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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们的一生,远比我们想象中还要长(2)


  沈放的父亲也每天都来,他连办公室都直接搬来了病房,他其实比赵一玫还要累。一有空就坐在她母亲面前同她讲他们过去的故事,一边回忆一边讲,有些时候两个人的记忆不一样,赵一玫的母亲摇摇头,他就笑呵呵地说:“好好好,是我错了。”

  赵一玫在邮件里写到:整层楼的护士都拉着我说真羡慕你爸和你妈,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们之间是真正的感情,可以相濡以沫陪伴一生,我相信如果此时让沈叔叔倾家荡产来救我母亲,他也是愿意的。

  收到这年赵一玫给我的倒数第三封邮件的时候,我正在超市里买水果。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冬天竟然还有西瓜卖,虽然价格贵得出奇。

  可是珍贵珍贵,因为珍稀,所以昂贵。

  在寒冷的冬天里,它显得如此不合时宜,我咬了咬牙,买了一个回家。

  回到家里,顾辛烈还没回来,我慢慢将西瓜切开,吃了一口,只那么一口,我忽然放声哭了起来。

  因为我想起六年前,我出国前的那个夏天,我爸瞪了我一眼,说“美国的西瓜哪有家里的好吃”。

  我爸说得对,美国的西瓜,哪有家里的好吃。

  手机里躺着一封来自赵一玫的邮件,她告诉我,她母亲去世了。

  赵一玫母亲去世前,赶走了其他人,只留下赵一玫在她的身边。

  她提了最后一个要求,她对赵一玫说:“你答应我,离开沈放,今生今世,都不再爱他。”

  赵一玫十分震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曾经美丽而高贵,如今却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缓缓地开口:“原谅我,是一个自私的母亲。”

  这是她欠沈放母亲的,她唯一的一次自私,没有想到最后却要用自己女儿的一生来偿还。

  “妈,你不要走,”赵一玫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绝望地喃喃,“求你了,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妈妈,妈妈……”

  回答她的,只剩下一室的空空荡荡,有风吹过,窗帘在阳光下飞舞。

  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回复她,在命运面前,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荒唐。

  最后我只能写:你要相信,我们的一生,远远比我们想象中还要长。

  我想她一定知道我未说出的话——长到足以让我们忘却这些伤痛,和奋不顾身爱过的那个人。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一通来自中国的陌生电话,我疑惑地接起来。

  “姜河你好,我是沈放,”他说,“我们见过一面。”

  我很诧异,将听筒拿得再近一点:“嗯,你好。”

  他问我,知不知道赵一玫去了哪里。

  我这才知道,在赵一玫母亲的葬礼结束后,赵一玫就失踪不见了。手机关机,哪里都找不到她,沈放通过多年前的新闻找到报社,得知我父母的电话,才联系上我。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这么大的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吗!”我失去了理智、气急败坏地冲着电话大喊。

  “姜河,”顾辛烈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还是出声提醒我,“冷静点。”

  对面的沈放声音很低沉,听起来十分疲惫,可他还是耐心地对我说:“抱歉,请问她上一次联系你是多久以前?”

  “一周前,她母亲去世那天,她给我发了一封邮件。”

  他追问:“她在邮件里说了什么?”

  “她告诉我她母亲去世,然后……”回想到赵一玫母亲的遗言,我开始犹豫,不知道要不要说出来。

  “可以请你告诉我吗?我和父亲都很担心她。”

  这件事本来也与我无关,我叹了口气,说:“她母亲让她答应,不要再爱你。”

  我等了很久,沈放都没有说话。

  我甚至以为他已经没有在电话前了,忍不住开口:“你……”

  这时,他才轻轻地开口:“还有呢?”

