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定给我的印象一直是那个略有收敛的摇滚青年。他34岁,但样貌离中年还有点远,一头齐肩的卷发透露了他早年的摇滚背景,也成为他和比他小上10岁的青年们联结的符号。
他和太太Lisa(莉萨)创办的“青年志”(China Youthology)是一个在市场调查领域鹊起的名字。给“Youth”加上“ology”显示出张安定的人类学科背景,尽管本科读政治行政管理学出身的他可能对“主义”(–ism)更为熟稔。但“青年志”以一个“不一样的市场调查机构”,令国际品牌的市场经理人感到耳目一新。他们专攻对青年的定性研究,又通过“黄油青年会议”等活动在青年群体中塑造了新锐的形象。在市场和文化之间,“青年志”似乎两头都讨好,“站着就把钱挣了”。
尽管青年是张安定现在日常研究的主题,但如果以今天青年人的心态和所处的环境来理解张安定,可能会得出令人费解的结论。然而当你把心态拨回到20世纪90年代,一个1979年出生的少年从初中到大学毕业的整个10年过程,在今天看来可能如何伟的《江城》般封闭和静止,但那段岁月指向了今天。细读那些经历,你会知道张安定今天做“青年志”的每一个理由都有其渊源。
中国青年是历史感和热血的词语组合,进入21世纪之后,日益繁盛的商业社会及其带来的野心、热望、纠结和压力,和青年的生活紧密交织,既成为他们生活的中心主题,也模糊了大时代青年本该有的热血气质。
在用独特的方式度过自己的青春期之后(或许其实他的青春期到现在都没有结束),张安定把目光投射在中国数亿青年人身上,他用人类学的背景知识、富于情感的价值认同,以及包含文化的洞察眼光,通过一个接一个的研究为这个时代的青年画像。而越来越重视理解中国年轻消费者的国际品牌,也非常乐意为这样的调查埋单。这是2008年北京奥运前,那个和太太一起辞职创业的张安定感觉到的“一个对的方向”,却没有想到一切来得并没有那么难。
我和张安定经常在北京和上海见面,无论是在他们位于北京安定门内花园胡同的青公馆,还是在上海常熟路边的露天咖啡座。但是我们却一直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做个采访。终于在2013年10月中旬的一个早上,我们在上海最好的季节里交谈,谈到兴起时大家都有些激动。他手腕上“青年志”的手环标志“年轻就是要说‘去你妈的’!”是他闯荡这个世界的哲学。
Connecting the dots的小城青年问:“青年志”到现在多少年了?
答:5年了!从2008年7月14日开始,时间过得真快。
问:你是属于这一批“三明治”里出来创业比较早的人了,我们现在回望,会觉得5年前市场有很多空白,尽管当时我们身处其中可能并不觉得。
答:创业这件事,我个人的感受,真不是规划出来的。当时我和我太太都说不上有什么商业经验,最多有些职业经验,而且也不是公司高层。我太太当时是国际市场研究公司的高级研究经理,经常出差,到处飞,我都见不到她人。我当时从《21世纪经济报道》出来,加入到一家类似Second Life的本土3D虚拟世界互联网公司HiPiHi快两年。两个人都快30岁了,难道就这么一直做下去吗?我的习惯是过几年就换一个新鲜的东西。
我那时经常和我太太聊她的那些调查项目,我太太本科念的是管理科学,研究生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的组织和社会心理学,我们都觉得从社会学、人类学的角度来看,传统的以心理学为主的定性市场研究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后来我太太说不如我们自己出来做吧。除了谈工作,我们还想了想以后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和青年相关的东西最吸引我们,听听音乐,看一些酷的东西和在文化上有变化的东西。但如果要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研究,那就只有辞职出来试一下了。
我们创业做的第一个最重要决定是,在已经完成工商登记的情况下,最终还是谢绝了我太太前老板投资合作的意向。这是我们的直觉决定的,因为我们想做属于自己的最纯粹的东西。
我们想过第一年如果不成功,可能会亏几十万,我们觉得这还是能承受的。如果在这个年龄需要付出几十万的代价去做自己喜欢的事,那就去做吧。
问:可是很多人还是不敢冒这个险,特别是夫妻双方一起创业。
答:这事肯定有风险,但如果你知道你的团队在市场上的价值和能力,可能风险就没那么大了。我太太当时拉了她原来公司属下的小团队一起出来,他们可以说是当时国内很不错的定性市场调查团队,而且从2006年起已经开始和一些国际客户合作一些年轻人的项目了。他们知道那里面肯定有空间,能够进行更好的研究,也知道有关年轻人的研究项目客户是喜欢的。
我也鼓励我太太说,我们要相信互联网。我觉得只要是好的东西,一定会被人看见。这个判断是基于我的互联网经验。
问:我觉得你的青年心态很浓,这种心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15岁,还是18岁?
