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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白衣骑者


偌大的庭院内此时静寂无声,屋中的烛火早已熄灭,一众仆人婢女还在酣睡之中。张昱推开房门,“吱呀”一声,房门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在静寂的深夜里显得很是刺耳。

张昱默默的走进内室,他木然坐在床边,屈辱、愤懑、伤命、恨天等诸多情绪一起涌上心头,这些情绪如同一条条毒蛇在咬噬着他的心。他愤恨这世道是如此无常,如此残酷无情,想起当日与公主在一起的轻颦浅语,脉脉含情,想起公主那亦喜亦嗔的娇憨神态和那张娇艳如花的俏脸,此刻这一切都已变作过眼云烟,皆为泡影。

是啊,自己与公主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虽然有缘相遇结识,却造化弄人,无缘厮守终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悲哀到了极致,以至于此时张昱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微亮,隔壁院中雄鸡的一声长啼,把他惊醒过来。“都结束了,从此我们各自形同陌人,谁都不会再打搅谁了!” 张昱心中得出了结论,在心里一再对自己强调着。

还有三天就是公主与李世民大喜的日子,长安城这个让他伤心透顶的地方他实在不愿意再呆下去了,还是到老家看望老迈的父亲吧。张昱打定主意,天明即打点行囊离开,至于曹元奎,只需留下一封书函告之即可,自己归隐山林本是无奈之举,不必拖着别人和自己一道到乡间遭罪。况且曹元奎心机深沉,素来野心勃勃,决不是甘于蛰伏之辈,自己也不便勉强于他,这些日承他不离不弃的伺候左右已经很是感激了。

走出房门,清新的空气让张昱的精神为之一振,昏昏沉沉的脑袋也清醒许多。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临别时还别说真的有点依恋,想到这张昱不禁苦笑一声,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副心性了。

这时候奴仆婢女们皆已起身,正各自忙碌着。有一个婢女见主人站立院中赶紧施礼,张昱令她将自己的衣物收拾一番,打成包裹,这婢女不知何故但也不敢问询,慌忙前去收拾。张昱又令一男仆将坐骑好生喂饱,自己则留了一封信函,着人等曹元奎前来后递交给他。

当下张昱准备好足够用的盘缠,带上行囊,将鹰翔宝刀插在背后,牵马出门后飞身上了坐骑。他回首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院落,然后两脚一磕马腹,健马一声暴嘶,撒开四蹄疾驰而去。。。。。。

此时天下兵戈未止,群雄仍在争斗不休,王世充、窦建德、杜伏威等豪雄环伺左右。大唐境内却是一片升平景象,大道畅通,商贾旅者络绎不绝。

张昱由着骏马在官道上奔驰,今日已是他离开长安的第三日,也正是秦王李世民迎娶景阳公主的吉日。张昱强烈控制住内心情绪,不去想这个令自己崩溃的事情,他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赶到父亲面前,抱着父亲诉说这些年的离别之情与万般委屈。也许只有在慈祥的父亲面前,他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关爱。

已近日中,张昱连续在马上颠簸驰骋,不觉间腹中已空,饥肠辘辘。眼见前方道上扬着一面颜色残剩的青布旗招,上面写个酒字,分明是座酒家。张昱心中微喜,勒住缰绳,慢慢止住健马步伐,很快到了酒家面前。

眼前这座酒家甚是简陋,就立在道旁不远处。店家在门外搭个凉棚,一直伸展到官道边,上面盖上茅草遮挡阳光风雨,下面则摆上几张陈旧方桌供客人饮酒歇息。

张昱将马在道边一棵枯树上拴好,随便点了几个酒菜,要了一坛子酒,伏案独自畅饮,倒也觉得有几分惬意,胸中抑郁稍稍散去。

他一边饮酒一边四下打量着棚内人员,就见棚角一个桌边坐着一个客人,约莫四旬左右,身着蓝袍,腰束犀角腰带,满头乱发披散,身躯魁伟至极,张昱本已是身躯雄长,可此人比他尤胜三分。这个人高鼻鹰目,面上虬须纠结,根根见肉,一双眸子张合间更是有如电闪,给人以一种视万物为土鸡瓦狗的感觉,即便坐在凳子上也像一座铁塔,周身威势呼之欲出。

