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女孩的脚步，雪野慧质子一行走了进去。房间两室一厅，客厅铺着方砖，靠墙角摆着一对布沙发和一些老式家具，简单整洁。叶琳娜夫洛娃显然接到了修边境的电话，茶叶已放进茶缸里，她起身为客人冲茶，边境拦住了她。
叶琳娜夫洛娃看去比实际年龄小些。中等个，身材偏瘦，这在俄罗斯很少见。她的头发像是天然的白色，没有一丝杂色。淡蓝色的眼睛虽然没有了光泽，仍然留有昔日美丽的影子。她言谈举止还算机敏，只是左手有些不便。
叶琳娜夫洛娃中文讲得相当流利，如果您闭眼睛，无论如何也猜不出她是个俄罗斯人。
修边境冲完茶要走，叶琳娜夫洛娃也没留。想毕她早知道雪野慧质子的来意。
“欢迎到我家做客。”送走修边境，叶琳娜夫洛娃对雪野慧质子说。
“我给您添麻烦了。”雪野慧质子欠欠身子。
“没有，我很寂寞，所以带着外甥孙女小斐。”
“是吗，都做太外婆了！”雪野慧质子说着搂过小斐。
老人脸上漾起了一种幸福。
“叶琳娜夫洛娃奶奶，我来是想知道五十多年前伯力城审判的有关细节。”雪野慧质子言归正题，打开录音机。
老人点点头。“哈巴罗夫斯克（伯力城）的审判是一次不被世界公认的审判。”老人开门见山道。
雪野慧质子吃了一惊。“不被世界公认。”这是她在陈列馆馆助和修边境那里从没听说过的事情。
“为什么？”
“我说这次审判不被世界公认，不等于说审判不公正。正因为考虑到这方面的因素，当时苏联的军事法庭在审判中，特别遵循欧洲国际军事法庭宪章所规定的程序与内容。”
雪野慧质子还是不明白。“叶琳娜夫洛娃奶奶，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老人示意会往下说。“二战结束后，反法西斯盟国多次声明要严惩战争罪犯，追究战犯责任。1945年8月8日，美苏英法在伦敦签订了《关于控诉和惩处欧洲轴心国主要战犯的协定》及其附件《欧洲国际军事法庭宪章》。1945年11月，欧洲国际军事法庭在纽伦堡开庭，对德国法西斯首要战犯进行审判。”老人停了一会继续道：“对法西斯战争犯进行审判，是战胜国的权力和荣耀。纽伦堡的审判有美国、苏联、英国和法国人参加，判处了26名法西斯头目绞刑。纽伦堡审判结束后，反法西斯盟国认为，日本战犯也应受到与德国战犯同样的处理。根据1943年12月1日开罗宣言，1945年7月26日波茨坦公告和《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宪章》，决定在东京设庭审判日本首要战争罪犯。法庭审判有以下三种罪行的战犯：1、破坏和平罪；2、战争罪；3、违反人道罪。纽伦堡审判、东京审判，得到了世界的公认。东京远东军事法庭审判中国的利益代表者是中国法官梅汝敖先生。”
“叶琳娜夫洛娃奶奶的意思是，哈巴罗夫斯克的审判只有苏联一国参加，所以得不到国际社会的承认。”雪野慧质子疑问道。
叶琳娜夫洛娃点点头说：“所以，细菌战争的日本12名战争犯被法庭判处了徒刑，关于审判却没有作过世界性的报道。但是我说过，法庭审理的事实和公正性不容置疑。至今为止，不论是被告还是世界舆论，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雪野慧质子认真听着，不时还记上几笔。“那么老奶奶想说明的是……”雪野慧质子没理解叶琳娜夫洛娃话中的含意。
“其实，哈巴罗夫斯克远东军事法庭的审判，是东京审判的继续。”叶琳娜夫洛娃继续对雪野慧质子说道。“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东京审判，美国从细菌战争犯那里捞到了很大的好处，因而对细菌战争犯作出妥协。苏联一怒之下，另外开设了哈巴罗夫斯克军事法庭。”
“美国的妥协是因为……”雪野慧质子问。
“战争结束后，731首犯石井逃回了东京新宿开了一家旅馆。东京法庭开庭前，苏联和中国都提出审讯和宣判731细菌部队石井领导的骨干。石井受到了美国占领军的传讯。开庭前，法庭还收到过中国南京市检察官的《调查日本战犯在南京所作罪行的总结报告书》报告，其中特别指出‘荣’字部队用活人进行实验罪恶行径。国际法庭中苏方控告已将川岛和柄泽的书面供词交给美国主要控告人肯南。法庭曾要求当时代表国民党中国利益的美方控告人沙顿提供‘多摩’罪行更详细的材料。主控官沙顿却拒绝了。这一切都源于那场交易。”
“也就是说，一场交易让美国人放弃了对日本细菌战犯的审判。”雪野慧质子问。
“不仅如此，在美国传讯石井后，石井向美国官员提供了从731部队带回来的细菌研究资料。条件是保证731细菌部队的3000名队员不受到国际远东法庭的审判。于是美国为了得到了世界上最先进的细菌研究资料，答应了石井的要求，当即把关押在上海俘虏收容所里的北野政次送回日本，让他们统一了口径。至此，当时的预审便成了一个形式。不久美国称：石井等人员下落不明，不予列为战犯。此后石井用一年时间为美国整理细菌资料，这些资料成为后来美国在朝鲜战场上使用细菌武器的研究成果。细菌战犯头号人物石井四郎细菌尖端研究成果，换取731细菌部队全部官兵的人身自由。”
