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他们觉得这是为国家做贡献。后来我得了一块中国首次探月工程有功人员证章。我爸妈特别高兴。我爸是一个公务员,生活中也有很多无奈的逢迎。他认为那是他除了我高考得状元之外,又一个真真正正抬起头来的时刻。
问:回来之后是不是得到提拔了?
答:没有,刚来一年就成绩突出,加上我太有个性,被新上任的上司排挤,被调去单位内部报纸做了一年编辑。后来机缘巧合,受另一位大领导的赏识,我被提拔到五院另一个龙头单位,成上了一个副处级干部,这样经济情况才慢慢好起来,收入在北京能算中等偏上的了。
问:到这个时候你已经在体制里三四年了。你原来在媒体培养的话语系统是否被体制内的话语系统取代了?
答:很难得,我还是能把这两者分得很清楚。比如航天集团有个词叫“宣贯”,就是宣传贯彻的意思,这个词外部世界没人用,但在航天集团那是一个常用词,比“宣传”还有力。我就不喜欢这个词,我的官样文章一直写得不太好。
问:我们终于要来谈你离开航天集团,去当副乡长的事情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呢?
答:那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是一个离开的机会,是一个安全着陆的机会。我一直向往自由职业,有一项技能足以让我谋生,可以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这个声音一直在我的心底,5年来从未消失。这一次北京市要为所有街道、乡镇配备一个80后副处级干部,是上级的一个试点。历史上从未有过,公务员队伍中符合条件的人不足,就到事业单位挑选。条件是正科级三年或者副处一年工作经历,我正好满足。我的领导认为官场黑暗,我这样有个性的人去了之后搞不定,并不赞成我去。但是我已经在航天集团干了5年,当时让我直接辞职回家做自由职业,我没有那个勇气。我认为公务员是一个很好的过渡,让我到一个离社会更近的地方,去看看真正的中国社会,那样离我的理想可能会更近。
问:你花了多久做出这个决定?
答:5分钟吧。看到通知就开始填表了,也没有和先生商量,回来和他说我报名了。他愣了一下,问是做公务员吗?他没反对。他是一名新闻人,对中国的公务员体系很好奇,这可能是他支持我去的一个原因。
问:你面临的竞争者多吗?
答:据说很多,但一个月里就尘埃落定。真正结果出来的时候我很纠结,履新前哭了一个月,一直想要不要反悔。我对航天集团还有些不舍,我的三位领导很重视我,已经帮我安排好了下一步怎么发展,而且那时候业务也熟练了,不用太费劲就可以做得很好,收入也好。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到一个陌生的、可能还很险恶的环境中,收入还只有原来的1/3,是人都会有这种不舍的情绪吧?虽然报名只花了5分钟,但真正做决定时还是很纠结。一个月后,我决定去。我的同学说你应该去啊,这样你就是“把思想刻在中国大地上的人了”。虽然这有点太诗意,但我想人生就是一次旅行,看看这条路上的风景吧。
问:第一天去是什么情形?
答:很崩溃。乡里太破了,基本全拆了,工地、废墟侵街占道,私搭乱建,垃圾遍地,臭水横流。外地人和北京人混住,各种矛盾突出。乡里的支柱产业是建筑业和物流业,但大多数企业也都被拆了,拆完之后再转卖土地,让房地产商接盘。政府的办公楼也很破,整个是80年代的样貌,厕所也很脏。我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办公桌和沙发都是又大又沉的老样式。
问:你的同事是些什么样的人?
答:他们有的受过本科教育,有的就是从基层一点点摸爬滚打上来的。他们说我来之后最大的两个改变是把领导班子的平均年龄从52岁降到了42岁,然后是把平均学历往上提高了一大截。我分管的几个科,很多人年龄和我相仿。但是他们看着我也奇怪,有个人和我说,我们是喝二锅头的,你看着像是喝红酒的。
问:他们接纳你吗?
答:他们认为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也认为我待不长。有一个领导和我说,别看你年轻,但你可能一辈子就是处级。因为我没有背景也没有后台,升上去很难。他们其实不需要我,是上级给他们安排下来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是他们接纳了我。但我自己很不适应这一点,因为在航天集团,我有被需要感,而这里没有,还有点麻烦了人家的意思。
问:文化上最大的冲突是什么?