  “没有了。”我回答。

  “这样,谢谢你。”

  “不用谢,联系到一玫请一定要通知我。”

  他答应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第一反应就是给何惜惜打电话,她也被吓了一跳。

  “也不知道她现在心里难过成什么样了。”

  “你别着急,”何惜惜安慰我,“她毕竟也二十四五岁的人了,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糕,虽然她做事冲动,但她其实是个很独立的人,她能够照顾好自己的。”

  “谁知道呢,她到底跑哪里去了。”

  何惜惜想了想,换了一种方式安慰我:“至少她身上有很多钱。”

  被她这样一说,我顿时觉得心里真的好受了许多。赵一玫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既然她身上有钱,那就不用风餐露宿,也不用为了贪图小便宜而被坏人拐卖。

  “我明天下班之后去她家里看看吧。”

  “嗯。”我这样答应着,心里却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挂断了惜惜的电话后,我握着手机犹豫了三十秒,然后叹了口气,在拨号盘上拔出一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也不知道时隔两年,他有没有换号码。

  “嘟”了三声以后,他接了起来:“姜河。”

  忽然听到江海的声音,我觉得有点像是在做梦。我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五味杂陈或者是心痛,萦绕在心头的那种感觉,就像是……我想了想,就像是窗外忽然下起了雪。

  我愣神片刻,江海也不催我,静静地等着我。

  “抱歉突然打扰你,是这样的,”我故作镇定地说,“赵一玫你还记得吗?我最近联系不上她了,能麻烦你明天去学校的时候,帮我去她导师那里问问有她的消息吗?我知道可能性不太大,但还是想试试……”

  说起赵一玫,我说话又开始颠三倒四起来。

  “姜河,”他温柔地打断我,“没事的。”

  “嗯,”我握着手机,“麻烦你了。”

  他轻轻地笑了笑,听起来有点像是讽刺,我不太明白,他说:“好的。”

  然后我就挂断了电话。我觉得心里十分难受,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道是因为赵一玫,还是因为刚才的那通电话。

  顾辛烈走上前,递给我一杯热水:“姜河,你没事吧?”

  我两眼通红,赵一玫失踪的事情,想必他在一旁也听到了不少。

  “你说她会去哪里?她回旧金山了吗?她回来为什么不联系我?”

  顾辛烈想了想,认真地问我:“姜河,如果是你,当你不能再去爱你所爱的人的时候,你会想要去哪里?”

  去哪里?我回忆起两年前的夏天,我从马背上狠狠地摔下来。我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同江海说再见,飞机在波士顿缓缓降落。

  “我会想要去一个,我们差一点点,就能一起去的地方。”

  “对,一定是这样!”

  我兴奋地拿起手机,回拨沈放的电话,将我刚刚的话重复给了他。

  “你们曾经有没有约定过,要一起去什么地方?又或者是,有过共同回忆的地方?”

  挂断电话,我笑着对顾辛烈说:“谢谢你。”

  他却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你怎么了?”我问他。

  他这才缓缓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我,然后轻声问:“这才是你来波士顿的原因,是吗?”

  看着他难过的样子,我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曾经问过江海:“如果旧金山没有金门大桥,你会选择哪个城市?”

  “波士顿。”他说。

  可是旧金山怎么会没有金门大桥,所以他还是会去旧金山,爱上田夏天,最后我离开他。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对不起。”我说。

  04

  三天后,我接到了赵一玫从里约热内卢打来的电话。

  她说,这里同我们生长的国度晨昏颠倒,几乎是另外一个世界。

  “一玫,”我紧紧地握着电话,生怕她就此留下,我说,“你回来好不好?”

  她静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姜河,抱歉,让你担心了。”

  我的眼睛已经通红,忍不住开始抽泣。

  她这才慌起来,急忙跟我解释,她母亲的葬礼后,她护照上还有美国的签证,于是她由中国直接飞往加拿大,转机去往墨西哥,再飞到了巴西。

  “我母亲给我留了很大一笔钱,够我衣食无忧一辈子了,她不想让我再同沈家有任何联系。至于我,我很好,我其实从小就梦想着环游世界,每天都在旅途中奔波,在陌生的环境里,我会觉得没有那么难过。这让我感觉现在同前几年没有什么区别,我在国外,我妈妈还在国内,我们总是聚少离多。”

  “你疯了!那你的学业呢?”

  “噢宝贝儿,”她在电话那头笑起来,我甚至能想象得出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好歹我也是斯坦福大学本科毕业的。”

  “那你要这样漂泊到什么时候?不会真的想环游世界吧?”

