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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与说谎者们在一起的第十七个夏天(1)


  米伦站在栅栏下边,高兴地挥着手,她的头发在风中翻飞。

  约翰尼上蹦下跳,不时做一个侧手翻。

  盖特,我的盖特,从前是我的盖特——他也出来迎接我。

  欢迎回家,他们说,欢迎回家。

  23

  在港口城镇伍兹霍尔,妈妈和我让金毛猎犬们从车里出来,拖着行李去码头上卡丽姨妈站立的地方。

  卡丽久久地拥抱了妈妈,然后帮我们把行李和狗装上大汽艇。“你比任何时候都更漂亮,”她说,“感谢上帝,你来了。”

  “哦,安静些。”妈妈说道。

  “我知道你病了。”卡丽对我说道。她在姐妹中个子最高,是辛克莱家的长女。她的羊绒毛衣很长,嘴角边的线条深邃。她戴着外婆的古老翡翠首饰。

  “我没事,扑热息痛和几小杯伏特加就可以治疗。”我说。

  卡丽笑了,不过妈妈向前倾身,说道:“她没有服用扑热息痛。她服用的是医生开的不上瘾药物。”

  不是这样的。不上瘾药物不管用。

  “她看上去太瘦了。”卡丽说。

  “全是伏特加,”我说,“我体内装满了伏特加。”

  “她疼痛时吃不了多少,”妈妈说,“疼痛让她感到恶心。”

  “贝丝做了你喜欢的蓝莓派。”卡丽姨妈告诉我。她又给了妈妈一个拥抱。

  “你们这些人一下子这么喜欢拥抱,”我说,“你们以前从不拥抱。”

  卡丽姨妈也拥抱了我,她身上散发出高档的柠檬香水味。我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

  驶出港口后的水路,寒冷而耀眼。我坐在船的后面,妈妈站在驾船的卡丽姨妈旁边。我把手伸进水里让它拖着走。水花溅散到我的粗呢外套袖子上,浸湿了船帆。

  我马上就要见到盖特。

  盖特,我的盖特,不是我的盖特。

  房屋。小家伙们,姨妈们,说谎者。

  我会听到海鸥的叫声,品尝塌饼、派和自制冰激凌。我会听到网球的乓乓声,金毛猎犬的吠声,潜水时我呼吸的回声。我们会生起篝火,那闻起来有灰烬的味道。

  我会留下来吗?

  没过多久,比奇伍德熟悉的轮廓隐隐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看到的第一栋房子是有许多尖顶的温德米尔。右边那个遥远的房间是妈妈的房间,挂着她的淡蓝色窗帘。我自己的窗户朝向岛内。

  卡丽驾船绕过岬角,在陆地的最低点,我能看到圆墩墩的盒式卡德唐。一个极小的、沙土色的小海湾——小海滩——被塞在长长的木楼梯底端。

  我们绕到岛的东边时,风景发生了变化。树林遮盖住了红门,但我瞅见了它的红色镶边。然后是大海滩,由另一个木楼梯可到达。

  克莱尔蒙特坐落在最高点,三面环海。我伸长脖子去寻找它亲切的角楼——但它不在那里。过去荫庇斜向大院子的树也不在了。没有了维多利亚风格的六间卧室、环绕式门廊和乡村厨房,没有了很久以前外公每年消夏的那栋房子,取而代之的是屹立在石山上的一栋造型优美的现代建筑。一侧是一座日式花园,另一侧是裸岩。那栋房子用了大量玻璃和铁。扫兴。

  卡丽关掉引擎,这样更便于说话。“这是新克莱尔蒙特。”她说。

  “去年还只是一个框架,我没想到他连草坪都没留。”妈妈说。

  “等你看到里面再评论。墙壁上空无一物,我们昨天到的时候,冰箱里只有几个苹果和一块楔形哈瓦蒂干酪。”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哈瓦蒂干酪的?”妈妈问道,“哈瓦蒂干酪算不上优质奶酪。”

