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旅途中我虽然没有每天写日记,但会随时在小本子上做一些只有我才看得懂的记录,它们本身就已经是经过“筛选”的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记忆片段了。回来之后写书的过程中,这些记录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再加上搬到青岛之后,我的社交活动很少,每天在一个非常安静的环境里写作,和周遭的一切维持着一段距离,有点像是处在真空之中。这种环境其实是挺适合写作的,只要愿意静下心来,很容易就可以重新漂回到旅途的情境中去,就像乘坐时光机一样。
问:你们在国外生活的这近10年,也正是中国变化极大的10年,在伦敦度过自己二三十岁之间最好的10年,给你们带来了什么不同的世界观和成长烙印?现在这种价值观和中国现实如何更好地结合起来?
铭基:在英国的生活对我的影响主要在几个方面:在工作上,我接触到不同国籍的人,让我了解并懂得要尊重拥有不同文化和背景的人,变得更包容;在道德操守上,巩固了我原有的价值观,知道对与错、公与私都要分明;关心政治,关心环境,培养了我的公民意识,知道如何争取合理的权益;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要懂得享受生活。我希望回国以后可以继续保持这些优点,不随波逐流,从自己做起,继而影响身边的人。
傅真:刚到英国时我才21岁,是一个刚刚被国内体制环境新鲜塑造出来的人,脑子被政治教科书填得满满的,没有什么独立思考的能力,一提到“爱国”的话题就热血沸腾,别人一说中国哪儿哪儿不好就拼命跟人争辩。可是后来随着阅历的增长和视野的开阔,遇见不同的人,了解到不同的思想,慢慢开始学着独立思考,学着以开放的眼光去看待中国和世界。
在国外待的时间越长,血液就越来越不容易沸腾,理性也越来越占上风。看到英国政治家们永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到民众对政府永无止境的不信任,口诛笔伐,甚至游行抗议,看到由民众推动的公共服务的每一点改善,回想起国内对政府的“体谅”和“感恩”心态,我觉得自己活得更明白了一些。
英国人的文明礼貌和绅士风度,以及对于规则和秩序如同信奉神明般的遵守,全都深深地影响着我。此外,英国宽容的社会风气也提醒着我要尊重世界的参差多态,不要轻易评判他人,不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到别人身上。出国以前我并不是个非常包容的人,由于对自己有着种种要求,常常不自觉地把这些要求套用在别人身上,到英国后才渐渐开始反思,意识到一个注定不能成为强者的弱者也有理直气壮地生存在这个世界的权利,而一个健康合理的社会应该能够对不同声音、不同性格、不同存在方式持宽容态度,尽可能调节资源以达到相对公平的分配。
回国后的确是有点不习惯,尤其是国人对于规则和秩序的轻视——排队时永远有无数人加塞儿;过马路时永远胆战心惊,难度堪比摩西穿越红海;“谢谢”和“对不起”成了奢侈的词语;托关系走后门是家常便饭……可是我仍然有我自己的坚持。我仍然想做一个既宽容又认真的人,不想随波逐流,不想成为“恶”的一部分。举个很小的例子,看到有人插队我一定会提醒他排队,虽然对方不一定会照做,但是只要我自己有过行动,没有沉默,没有纵容,我就于心无愧。
问:在东南亚,比如在缅甸和印度旅游,观察这些国家,觉得对中国有什么启发?
铭基:东南亚很多国家虽然生活条件比不上中国,但是幸福感却普遍比中国高。中国最近10年发展飞快,大家对于物质的追求已经达到一个顶点。社会上怨气比较大,可是大部分人敢怒不敢言。我觉得中国除了追求GDP(国内生产总值)以外,还应该停下来想想怎么样去继续发展和改革,让人们在精神上也有满足感。
傅真:缅甸经历了近50年的军政府独裁统治,因此我想象中的这个国家是由“贫穷衰败”“愁云惨雾”“袈裟革命”“一个长年被软禁的女人”这些词语组成的。而真实的它虽仍予人百废待兴之感,却也时时在街头巷尾透露出几分全新的气象,比如昂山素季的海报重新出现,比如一些餐厅和旅馆已经开通了无线网络。而正在进行的这场变革更是来势凶猛——吴登盛政府上台后推行了一系列政改行动,如释放大批******、流亡异议人士返国、开放言论自由、放宽新闻管制、多党竞选等等,昂山素季竟在2012年当选为国会议员,在经历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民主斗争后首次由街头进入建制。
在这个时候来到缅甸,感觉真是十分奇妙。这个国家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不定时炸弹”,昨天还不敢奢望的事今天就变成了现实,曾经不可一世的东西转眼便化作历史的尘埃。我们在缅甸旅行时,缅甸的出版物尚需在出版前交由新闻监察局审批,然而短短三个月之后,这一实施了几十年的制度竟不复存在。缅甸原本是一个让我们觉得中国很美好的地方,可按照这个趋势看来,很快我们就将自惭形秽。