答:深层的不说了,就说说仪表方面。我以前在航天集团穿得很随意,偶尔时髦一点领导一般也只是打趣一下。而在这边,就是格格不入了。而且他们会很直接地提出来,哪里不合适,哪里长了短了。我一开始还不能接受,觉得这是私事,无所谓吧,后来听多了发现这是大事,是一个你融入不融入的问题,所以最喜欢的项链耳环都不敢戴了。我想,这里有一套自己的标准规范,包括审美。官员们的仪表古板,唯一可以显示自己个性的地方就是手表,再名贵的手表都是合适的,而我那些花花绿绿的风格手链就不合适。黑色的西服是合适的,白色的西服就不合适。另外就是,我们的护照全部被收了,官员因私出国基本是批不下来的。有一个领导的孩子在国外结婚,都没被批准出去,所以我再也不能和家人到欧亚各国旅游了。你想出国看世界,只有公派,但是这种机会很难得。我们这批80后新任干部都不太适应这个。
问:那你怎么对抗这种文化冲突呢?
答:很难对抗。也许只有宣泄在身体上了。发展自己的个人爱好,现在是不能练体操了,我就去学了跳舞。有一次我下班后直接去跳舞,脚上是平底鞋配肉色丝袜。舞蹈老师看见说这多土啊,因为现在年轻人都是光脚穿平底鞋的,穿袜子也不会穿这种妈妈才有的肉色丝袜。但在政府部门你要是不这样穿就不符合审美。跳舞的老师、学员并不知道我的工作,他们一定也觉得我很奇怪。
问:你主管什么工作?
答:我主管的是民生,关系老百姓生老病死的各个方面。没有大众所谓的油水,纠纷又最多,经常要跑基层。很多纠纷和上访都是土地拆迁赔偿不均引起的。因为拆迁时间不一,赔偿差价很大,有的总额差别甚至达到上百万元。这个乡很奇怪,没什么大产业,但路上却停着很多豪车。因为国家对拆迁的赔偿政策其实很不错,有的人拆迁面积大,能拿到近千万的赔偿款,租房期间国家还报销水电和租房费用,回迁房建成之后还能分到两三套房子。有些人有了钱不知怎么花,就买豪车了,所以乡间公路上各种牌子的豪车都有。
问:你怎么面对上访的人群呢?
答:上访不是我主管,我只是在一边观察。老百姓上访主要是因为拆迁赔偿不均,但是赔偿政策是区里甚至是北京市定的,乡这一级只能执行,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老百姓来了,你必须接待,一接待半天时间就那样过去了。乡里也只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老百姓一点减免政策,其他真的做不了。但是老百姓不信你说的,我发现有时候讲理真的没有什么用,说两句狠话反而可能有用。上访的人大多是拿了拆迁款赋闲在家的妇女,她们也不大闹,就是每天9点到政府大院坐着,有时还带着小狗,等着领导出来说道说道,并没有暴力行为。
问:打工子弟小学关停可能会引发暴力冲突吧?
答:对。因为那涉及打工子弟小学办校方的利益,你这是砸了人家的金饭碗,人家一年100多万的收入呢。那个小学校长当面就说:“我兄弟5个,不怕折一个,你兄弟姐妹几个?”我说:“就我一个。”他说:“怕不怕死啊?”我心里当然也害怕,但是嘴上要硬:“怕死就不当共产党了。”呵呵,我这样说,老百姓就围在旁边看热闹,就和鲁迅笔下吃沾血的馒头的人差不多。
问:后来打工子弟小学关停是什么结局呢?
答:最近暂停下来了。那个小学里原来有1 300多名学生,现在只剩300多名,大部分已经被分流到公立或政府委托的小学去了。上级指示不要让一名学生失学,妥善安置,这个工作量很大,要一个个宣传到户,把一个个孩子安置到新学校,一个个登记上报,落下一个都不行。所以我们还是要继续做那300多名学生的工作。挺难的,这些孩子被洗脑了,我们站在他们小学门口发分流登记表,孩子们看都不看就撕了,还扔在我们身上。
问:公务员对社会矛盾怎么看呢?