答:这是一个好问题,要回答可能得回溯一下。我是在四线城市湖南益阳长大的。我爸爸是当地的行政干部,妈妈是教师,所以严格算起来我的家庭条件在当地还不错。整体的社会环境其实是比较宽待我的,在学校里大家也都对我比较好。我5岁就读小学了。
问:很多领导子女成绩不太好,你却是例外。
答:我还是比较爱读书,可能和我妈妈是语文老师有关。不过1996年到复旦大学读书,第一天我就傻眼了,一碗面要4块钱,比益阳贵多了。
另外中学时对我影响特别大的事情是踢球和听摇滚乐。我的朋友踢球很野,他们还带我听迈克尔·杰克逊,听Beyond,这是我们共同的成长背景。
问:哪些人的摇滚乐对你影响比较大?
答:有很多,像涅槃乐队、Sonic Youth、GY!BE等。但是从更小的年纪算,我觉得还是Beyond,我到现在还是喜欢Beyond。我觉得他们的音乐中有理想主义和人文主义的元素,而且情怀很好。Beyond的音乐思辨性不一定很强,但有血性。
问:对,Beyond的音乐其实影响了一代人少年时期的情感模式。现在我们看来“少年不识愁滋味”的那些困惑,当年还是需要一些交流和解决方法的。
答:对,那时候资源很有限,我经常去唱片店,买各种Beyond的东西。为了翻唱Beyond(当时被翻译成“B安”)的歌,我们组了个其实没有任何乐器的乐队,就是下课回家一起乱吼,叫“A安”。我这个乖孩子,在“A安”乐队这群野孩子中,也开阔了对世界的观察。
问:到了大学,你的视听领域又继续扩展了吧?
答:对,到了大学,宿舍楼道的哥们,有从初中开始听打口带和读哲学的,在新的成长环境里,我发现有一帮人比我更有趣。中学被压抑的那部分就被打开了,大学里我就和他们混,一起弹吉他、玩话剧、组乐队。我们的乐队叫布拉格,是上海当时第一批大学校园乐队之一,我是里面的吉他手。我们极少翻唱别人的东西,而且经常即兴演出。我们很早就玩实验噪音和后摇滚,尝试了很多自由的东西。这形成了我们乐队的性格。
问:那么你的兴趣和研究方向后来怎么又转到人类学了?
答:本科时我觉得政治哲学太艰涩,不太感兴趣。唯一对我有影响的学说居然是马克思主义的异化理论,任何东西我都想从异化的角度去看。本科毕业的时候,我没有想好自己的出路。写本科毕业论文的时候,我的导师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一位年轻老师,我报了一个论文题目是“中国行政系统中的依附关系”,以我在寒假对我父亲所在的官场系统观察为例。我老师很喜欢这个题目,给我推荐了很多国外对这个题目的研究文献。后来这篇文章得了学院的最佳论文。我觉得研究能让我获得和摇滚乐类似的荷尔蒙快感,我就决定继续读书,考上了本系的研究生。
研究生期间我组织了读书小组,读社会理论方面的书,在读书过程中我发现人类学非常有趣,而且我们也做了很多田野调查。连续每个寒暑假我们都有乡村调查项目,那时我对乡村政治特别感兴趣。那个时候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福柯,他提倡“Life as Art”,人应该把生活和自我当成一个艺术品来创造,是有意的、自愿的和反思的行动。福柯对我来说,有点像我读的异化理论的升级版。
再后来,2003年,我就到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读了政治社会学的研究生。
问:英国那一年的读书生活对你有什么影响?
答:我第一天去报到,就在主教学楼大厅里闻到一股强烈的大麻味,见到包括喇嘛在内的各种亚非奇人,异常多元和自由。亚非学院一共就几幢教学楼,没有所谓的校园。我在那里其实没那么活跃,因为我英文没有那么好,也不热衷那里的社交。读书压力也很大,那一年我很是煎熬,除了毕业论文还不错,其他功课差不多及格而已,感情上也受到挫折。那时我经常去唐人街的教堂,老问神父问题,神父对我说,你是从存在主义角度去问的,要从自身生活去寻找答案。那是一段特别的经历,是对自我局限性的认知。
那段经历使我发现,以学术为职业的方向不是我想要的,每天写论文会使我很痛苦。尽管我申请到了博士入学资格,毕业后还是直接就回国了。
问:回来之后就进入了新闻行业?
答:对,回来就到《21世纪经济报道》面试。印象最深的是,我当时穿得挺正式,还把长头发剪了,可是见到发行人沈颢头发比我还长,T恤比我还脏,我就特别喜欢这个地方了。那个时候《21世纪经济报道》刚开始招收各种专业背景的人,包括海归。于是我就在广州做政经新闻版的编辑,好像是半年之后就转去做头版编辑了,一直在做头版的特稿栏目。
在广州我也有机会接触很多音乐,生活过得挺开心,就这么过了两年多。后来我就开始觉得新闻无趣了。我自己不太喜欢做记者,因为我写东西慢。我也不喜欢接触大量我不感兴趣的东西,但最大的痛苦还是重复,我比较追求新鲜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