我不是专家,但我觉得缅甸自上而下的和平民主变革启示着中国,最重要的是掌权者的改革决心和诚意,以及人民不断增长的民主意识。我也希望中国能从缅甸的改革中寻找到可以借鉴的经验。
印度对中国的启示则更多是文化和心灵层面的。在很多中国人看来无比“脏乱差”的印度却是无数西方人眼中的精神圣殿。它是众神与信仰之国,而印度教那庞大的接纳和包容能力又使得伊斯兰教、基督教、锡克教、佛教、耆那教等都能够与之并存。旅途中我渐渐开始理解西方人对于印度的感情:他们(其实也是我们)所处的高度“文明”的世俗社会并不是真正的社会,它更像是一个集市,充满物质,讲求理性,不在乎心灵的需求。当人们终于开始感受到这个社会以及自己心灵的空虚时,他们将转而追寻那些能够填补空虚的东西,并最终回溯到一个深刻的源头来修复这种空虚。也正因如此,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开始对古老印度的灵性传统及它的修复作用产生兴趣。
于我而言,印度象征着在中国很难达到的某种平衡:不同的社群可以生活在一起,尊重彼此的差异;神明和金钱都有其地位,赚钱是一种义务,绝非信仰;生活可以既出世又入世,信仰、工作和娱乐都在其中发挥作用;崇拜体现在真实的生活之中,高尚的精神信念和庸俗的日常生活之间并无界限。
和中国人相比,印度人少了很多很多的浮躁和焦虑,也许正是源于宗教精神对心灵的浸润。那么拥挤嘈杂的城市里,车辆人流之间难免擦擦碰碰,可是人们很少大吵大闹,往往咕哝几句就各走各路了。我喜欢他们自然流露的忍耐力和宽容心,羡慕他们的精神自由,欣赏他们对于心灵世界的关注和对于各种精神探索的尊重。由于印度人对自然怀有宗教性的感情(古印度人居住在森林中,宗教在森林中产生),他们发自内心地爱护自然,尊重动物,几乎从不疯狂地采矿和砍伐森林,与自然和谐相处。
他们的环保行为天然纯朴,往往并非经过深思熟虑,但却起到了与发达国家所倡导的环保行为同样的效果;在印度城市里很少看见政府的强行管制,然而人们在无秩序中又形成了一套默契的秩序;在大城市里露宿街头的乞丐虽然悲惨,然而他们不必担心“强制拆迁”,政府不能驱赶、收容、遣返他们,因为他们有选择居住地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他们的贫穷是受到保护的。
问:和大家简单说说你们的新书吧。
傅真:书是我一个人写的,不过后记和书里的照片都是由铭基负责。由于字数关系,间隔年的游记会分两本出版,分别是有关拉丁美洲和亚洲的内容。拉丁美洲这本已经出版了,书名和我博客的名字一样,叫作“最好金龟换酒”。亚洲那本我还在努力中。新书的很大一部分是在旅途中所写博客的基础上加以润饰修改,也增加了一些旅途结束后补写的游记。新增的内容大概占全书字数的1/4~1/3。
问:你们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现在的生活是否符合之前的梦想,或是更好?
傅真:小时候我的梦想几天一换,一会儿想当画家一会儿想当科学家,没过几天又想学功夫做武林高手。唯一没有变过的梦想就是周游世界吧。现在虽然还没有走遍世界,但旅行已经成为我生活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从旅行中得到的乐趣比小时候想象的更多更好。至于更大的人生目标之类的梦想,说真的我没有。我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很多可能性,最重要的是踏实地做好目前手头上的事情,享受过程,拥抱各种机遇,做短期的规划,然后让一切一步一步自然地发生。
铭基:我小时候没有什么梦想,理想职业就是工程师,现在的生活也算是符合之前的理想。不过长大以后发现除了理想(或者梦想),生命中还有其他值得追求的东西,譬如旅游、陪伴家人、拥有自己的事业等等。
问:你们如何看待中国的“三明治”,你们对他们让这个国家和社会变得更好有没有信心?
傅真:我觉得“三明治”也分两类,一类是在微博、豆瓣之类的网络上非常活跃的,积极参加各种读书会、讨论会、分享会和文化活动的年轻人,他们在观念上比较开放、自由、宽容,已经开始独立思考,关心公共事务,有好奇心和反思能力;还有一类是对政治比较冷漠的,也没有什么公共视野。他们在微博和朋友圈里一般只发发吃喝玩乐的照片,转发一些心灵鸡汤,最关心的是怎么赚钱。以我有限的经验来看,第二类人的数量比第一类的多。
但是总体上来说,因为没有上一辈人那种物资匮乏和阶级斗争的成长经历,“三明治”普遍比较善良、温和,尊重秩序,没有那么多的恶意揣测和被迫害心态,也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对新事物好奇而敏感。总的来说,我对他们让这个国家和社会变得更好还是有信心的,毕竟信息时代打开了人们的眼界,经济和社会结构的变化也会使年轻人越来越自由和宽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