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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不放过我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先排队?”(4)


  可可树把瓶头送到嘴边,上下两排牙齿开瓶器一样好使,咯嘣开了一瓶,又开一瓶。

  他说:“朋友,苏丹是禁酒的,也不欢迎一切爱喝酒和跳迪斯科的外国人——被人看见了,咱们会被抓进号子里的。”

  是吗?被抓的刺激可远比喝酒本身来得有意思,卫来劈手夺了一瓶:“给我。”

  他和可可树瓶颈相碰,仰头咕噜噜下了一半,嘴里、食道、胸腔瞬间满是啤酒的泡沫味。

  卫来长舒一口气,拿手背擦嘴,觉得这极短的一刹,爽到死而无憾。

  前方是半人高的水泥柱栏杆,把夜色里的喀土穆分割成等宽的条块,空隙足可以掉下去一个人。

  身后的门里,偶尔传来水声。

  卫来说:“有酒喝,有肉吃,还算不错。”

  可可树凑过来:“还得有女人才完美——有兴趣吗?我可以安排,这里有地下会所,专供外国人,很高级,没有病。”

  “走不开,岑小姐这里不能离人。”

  可可树觉得他事儿真多:“让她把门锁好不就行了,一个晚上,能出什么事?”

  卫来一把摁住他脑袋,把他往边上狠狠一推。

  这是让他住嘴,可可树揉着脑袋,不屈不挠地又坐起来,目光瞥向关着的门:“她怎么样?听麋鹿说,她这个人怪怪的,明明一个人在家,却总穿宴会时才穿的晚礼服,坐在很暗的灯光里……多可怕。”

  卫来拈了块羊肉送进嘴里:“可怕在哪儿了?”

  可可树神秘兮兮地说:“你没听过恐怖故事吗?被魔鬼诱惑的女人在深夜的古堡里独自盛装打扮,和别人看不见的幽灵跳舞……”

  卫来拎晃着手里的酒瓶子,眯起眼睛。

  描述得挺有画面感,保镖是吃青春饭的,可可树老了之后,可以去街头讲鬼故事,阴森处擂一声非洲皮鼓,惊悚时拉一记中国二胡。

  想到那场景,卫来没忍住,笑得被呛到。

  可可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还听说,她是一桩命案的嫌疑人?卫,你别笑,我可不是开玩笑。”

  卫来说:“想知道我怎么看?”

  “怎么看?”

  “我挺喜欢她的。”

  他把瓶子里的残酒晃得涨满泡沫:“她说话做事,让我觉得痛快——你懂吗,哪怕她跟我对着干,我也觉得,她行事怪痛快的。”

  做人不在乎“死”字,做女人不在男女情事上黏糊——要是兼而有之,真是近乎无敌。

  这样的人,卫来没见过,也不好说岑今是不是,但她身上隐约有那种味道。

  “只要她不算计我,我们之间没有利益关系,大家就可以做朋友。”

  可可树的五官都变形了:“朋友?

  “卫,对我们来说,这世界上,只有我、你和麋鹿可以相信,懂吗?其他的人,通通不可信。哪怕是我老婆,我都不信!”

  短暂的静默。

  卫来拈了块卷饼,在上头依次摞上西红柿、黄瓜、羊肉,慢慢卷成筒。

  “你娶老婆了?”

  “嗯啊。”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

  可可树记不清了:“去年……好像是七月还是八月……”

  卫来想磨牙,还想拆了他满头的小辫子,给他烫个黑直。

  “怎么没告诉我们?”

  “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娶老婆都不是大事,那什么是?便秘?牙疼?母鸡难产?

  两人互相瞪着看,直到屋里忽然咣当一声。

  卫来全身的肌肉骤然收紧,下一刻,手已经挨上门把手:“岑小姐?”

  岑今的声音传来:“盆摔了一下,手滑。”

  这样……

  卫来吁了口气,重又坐下,因着这插曲,之前和可可树说了什么,忽然接不上了。

  他喝光剩下的酒,就着那块卷饼,一口,又一口,直到撑得胃里鼓胀。

  他说:“岑小姐应该还好。她一定有秘密,但她没必要对保镖交底。人家又不是你,见人就讲这辈子的第一条内裤。”

  可可树耸耸肩:“我是为你好,不要轻易相信谁,你哪知道她的皮下面是什么样的骨头心肠。干我们这行,不怕客户多事、尖酸刻薄、吝啬小气,哪怕狂妄嚣张,那都正常,就怕……”

  卫来笑。

  这话在业内传了很久,在不同的场合,他听到过好几次,像是行业箴言、训诫,不知道出自何人。

  就怕遇到真正的魔鬼。

  但哪行哪业不怕遇到真正的魔鬼呢?

  卫来去可可树房间洗了澡,但只走回屋这短短一段路,又出了一身黏濡薄汗。

  他觉得怪不合理的——这里不下雨,干热,不是应该把人烘干吗,怎么还出汗了呢?

