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是非。
即便已经跻身天下归心的蜀山,也一样会有人看你不顺眼。丁隐很想知道,为什么诸葛紫英总对自己怀有偏见,竟要设计陷害于他。
栖霞峰上,紫英此刻也很不开心,她将自己困在房内好半天,闷闷不乐,丹辰子如履薄冰伴在左右,也再不敢多言。紫英本以为此番的设计足以将丁隐逐出蜀山,想不到父亲存心维护,仅是轻罚他抄写剑谱。紫英越想,越是不忿,手中的茶杯也差点摔了出去。
丹辰子只好打起圆场,拿捏着说道:“我想掌门也有他的考虑,丁隐这次下山有功,委实不宜惩罚过重。”紫英听他话头,不由更添恼怒,正待发作,却见丹辰子眉头一皱,向她发问:“紫英,日前丁隐一口咬定说这剑是你借给他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英“啊”了一声,随即杏目一瞪,气急败坏地喊道:“我说是他偷的就是他偷的,你相信他还是相信我啊!”丹辰子见她如此蛮横,一时竟无言以对。
突然,传来敲门之声。紫英走上前将门打开,却见是丁隐站在门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平静道:“师姐,之前你借剑给我,我是来道谢的。”紫英星眸一转,佯装不知,继又斥道:“我什么时候把剑借给你了?你别胡说!”
丁隐苦笑起来,开口道:“没想到你撒起谎来竟可以如此坦然,当时大师兄说我偷剑,我还以为是有什么误会,现在看来,应该不是误会。”紫英针锋相对:“谁撒谎了!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看啊,你不过是因为自己犯了门规,想找人跟你一起担责任吧。”
丁隐无奈地摇摇头,低声自语:“果然,若遇无知之徒,不必与其较量。如今遇到黑心妇人,更不必与其争辩。”紫英眼睛一瞪,怒目而视。丹辰子当即起身,走到门前,将紫英挡在身后,谓丁隐道:“丁隐,此事你和紫英各执一词,无法评判谁是谁非,但真相只有一个,公道自在人心,你又何必出口伤人呢?”
丁隐一想不错,望向丹辰子点了点头,大声道:“大师兄说得好,真相只有一个,师姐心中自然明了,我何需争辩?”言毕,他又从身上取出那只和青云一模一样的铃铛,摆在紫英与丹辰子眼前。那铃铛一现,紫英忙将眼神避开,显是有些心虚。丹辰子见状,则是眉头紧锁。
丁隐迎着丹辰子的目光,昂然说道:“当初我看到飞鸽送了这染血铃铛回蜀山,以为青云出事求救,急着下山救援。后来我问过青云,这铃铛不是她的,想是师姐你的吧,现在物归原主。”说罢伸出手,将那铃铛递给紫英,紫英却一把将铃铛抢回去,口中冷哼一声。
丁隐不再纠缠,只道一声“告辞”,便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丹辰子却始终皱着眉头盯着紫英,看得紫英越发心虚起来,借口说去练剑,想要避开尴尬,丹辰子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紫英,是不是你用计逼丁隐下山的?”
紫英拼命挣扎,丹辰子却紧抓着她不放,紫英口中仍是大喊:“他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师兄,放手,疼!”丹辰子见她此刻还要嘴硬,愈加生气,语气也越发严厉:“那你的铃铛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我……”面对丹辰子的灼灼目光,紫英终于忍不住了,近乎咆哮起来,“我就是讨厌他嘛,蜀山上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都被他收买了一样,青云天天围着他转,爹也处处护着他,现在连你都帮他!大师兄,难道你没有看到,他的存在,威胁到你做掌门了吗!”丹辰子面上肌肉一颤,又斥道:“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该做出如此阴毒之事!”
面对丹辰子的斥责,紫英怔了一下,眼中顿时闪出泪光,一副又委屈又愤怒的样子,话音犹带着哭腔:“我阴毒?我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说着狠狠推了丹辰子一下,甩开他的手,哭着跑出门去。看着紫英的背影,丹辰子又急又气,狠狠一拍桌子。
被扔在桌上的那只金铃,玲玲作响。
2
紫英一路由栖霞峰跑到凝碧崖,仍是凄凄楚楚,泪落不止。诸葛驭我见到女儿哭得梨花带雨,哪里还有打坐的心思,便轻抚了她的头发,温言安慰起来:“这是怎么了,谁又惹我们紫英生气了?”