答:我只了解北京的基层公务员,别的不敢说,真是很辛苦,付出和得到不成正比。北京公务员现在实行公务员“阳光工程”,科级人员月薪3 000元,处级5 000元,实际拿到手的还没那么多,下面的社区工作者更少,一个月不到2 000元。每次我下社区,社区工作者和我反映收入低的问题,我都无言以对,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这点钱在北京怎么有尊严地活着?现在社会监督力度很大,过节想给大家办点卡也不行,是违纪的。人不是生来就高尚的,光讲“一日为官,两袖清风”能管用吗?但正是这群人,要站在第一线去面对老百姓,没有相应的权利,却要解决老百姓方方面面的请求,还要落实上级的各种政令,这些政令还经常变化。这是一个体制的问题,在这样的体制内,作为一个没有背景和后台的人,你只有百分之百听话,百分之百付出,争取大领导的赏识和提点,一点点爬上去,当大官,有实权,才能生活得好。否则,你就像颗螺丝钉,收入很低,升得很慢,时间长了肯定会懈怠,导致效率低下,还要被老百姓骂不作为。在那种长期的压抑下,你能够理解为什么升上去之后会出现贪官,他心理不平衡啊,付出了多少啊,人格、金钱、时间、亲情,所以要捞回来。
问:你觉得你会在这里做多久呢?
答:这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篇章。人,永远不要说形势所迫这样的话,路永远都是你自己选的。人生只有一次,做自己想做的、感兴趣的事情,先修得自己的开心,再让别人幸福,这是我一直在追求的。只要这个大目标不偏移,眼前的一切一切都只是过程。别整天说那些假大全的话,人并不是生来就高尚的。我在航天集团的5年,是相对单纯快乐的5年,航天集团真的是当今社会上难得的一块净土,但也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体系。现在我才是真正走入了社会,以前看新闻、做新闻往往浮于表面,看到的只是事件的一个或者两个面,现在我站的位置,让我看到了事件的第三面、第四面,甚至更多面。这种收获的过程是很痛苦的,我现在每天都要经历痛苦的挣扎,价值观被打击,自己要去化解,站起来,第二天再被打击,再化解。有的时候真后悔,我在航天集团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啊?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不过我总会把心态调整过来,就好像打铁,真的比以前更包容了。我现在想,以前在航天集团大家说我有个性,那不是真的个性,带有一点点的任性。如果我没有走,一直待在那个良好的环境里,我性格中不好的地方也会成长得很快,最终也会让我走向狭隘和偏执。现在走出来,我还是有个性,不同的是我学会了沉默、忍耐,我的个性是我还在坚持说“不”。
问:你的同学大多去了媒体、广告公司,你和他们聊天有彼此不理解的地方吗?
答:有。我的同学都了解大学时代的我,张扬、冒险,为了电视梦三次参加主持人大赛,独自一人背包在欧洲旅行,他们不相信我能在航天集团干5年。现在见面,大家讨论的多是房子、股票、孩子什么的,我还在谈理想,快30岁了谈理想,有点奇怪。有个现在在上海做投行的大学辩论队队友,毕业多年后见到我,聊完天说,你还是和大学时代一样。我想,大概是航天集团的孤独造就了我,因为荒凉和孤独,让我有空间面对自己的内心,倾听心灵的声音。再有就是大起大落的职场选择,让我总是保留一点饥饿、一点不满足,要奋斗、要进取,太舒服的生活是会让人的感官退化的。忘记从哪里听过一句话:年轻人30岁之前不要谈钱。我觉得有道理。我们这代人在应试教育的体制下,小时候没有发现自我,长大了被房贷、车贷、养老、孩子逼得渐渐失去自我。我很庆幸,我在离开父母之后不断发现自我,在二十八九岁的时候拥有了相对独立的人格,并不断修正和坚持着自我。这有点晚,国外孩子很小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们都而立之年了才发现。但我想,发现自我是人生必经的,这样才能有尊严,不迷失,不烦恼。
问:你能看见10年后的自己吗?
答:看不见。我只能是把握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不管路程如何曲折,向着那个方向努力。或许以后还会转行,或许会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达则兼济天下,书生报国,这是大家都曾有过的想法吧,不管怎么样,我不再只是冷眼旁观,我参与进来了,做自己能做的。10年后我在哪里?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吗?不知道。但是我记得采访星云大师的时候,问过一个关于时间的问题,大师回答了一句:世人都叫我刹那,其实我就是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