“哦，我明白了。美国的承诺对苏联没有约束力，没有从细菌部队得到好处的苏联军队，偏要对细菌战犯进行审判，于是有了哈巴罗夫斯克远东军事法庭的审判。”雪野慧质子说。
叶琳娜夫洛娃点点头说：“正是这个道理。但是苏联远东军事法庭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叶琳娜夫洛娃说着伸手拿茶杯，雪野慧质子急忙起身把杯子递到她手上。叶琳娜夫洛娃接着说：“731细菌部队驻扎在中国的土地上，对中国人民犯下滔天罪行，最大的受害国应当是中国，最多的受害人应当是中国人民，苏联独家开设远东军事法庭，既不能代表国际利益，也没有中国军队参加或是中国政府的授权，这种审判对中国显然不够公平，甚至很可笑的。”
雪野慧质子点头称是。在看叶琳娜夫洛娃翻译的庭审记录时她能感觉到，苏联法官对细菌部队攻击苏联的行动问得详细却显勉强，对中国受害方面的庭审，又略显草率。这一点雪野慧质子一直迷惑不解。“奶奶指的是，对‘731部队’研究细菌进行活体实验和细菌攻击中国后方的平民，揭露得不彻底。”
“是的，受害主人不在，也没有代理人，庭审总显得别扭，控方和受审方争论着和自己无关的事，草率也是难免的。”
这一通话让雪野慧质子明白一个道理。苏联出于本国的利益，单独开设远东军事法庭，对日本细菌战争犯进行法庭审理，却把最大的受害国抛在一边，致使许多罪行不能得到彻底地揭露。她想，这是叶琳娜夫洛娃作为庭审记录员最真切的感受。
“叶琳娜夫洛娃奶奶是怎么成为记录人员的？”雪野慧质子接下去问。
“我曾就学于列宁格勒大学，学习新闻专业。战争中我的学习被迫中断，参加了反法西斯战斗。负过伤，立过战功。那时间我认识了比我大十六岁的丈夫秦战士，我们并肩作战，并且相爱结婚。二战结束后，我重新回到学校完成学业，后来一直在军队做新闻工作。1949年7月，根据苏维埃委员会的命令，滨海军区拟定12月在哈巴罗夫斯克城设立军事法庭，对被俘的‘731部队’细菌战争犯进行审判。得知这个消息，我受命前去采访，没想到，被参加组建军事法庭的审判长契尔特科夫将军看中。在那里，我一直待到审理结束。”叶琳娜夫洛娃道。
“审判过程一定非常艰苦？”雪野慧质子问。
“是的，材料浩如烟海。每一个诉讼参与人都要熟悉、了解所有细节。预审也进行得异常艰难，虽然是检察官的工作，但为了庭审能顺利进行，法庭还是提前介入了。我说草率是指，庭下的许多罪证都没有写进检察官的起诉意见书。不少细菌实验和细菌战争细节，证人和被告人有明显的出入，被告人避重就轻，为了顺利判决，法庭对许多罪状不加深究，这种审判真正受到伤害的却是中国人民。”
“叶琳娜夫洛娃奶奶，您对庭审有什么样的感觉。比如当时的气氛、证据真实可靠性以及庭审是否掺和政治色彩。”雪野慧质子提了一连串的问题。
叶琳娜夫洛娃吮一口茶，抚着斐斐的头对雪野慧质子说：“我最喜欢中国的绿茶，每天我都要沏上浓浓的一杯。”说完又喝了一口。“喝完了茶我不舍得倒茶叶，放进嘴里咀嚼，有一股清凉的滋味沁人心脾。”
雪野慧质子笑了，她觉得叶琳娜夫洛娃像孩子一样天真，无忧无虑的个性让她看上去十分健康。
雪野慧质子笑着给她添上水，叶琳娜夫洛娃继续道：“法庭气氛是平和、理性、法制的。审判长契尔特科夫是位身经百战的将军，战前在莫斯科政治学院学习法律专业。他曾是斯大林的侍卫长，莫斯科战役时上了前线。他表情严肃，举止端庄，嗓音浑厚低沉，他心中仿佛装着整个世界，有一种驾驭重大场面的能力和气质。在正式开庭前，法庭作了精心的准备，整个审判基本按照预定的程序进行。至于细菌战争犯，在作为被告前的四年多里，大多数人由于脱离了‘731部队’当时的特殊环境，人性得到了复苏，能够认识到自己的行为违反了国际公约，是一种灭绝人性的兽行。他们除了强调他们的行为是在履行军人的职务以外，都能承认自己的罪行。”
雪野慧质子觉得叶琳娜夫洛娃说得有道理。她想只有身处当时的环境，才能真切地感受到。
“法庭已经揭露的事实，无疑是客观的事实，法庭没揭露的部分，留在了法庭外面。那一部分事实永远也不会被人知道。”
“那都是些什么？”雪野慧质子问。
“石井四郎的细菌理论在军国主义的年代很有市场，认为日本取得胜利必须扩充细菌部队的规模。除‘731’以外，第1855部队同时在天津、张家口、太原、济南、开封、包头、徐州等16个城市建立了办事处、分部及分遣队，并逐渐具备了在华北各地随时实施细菌作战的能力。南京市的‘1644部队’、广东的‘8604部队’、新加坡的‘9420细菌部队’所犯的罪行，都没有入审判。到现在也还是一个谜。”
叶琳娜夫洛娃说着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斐斐嚷着要喝水，叶琳娜夫洛娃起身要为她倒，雪野慧质子拦住了她，斐斐不让，雪野慧质子只好揽过她说：“我们听太外婆讲故事好吗？”斐斐说不听，要玩积木，雪野慧质子帮着她从柜子里拿下积木，看着她玩起来，才坐到沙发上。
“孩子都这样。”叶琳娜夫洛娃笑笑说道。雪野慧质子望着老人，等她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