紫英趴在父亲肩膀上,哭诉:“爹,那丁隐是给你们喝了迷魂汤吗,自从他上了蜀山,整个蜀山都变了。”诸葛驭我一听这话,便已明白大半,柔声说道:“英儿,爹也正想找你呢,其实丁隐说是你把剑借给他的,他并没有说谎,对不对?”紫英一愣,脸红地低下头:“爹,你是怎么知道的?”诸葛驭我看着紫英,说道:“因为丁隐自从失忆之后,心智如同一张白纸,并没有被任何邪念玷污。如此纯净之人,是不可能搬弄是非的。”
紫英闻言更觉羞愧,支吾着偏又讲不出道歉话语,诸葛驭我轻拍她肩头,缓缓道:“好了紫英,识人论事需谨慎,乍见之下莫断定。我知道你不喜欢丁隐,可他对于蜀山来说至关重要。你也不能单凭一些事件,就去决断一个人的价值。”
紫英心中颇受教益,嘴上仍是不忿:“可是他今天多次出口伤我,你都不管吗?”诸葛驭我却是眼光一聚,正色道:“若我细究这件事,你就没有一点过错了?到时候,爹是不是要连你一起罚?”紫英见状,便只好拉起父亲的衣袖,撒娇起来。
诸葛驭我爱女心切,也不忍再加责备,和颜悦色说道:“紫英,你要记住一句话,世事如棋,让一着不会亏。真正心田似海之人,才可成大器。你是我的女儿,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可如今你若连一个丁隐都容不得,又该如何容天下呢?”
面对诸葛驭我的苦口婆心,紫英也不好再反驳,嘟着嘴转过身去,呢喃道:“我不过就是一心为蜀山、为大师兄着想嘛!可是……大师兄刚刚竟然为了丁隐,对我大吼大叫!”诸葛驭我听到这里,不由大笑起来:“哈哈,我算明白了,原来是小儿女斗嘴,到爹这儿告状来了。”他一边笑,一边将紫英搂进怀里,与她回忆起前事来,“爹这个徒弟啊,性子是直了些,不过对你,那可是掏心窝子的好。从小到大,你想要什么,他哪样不为你达成?你十岁那年,哭着喊着要一只宠物,他二话不说立马出发,费尽千辛万苦爬上指天峰,捉来灵貂送给你。这些,爹可都看在眼里。”
小宝最通灵性,应声从紫英衣袖中钻了出来,蹿上紫英肩头,亲昵地蹭着她的脸颊,逗得紫英笑逐颜开。诸葛驭我看着女儿与灵貂嬉闹,心中也甚欣慰,又谓紫英道:“英儿,容易得到的事情,总是会忘了珍惜。人生并不能事事如意,切莫太过贪心,等把身边拥有的都丢掉了,那时才后悔,就晚了。”
却在这时,丹辰子一头大汗地从外面冲进来,焦急道:“师父,我到处都找不到紫英……”话音未落,这才看见紫英正捧着貂儿坐在诸葛驭我身边,适才的烦恼焦躁霎时化作了喜悦之情,溢在脸上。
紫英佯装生气,一噘嘴道:“你还知道找我?”丹辰子支吾道:“紫英,刚刚是我话说重了,我不应该対你发脾气,下次,下次不会了。”紫英哼了一声,暂不表态,丹辰子兀自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旁的诸葛驭我解意一笑,当即告辞,临行拍拍紫英肩头,言道:“记得爹跟你说的话。”诸葛紫英眨眨眼睛,刁蛮地瞥了丹辰子一眼,说道:“好吧,看在爹和小宝的份上,我就暂且不生大师兄你的气了。”
丹辰子见紫英不再生气,心中无限欢喜,忙感激地拜谢师恩。诸葛驭我却告诫道:“辰儿,你要好好跟英儿相处,再有下次,为师可就不帮你了。”丹辰子使劲点了点头,又上前紧紧握住紫英的手。
凝碧崖上,夕阳如画。
这一出小儿女之间的口角是非,于此总算是告一段落。
3
蜀山的落日夕阳,从来都是绮丽壮美。
丁隐就很喜欢在夕阳下舞剑。黄昏不比白昼,假使眼力跟不上,就很难看清楚剑势。临阵对敌的时候,只有眼明手快的人,才能活得更久一点。此刻他在一片桃林中挥剑,剑锋所过,落英缤纷,纷纷扬扬的花瓣映染着夕阳,又被乍起的山风吹去,宛如一场旋舞。
丁隐置身其间,看着每一片花瓣缓缓地旋转、飘降,复又念起那夜冰湖上不期而至的细雪,像是回忆着阔别已久的温柔。他试着伸出手去,接住徐徐飘落的花瓣,花瓣临到手心的一刹,却被阵风吹开去。他低下头看看空荡的手心,始终相信那些交织延伸的掌纹里,伏藏着关于命运的线索。
他们曾经那么热切地拥抱过,在黑夜的冰原里相濡以沫。而今却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一场从未有过的相逢。唯一残留的物证,只剩那枚玉哨。寒玉虽美,只一离手,便留不住体温。丁隐握着玉哨,反复端详了一阵,眼神脉脉,睹物思人。随后犹豫片刻,又将它放在嘴里吹响,任凭哨音在桃林间回荡,说不清是追怀还是呼召。
不一会,却见一只白色的信鸽翩然而至,徐徐落在丁隐的手臂上。那信鸽通体洁白,只有双眼两点红色,远看像是两滴血珠一样。丁隐一脸犹疑,再看那血眼信鸽的腿上,赫然系有一个小小竹筒。
丁隐再低头看看手中玉哨,思忖道:“难道,这是玉姑娘的信鸽?”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慌忙向栖霞峰别院跑去。