  她淡淡地笑:“直到我不再爱他的那一日。”

  短短几个月内,她变了好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依然是那个为爱痴狂、在夜里抱着我和惜惜放声大哭的赵一玫。

  最后,我告诉赵一玫,沈放和他的父亲都在找她。

  赵一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拜托我传话给沈放。告诉他们她已经回到美国,只是心情不佳。既然她的母亲已经辞世,那么她同他们也不再有什么法律上的关系,谢谢他们的关心,望珍重。

  我将这些话,一字不动地照搬给了沈放听,听完后他平静地点点头:“哦,好的。”

  然后我忍不住多嘴地问了一句:“你还恨她和伯母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挂断了电话。

  我十分不爽,晚上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向顾辛烈吐槽。

  “姜河,”顾辛烈奇怪地抬头看了我一眼,“赵一玫是当事人,蠢点也就算了,你一个旁观者,怎么也这么笨?”

  “乱说!我哪里笨了?”

  “你竟然没看出来,他有多爱赵一玫。”

  “什么?”我被冬瓜汤呛住,止不住地咳嗽,瞪大了眼睛看着顾辛烈,“你是说……”

  顾辛烈叹了口气,用“你怎么这么笨”的眼神看我:“如果不是因为看出来了沈放的感情,为什么赵一玫的母亲去世前让她答应自己不要再爱沈放后,还要向赵一玫道歉?如果沈放不爱赵一玫,那么她所做的,只是希望自己女儿能够放下执念,获得幸福。这是每个母亲都会做的事情,又哪里需要道歉?”

  我愣住了,想起沈放在电话里那次长久的沉默,一切都豁然开朗。

  可这迟来的真相,却让我觉得更加难过,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头。

  “为什么会这样……”

  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二十三岁的赵一玫,她在旧金山的夜空下,紧紧抱着自己心爱的男孩号啕大哭。

  而他一脸疲惫,风尘仆仆,低下头,无奈地看着她。

  如今回想起来,那竟然是他们之间,最美好的时光了。

  珍贵,珍贵,因为珍惜,所以昂贵。——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以为春衫鲜亮,可何曾想过,春衫穿起来,却是如此薄凉。

  晚上睡觉前,我想了想,还是给江海发了一条短信:我联系上赵一玫了,前几天麻烦你了。

  波士顿和旧金山有时差,他那边大概是傍晚,他回复我:不必。

  客套而疏离,便是此时的我与他。

  我觉得心里很难受,那种难受,同当初看到他和田夏天一起合奏钢琴曲时的难受是不一样的。那时候的痛,是痛彻心扉。而现在留下来的,就像是是海浪冲洗过沙滩后的痕迹。

  经年的岁月在心头掠过,我们曾一起共度的韶韶年华,和我对他的爱意,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纵使有一天,它们会被海水腐蚀,会被时间磨平,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它们曾那样真实地存在过。

  赵一玫给她的博士生导师打电话,为她的中途退学表示歉意。对方知道她母亲辞世的消息,知道她心里难过,竟然没有责怪她。

  她托何惜惜退掉她在美国租的房子,考虑到惜惜即将结婚,我让惜惜将赵一玫重要的东西全部给我打包寄来。

  惜惜给她打电话,一样东西一样东西地扔,后来惜惜跟我感叹,说她丢掉的东西比她一年的工资还要多。丢到最后,只剩下一双银色的高跟鞋,那是当年她母亲和沈放的父亲送给她的毕业礼物。

  收到快递后,我将包裹拆开来,那双鞋同两年前一样闪闪发亮,璀璨夺目,怪不得每个女生都爱钻石。

  我在电话里跟赵一玫说:“它依然美丽,胜过水晶鞋。”

  赵一玫轻声一笑:“可我已不再是公主了。”

  我问过顾辛烈,要不要告诉赵一玫,沈放是爱她的。

  “告诉她又有什么用?”顾辛烈反问我,“十二年了,他没有告诉她,就是因为他知道,这只会让彼此更加痛苦。”

  我想了想,遗憾地说:“可是,爱了她那么多年,却没让她知道。”

  “其实很多时候,爱是不必说出口的。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告诉她。我宁愿她忘记我,总好过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顾辛烈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那首歌不是这样唱的吗?不打扰是我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