  敲门进屋,岑今正坐在棕榈席上托着盘子吃饭,头发半干,身上裹了块黑色披绸。

  卫来对这披绸有印象,精简行李时,她给的理由是:可以当浴巾、睡裙、包头巾,有沙滩就作披纱,衣服不够还可以当裙子,半身、全身,都行。

  用途之多,让他觉得自己要是生成女人,也非得入手一条不可。

  她皮肤白,穿黑色尤其鲜明。

  顶上风扇已经开到最大,分分钟都像要拽断吊钩。

  岑今抬眼看他:“你跟我住?”

  卫来拉开折叠躺椅:“按规矩是这样,当然,你可以要求我去门口睡——不过,如果有人破窗,我赶过来,就会慢一两秒。”

  其实他的真实目的是睡在屋里吹风扇。

  岑今垂下眼帘,耐心地用手里的叉子对付一块滑脱的羊肉:“那你睡这儿好了。”

  卫来松了一口气,躺下的时候,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熄灯的刹那,他才想起来:“有蚊子吗?”

  “北面偏沙漠气候,太热,蚊子少,要等凉快点了,才会出来。”

  卫来在黑暗里苦笑,这作业条件,蚊子都不上工。

  “你好像对非洲这里的人文都很熟?”

  “术业有专攻,我学这个的。你对枪也很熟。”

  听口气,不像是很有兴趣聊天,卫来不再说话,合上眼睛专心睡觉。

  但睡不安稳,身体和躺椅挨靠的地方总是很快捂得烫热。他只好不断地翻身挪地方,封闭的房间,空气被风扇搅拌,也不知道是不是摩擦生热,总觉得出的是热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忽然听到声响,那种骤然间万籁俱寂的声响。

  风扇慢下来。

  这一片的电流一定像水被沙子吸干一样快速抽退。

  停电了。

  空气闷热,身上黏湿,这还不如睡在野地里。卫来觉得自己挨不住了。

  有人比他先挨不住。

  床上有动静,岑今坐起来了,然后拿过边上的杂志扇风。

  买这本杂志时,他预感会对她有用,但没想到是这个用途。

  不过说来也怪,她挨不住了,他反倒躺安稳了,心头甚至生出一股莫名的优越感。

  岑今烦躁得很,摸索着下床,应该没穿鞋,脚步软得没声息,先去窗边开窗,闩卡得死,没成功,她又过去开门。

  门倒是打开了,外头是青灰色的天,岑今倚着门框透气,像是门墙上长出的纤瘦黑影。

  也是挺不容易的。

  过了会儿,她折回来,停在他躺椅边,半跪下身子,说:“哎。”

  刚临睡前跟她说话,她爱答不理,现在她睡不着了,来找他聊天了?

  卫来懒得奉陪,一副被人叫醒的不耐语气:“嗯?”

  “太热了。”

  “太热……你把我叫醒,你就凉快了?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有意思吗?”

  岑今冷笑:“装!再装!你早就醒了,两只眼睛放光,以为我没看见?”

  这样……怪自己眼睛太有神。

  卫来只好坐起来。

  “你想怎么样?”

  “这房子是砖砌的,顶上是水泥板,水泥降温快,高一点的地方有风——我们可以上去乘凉。”

  “……100欧。”

  “什么?”

  “半夜送客户上房,合约里没规定过,100欧。”

  她向沙特人要钱,他就向她要钱——她以为只有她能剃别人的头?

  古诗里说了,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

  卫来想看她发脾气,他还真没见过。

  半晌。

  “……上次,你借了我一根女烟抽,120欧,不谈价。”

  妈的,非比他多卖20欧。

  卫来没好气:“要现在结给你吗?”

  “不用,这一路账不会少,都记着,最后结。”

  卫来不怒反笑,顿了顿,凑近她耳边:“就不怕账记乱了,结不清?”

  他拨开她,长身站起,走到床前,唰一下把棕榈席拖下来。

  这小楼营造之初,老板估计就没想过上房顶,没有修再往上的楼梯,廊顶也没有开能让人爬上去的四方口。

  只能踩着栏杆上。

  对他来说,小松筋骨。

  卫来很快在栏杆上站稳,一手高攀住楼顶,另一手接过岑今递过来的棕榈席,手臂试重似的荡了几下,最后一次使力,一个大力上抛,扔了上去。

  棕榈席贴地拖行了几米,停住,他手臂用劲,拔身上去。

  真有风,他俯身拿手掌贴了下地,水泥板微凉。

  往远看,视野开阔,泥黄色的月亮弯倒,像大笑时露出的一口牙,大河睡在错陈了民宅的黑色泥床上,要是忽然醒了直立行走,那些房子大概会牛虱一样簌簌摔落。

  岑今等了好大一会儿,卫来才从檐上探下头。

  “我怎么上去?”