黄昏后,弦月弯,照得星空银河一隅清澈。
蜀山的碧月,不似那夜冰湖上的月色婆娑,丁隐看来却有另一番所寄。他正趁着月光,趴在木桌之上,一阵奋笔疾书,要将这缭乱相思的情愫,尽数托付给那只血眼信鸽。
信鸽带了手书,轻巧地振翅飞去,丁隐遥遥目送着它,遥望它穿越山岭,飞度月光。
4
阴风谷,四处都是狰狞可怖的景象,唯玉无心所居的庭院冰雪尽覆,是晶莹剔透的小洞天。那血眼信鸽飞返时,她正在内院练功,冰魄寒鞭于空中划出一道冰晶,又折射出几许绚丽的光韵。
血眼信鸽径直飞上玉无心肩头,她有些疑惑地取出信札展阅,一读之下,竟是喜上眉梢——
玉姑娘,风起花落,不知为何,此情此景总让我想起你的身影。自失忆以后,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只有你的脸,是我脑海中残存的唯一印记。于是我相信,你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可是为什么我们每次见面,虽有短暂的快乐,最后却都是不欢而散。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一时救我一时又要杀我?你就像个解不了的谜,我只能把疑问和这封信放在一起随信鸽放飞,就算渺茫,也希望能得到你的解答。
玉无心反复读了三遍,欢喜地自语起来:“这个傻瓜,居然还懂写信。”却不料绿袍尊者自她身后信步而至,问道:“玉儿,在看什么这么开心?”玉无心忙行参拜之礼,略显生硬地反问道:“爹,您怎么来了?”绿袍话语平和,态度却十分强硬:“不能来看看我的女儿吗?”
玉无心犹豫片刻,还是将丁隐的纸条交出,拘谨道:“爹,这是丁隐的信,我刚刚收到。”
绿袍接过信,快速扫过两眼,随后信手一揉,将它丢至一边,面上现出满意的笑容:“赤魂石入体,令丁隐失去记忆,可谓给了蜀山一个绝好的保护屏障。但百密一疏,你就是那唯一的破绽,一定要好好利用。”
玉无心欠身道:“女儿明白,您放心吧,丁隐既然肯写信与我,就说明他对我有所牵挂。如今对于我的身份,他已经感到迷茫。只要再稍加刺激,不信激不出他心底的恶念。”
绿袍“嗯”了一声,随即摊开手掌,将掌心一粒药丸递到玉无心面前。玉无心不敢拒绝,只好乖乖取过吞下。绿袍见她服下药丸,语重心长地说:“我知晓你的能力,但男女之情,就像一只无孔不入的蛊虫,在不经意间一切都会被它控制。”玉无心面无表情应道:“女儿明白父亲的担忧,一定会谨小慎微,绝不留恋儿女私情。因为在我心里,只有仇恨。为母亲复仇,是我人生唯一的意义。”
绿袍同样面无表情:“说得好,这样我就放心了。”言罢转身想走,突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对玉无心道,“上次在树林里,你说你遇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玉无心思索了一下,摇头道:“我和她没说上几句话,她就是劝我不要继续作恶,话里话外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而且,她的眼神似乎特别温柔,不像是敌人。爹,你认识这个人吗?”
绿袍尊者默然道:“不,只是你上次提到之后,有些在意而已。好好休息吧。”说罢,转身走出玉无心的庭院。玉无心见他走远,又望望地上的纸团,想了想,上前捡起来将它展平叠好,细心地收入衣襟。随后,她又从怀中掏出素手医仙也就是素因所赠的小瓷瓶,将它举在手中观望。
那日素因替玉无心解了体内积下的断情丹之毒,又对她说这断情丹乃是乖逆人常之物,往后再被逼食,便以小瓷瓶中的解药化开。玉无心回想前事,心中忐忑不安,犹疑间翻转过瓷瓶,只见上面书写两行字:“为人之幸,皆因有情。世间百态,需亲自品尝才知个中真味。”
玉无心将这两行小字在唇齿间反复读诵,再缓缓闭上眼,岑静了片刻,思绪中飘过那夜冰湖的飞雪,她静听着自己的呼吸,默默数算着心跳,再睁开眼,将小瓷瓶中的解药吞咽入喉。
5
需要解药的人不止玉无心,还有蜀山脚下那些罹遭蛊毒的千百村民。
好在百草仙人医技精湛,短短几日间已将救解金蚕蛊的药汤熬制出来。眼下青云正拉着诸葛驭我来到百草庐,诸葛驭我救人心切,步子也迈得分外急切。二人行至炼药房前,只见炼药房的大门已经敞开,百草仙人正坐在门口,抱着一个大碗吃面,冬虫和夏草在旁边一个递水一个扇风。诸葛驭我看到百草仙人这幅形貌,便知有好消息可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