张昱不禁暗暗称奇,没料到在乡野之处也能见到如此人物。就在这一刻,张昱心中猛地一动,从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不一样的气息,令他隐隐生出一种极度危险的警觉,就像发现自己身侧潜伏着一头嗜血猛兽一般。

与此同时,这汉子似是感应到张昱的目光,也是抬眼看过来,两人目光交汇后均是心中一凛,分明看出对方皆是身怀绝技之辈。

这汉子缓缓收回目光,继续伏案饮酒吃菜。张昱虽看不出此人来历,可从对方眼中他还是看出了掩饰不住的杀意,令人心悸。

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眼神了,这令张昱很是奇怪,不知此人为何如此敌视自己。可他不欲多事,虽然好奇,却也没有显露声色,当下也自继续享用酒饭,只是暗中凝神戒备。

此时就见道上又驰来一匹骏马,周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神骏非凡,看上去比张昱所乘的坐骑更为名贵。马上骑者很是瘦弱,一袭白袍,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容颜。张昱暗自冷笑一声,这个人从几日前自己出了长安城就一直跟着,一路上鬼鬼祟祟,形迹煞是可疑。

张昱见惯风雨,断定这神秘的白袍人一路尾随,必有所图,他于路上一直暗中留意,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这个白袍人将马匹栓好后,径自走进棚中,背朝着张昱,低声要了两个小菜和一壶茶水,也自享用起来。

张昱用完酒饭,略略歇息,便起身上路。他骑上健马后,眼角余光扫视之下,果不出其所料,那白袍人也匆忙结账出了酒家,上马跟随自己而来,倒是那怀有敌意的虬髯怪客仍坐在原地未动。

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来至一官道转角处,那个白袍人还是不紧不慢的策马跟在后面。张昱心中不耐,可又不便在官道上行惊世骇俗之举,于是一拨马缰,沿官道旁一个斜斜开辟出的荒凉小道驰了下去。那白袍人似是出乎意料,楞了一愣,也慌忙催马追了下去。

行不多时,张昱眼见四下里已无人迹,道旁更是杂草丛生,几可过人,于是勒住马缰,飞身下马,转身站立道中,双手环抱,目光冷冷的看着不远处马上的白袍人。这白袍人见张昱如此举动,似是惊慌失措,慌忙勒住缰绳,在马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昱冷冷道:“尊驾何人?一路尾随张某人意欲何为?此遭若是不说个明白,休怪咱家手下无情。”语气至最后已是森然。

白袍人默然不语,还是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张昱心头火气,几个纵身已是来至其近前,仓啷啷一声响,手中鹰翔宝刀已擎在手中,杀气瞬间弥漫,一股浓浓的气机牢牢罩住了这白袍人。

这白袍人尖叫一声,似是受到很大的惊吓。张昱闻听叫声不禁一怔,这叫声分明乃是女子声音。正在疑惑间,白袍人已是缓缓摘下了斗笠,就见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庞出现在张昱的视线之中。

张昱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巨响,站在当地不禁一个趔趄。此女赫然便是景阳公主身侧的侍女杨颦,此刻就见她目中含怨,一双圆圆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正痴痴的看着张昱。

半响,张昱方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冷冷道:“原来是颦儿姑娘,不知一路尾随在下有何贵干?” 杨颦微微咬了一下嘴唇,慢慢的桃腮生晕,涨红了面颊,她垂下螓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张昱见其不愿言语且神色很是异常,也感到奇怪,可此时他经受情感重挫,已是心若死灰,对此事也失去了想知晓的兴趣。

当下张昱不耐,冷冷说道:“既然颦儿姑娘不欲相告,张某人也不便相强,告辞了。”说完转身就欲离去。杨颦闻言大急,顾不上许多,大声道:“不要走,张将军,我是来找你的!”