  “我趴在这儿,你抓住我的手,站上栏杆,我再把你弄上来。”

  “那等一下。”

  她退回到黑色的门洞里,松开黑色的披绸,顺着边沿拿住边角,重新围裹,在背后系带,然后出来,把手伸向卫来。

  卫来没接:“不怕我把你胳膊上的伤口拉裂了?右手。”

  岑今怔了一下,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换了右手伸过去,说:“一时间没想到。”

  卫来抓握住她手腕,示意她也反手抓住他的,交叉借力。

  她也有紧张的时候,先倒坐上栏杆,侧身把腿搭上来,慢慢站起身子的时候,有轻微的颤抖,透过微濡的掌心,传给他手臂。

  终于站直,岑今胸口起伏得厉害,抬头看,楼顶还在她头上一点。

  “然后呢?”

  卫来放低头颈:“这里不好借力,你抱紧我脖子,其他我来。”

  要不是这位置不上不下,前无路后无门,她估计都不想乘凉了。

  她先松一只手,吁着气搂住他脖子,卫来伸出另一只手挡住她后背。这支点给了她安全感,牙一咬,另一只手也搂上去。

  有汗从上头滴到她脖颈,一路下延。那道渍痕分外灼热,混着她的,滑进衣服里。

  岑今耳根发烫,忽然有点不自在。

  她回头往下看,说:“要是摔下去怎么办?”

  她的身子在往上走,卫来显然在试图跪蹲起身:“要是摔下去了,报纸头条会写:沙特聘重金邀请谈判专家,两人夜半爬屋顶乘凉双双摔残……”

  话音未落,忽然闷哼一声霍然站起,手自她腰侧滑到腿边,大力托横起她的身体,与此同时重心后仰,连退两步。

  岑今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她放下了。

  脚下,是坚硬的水泥平顶。

  终于站实了,有风吹来。

  岑今坐倒在棕榈席上,缓了好一阵子,再抬头看时,卫来站在屋顶的一侧边缘,月亮的边梢滑稽似的斜钩在他发顶,像是要挑起一撮头发。

  他的身体忽然斜倾,摇摇欲坠。

  岑今有点紧张:“喂!”

  卫来站定,回头看她,然后过来坐到她身边,说:“重温一下当年的训练项目,身子可以倾多少度回正。”

  “不是被开除了吗?”

  “是开除的没错,可不是因为技能不过关——那一期,我不是最好的,也至少能进前三。”

  “所以,贝雷帽特训是专捡表现好的开除?”

  卫来想了想:“大概我纪律太差。

  “有一周高强度耐饥丛林训练,没吃的,只能吃蜗牛。教官给定了量,一天最多吃三只。有些人挨不住,吃了四只、五只。

  “这些人要受处罚。具体是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手和脚绑在一根木桩子上,罚捆一夜。这也就算了,关键是丛林里有白蚁,走路的时候会爬进衣服——马上密密麻麻爬上全身,还往……裆里钻。

  “我设法弄开绑绳,跑了。这属于最恶劣的情形,不但当即开除,抓到了搞不好还得枪毙——贝雷帽特训允许一定百分比的死亡率。所以我跑得特别彻底,再没敢回去。”

  “后悔吗?”

  卫来无所谓:“不后悔,那些同期的马来西亚兵,拼死训练是为了保家卫国,但我有什么家国可保……”

  席子不够大,睡不下他,他双手垫在脑后,躺倒在地上。困意渐渐袭来,看月亮时,多了好几道叠影。

  整个喀土穆,现在爬在房顶上看月亮的中国人,也就他和她了吧。异国、他乡、巨大的黑色苍穹、突如其来的潮涌般的苍凉,这一幕,他一生都会难忘。

  他慢慢闭上眼睛:“我就是条破船,在水里漂着……就这么着吧。我不像你,其实我知道,你即便脱轨,也一定有替补的计划。”

  岑今没有说话。

  “你说的,我们之间没有矛盾。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平安,真心的。还有,有句话,老早就想跟你说了。

  “你以后再写社论,适当收敛点吧。那些人真的不是什么善茬,想收拾你很容易。你一个人,要聪明点。”

  他实在想睡了,周围的声音开始模糊,身体沉进绵密的睡眠,那是无边无际的淡灰色,意识恍惚的私密空间——有硕大密集的绿色叶梗蔓延,然后,深浅的翠色里,缓缓绽开瓷白的佛焰苞,稍卷,像观音菩萨披覆的天冠绸幔。

  在唐人街时,为了生计,他混迹于各个华人商铺。华人多少信鬼神风水,铺子显眼处,总供着花花绿绿的各种神:财神、关二爷、弥勒佛、张飞、钟馗,还有观音菩萨。

  卫来喜欢观音菩萨,总觉得她的面容里、眉眼间,满满都是慈悲。

  得抽空问问埃琳,那两枚白掌怎么样了。

  恍惚中,他听到岑今低声说:“我以后不会写了。”

  一定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