缓缓放下酒盏,憨憨笑道:龙生九子,九子非龙,此兄弟二人差别颇大。别看孙权未及弱冠,其实见识谋略胜过其兄孙策,城府尤深,轻易不表露心迹。当初自椒丘移兵曲阿,孙权即问过兄长:莫不是有取许昌意思?可见眼光老道。孙策笑而反问:你意如何?孙权作沉思状,不答。其后屯兵曲阿,朝中文武见孙策主意已决,心下如何思想不得而知,口中俱不再反对,满堂一片激昂喊杀之时,彼时孙权竟无一句附和之腔,问得紧了,只道一切听从兄长调遣,弟定会奋勇当先。可见心下并不认同,只是明面上不与兄长唱反调而已。
张纮问道:此等生死存亡大事,为何无人直言劝谏,反是附和叫好?
陈端摇头道:先生久居许昌,不知孙策已非往日,其所决之事,无人敢言半个不字,连老夫人也进言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