张昱回转身形,看着杨颦,目中流露迷惑不解之意。杨颦面色再度涨红,可她再也顾及不上,抬起头勇敢的看着张昱,口中道:“昨夜你离开王府后,仪平师傅尾随探知了你的住处,公主便命我在你的院落附近守候。她称张将军乃是当世豪杰,看开了儿女私情后定会离开长安,特命我从此追随将军,伺候左右。” 到最后声音已是有如蚊呐,几不可闻。

张昱闻言,心中是一阵波澜起伏,往事再度浮现眼前,忽而心酸忽而甜蜜,紧接着就是一阵羞愤难以自抑。他冷笑一声道:“哦,原来如此,张某人倒要多谢公主好意了,只是咱家一介武夫,糟践不得颦儿姑娘,这番好意唯有心领了。”说完转身又欲离去。

杨颦见状竟是从马上一跃而下,赶至张昱近前,一把扯住他的袍襟,口中急急道:“张将军,我知道你恨公主殿下,可是你可曾体谅过她的难处。那夜自打你走后,她哭得泪尽血流,几度昏厥,醒来后还不忘叮嘱我一定要追随将军,终身照顾于你,她说此生亏欠将军太多,唯有来世相报。还望将军念在公主如此凄苦的份上原谅她吧,要知公主刚刚失去父兄等亲人,她才是这个世上最最可怜的人。”

杨颦一边诉说一边紧紧抓住张昱袍襟,生怕眨眼间他就不知踪影,盈盈眼波中尽是哀求之色。张昱闻言心中不禁一阵大恸,想起了公主那哀怨欲绝的眼神,可复又心肠刚硬起来。他运指如刀,刷的一声将杨颦手中扯住的袍襟割裂开,厉声道:“颦儿姑娘休得如此,咱家与尔等已是恩断情绝,还望姑娘自重。”

杨颦呆呆的看着手中那段袍襟,再看看张昱冷酷决绝的眼神,心中顿时如同一块冰压放在上面,冷的浑身战栗,她的目光变得绝望。

张昱不敢再看杨颦一眼,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心中有个声音大声呼道:“张昱啊张昱,既然你已经与公主断情绝意了,岂能与她的贴身侍女再有瓜葛,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还优柔寡断作甚?”

想到这他飞身上马,健马四蹄飞扬,迅捷驰离,直奔官道而去,身后传来杨颦阵阵凄厉哭喊声。张昱心中翻江倒海,却始终不敢回头。

策马奔驰中,张昱突然发现道旁杂草丛中闪现一道蓝色身影,疾若轻烟,一眨眼就自不见。此人身形十分眼熟,分明就是适才路边酒家中的那个虬髯怪客。

想到这张昱勒住马缰,暗自思忖,这蓝袍虬髯怪客气度不凡,绝对有惊人艺业在身,自己更是从其眸子中看出了深深的敌意和杀机,此番他神秘出现在这僻静之处意欲何为?

他脑中一个念头猛地闪过,不好!要知那颦儿还在后面,若是虬髯怪客不怀好意,凭颦儿一介女流那是万万抵敌不了的,想到这张昱不禁心中大悔。

颦儿娇憨可人,公主更是与她情若姐妹,毫无主仆贵贱之分,当日在洛阳,这个丫头虽然一度刁蛮任性,可那只不过是少女心性罢了,后来对自己可算得上是百般关照,没有因自己乃是武夫出身而有丝毫的鄙视轻贱。这遭若是颦儿有所闪失,自己真是百死莫赎。

张昱心头狂跳,当下一拨马,回头疾驰,很快就赶至杨颦停留之地。就见杨颦一个人跌坐在地上,还在哀哀哭泣,显得无比柔弱凄婉。

见她身侧并无他人,张昱长长松了一口气。他暗叹一声,跃下马来,缓步走至杨颦近前,默默的从袖中掏出汗巾递了过去。

杨颦抬起头来,一双秀目已经红肿,此时射出无比惊喜的光芒。她抬手接过汗巾,擦拭着脸上泪痕,可泪水还是不争气的如断线珍珠般滑落而下。

“路上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实在是不宜单身出行。” 张昱尽量放松了语气言道。

杨颦抽泣道:“张将军,颦儿自从当日你孤身杀虎之日起,一颗心就系于你的身上,只是你与公主乃是天造地设的良配,颦儿也断不敢痴心妄想。只盼着公主能与你恩爱到老,琴瑟合鸣,岂料造化弄人,竟至于斯。”

杨颦顿了顿,又痴痴道:“公主知道我的心思,她不愿误了我,故命我前来追随于你。这几日,你不知道我因为害怕跟丢了你,连睡觉都不敢睡的沉,生怕一觉醒来后再也找不到你了。我知道这会让你瞧不起,可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说完这番话后,杨颦似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一直郁积在心中的思念之情也得到了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