  “他不会购物。新来的厨师金妮和露西尔,只做他吩咐她们做的事。他一直在吃干酪吐司。不过我列了一个长单子,她们去了趟埃德加敦市场。我们现在的食物足够吃上好几天。”

  妈妈哆嗦了下,“还好我们来了。”

  她们说话时,我盯着那栋新房子。我当然知道外公翻修过。几天前他来我们家时,他和妈妈还谈起过新厨房、冰箱、特大冷冻柜、电热屉和调料架。

  我没想到他会把房子拆毁。草地没有了。还有那些树,尤其底下有轮胎秋千的那棵巨大老枫树。那棵树肯定有一百岁了。

  深蓝色的海浪奔腾起来,像一条鲸从海上跃起,呈拱形遮蔽住我。我的脖子痉挛,喉头梗塞。我在它的重压下双腿发软,血液冲进我的脑袋,我淹入水中。

  想到挂着秋千的可爱老枫树,一瞬间一切似乎令人悲伤难抑。我们从未告诉那棵树我们有多爱它。我们从未给它取个名字,从未为它做过任何事。它本来可以活更久。

  我感到十分寒冷。

  “卡登丝?”妈妈到我身边来。

  我抓住她的手。

  “现在正常点,”她轻声说,“马上。”

  “什么?”

  “你是正常的,你做得到。”

  好的。好的。那只是一棵树。

  只是我深爱的一棵挂着秋千的树。

  “别惹事,”妈妈轻声说,“吸口气,坐起来。”

  我尽快地按她说的做了,一如往常。

  卡丽姨妈欢快地说起话来,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等你们适应了这里,会发现新花园不错,”她说,“有一片喝鸡尾酒的座位区。塔夫脱和威尔在寻找特别的石头。”

  她把船开向岸边,我突然看到我的说谎者们在等待,不是在码头,而是在围绕着环道的风干木栅栏边。

  米伦站在栅栏下边,高兴地挥着手,她的头发在风中翻飞。

  米伦,充满好奇,如蜜糖,如细雨。

  约翰尼上蹦下跳,不时做一个侧手翻。

  约翰尼生机勃勃,精力十足,具有黠智。

  盖特,我的盖特,从前是我的盖特——他也出来迎接我。他站在栅栏的板条边,在现在通往克莱尔蒙特的岩山上。他在假装发信号,用手臂挥舞出繁复的图案,似乎我应该懂得某种密码。他沉思默想,满腔热情,雄心勃勃,像浓咖啡。

  欢迎回家,他们说,欢迎回家。

  24

  我们靠岸时,说谎者们没有到码头来,贝丝姨妈和外公也不在码头上。码头上只有小家伙们:威尔和塔夫脱、利伯蒂和邦妮。

  两个男孩都是十岁,互相踢打,四处角力。塔夫脱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我把他提起来旋转。他轻得惊人,似乎他是只鸟。“你感觉好些了吗?”我问。

  “冷冻柜里有冰砖!”他喊道,“三种不同的口味。”

  “说真的,塔夫脱。昨天晚上在电话里你有点失常。”

  “不是。”

  “是的。”

  “米伦给我读了个故事。然后我睡觉了。没什么事。”

  我弄乱他蜜黄色的头发。“不过是一栋房子。很多房子晚上都很骇人,但是一到早上,它们又变得友好。”

  “反正我们不待在卡德唐了,”塔夫脱说,“我们现在搬到新克莱尔蒙特和外公一起住了。”

  “真的?”

  “在那儿我们必须守规矩,不能像白痴一样。我们已经把东西都拿出来了。威尔在大海滩抓到了三只水母和一只死螃蟹。你要来看看吗?”

  “当然。”

  “他把螃蟹放进口袋里了,不过水母在水桶里。”塔夫脱说,跑开了。

  妈妈和我穿过小岛走向温德米尔,在木板步道上走了一小段路。双胞胎帮我们拎手提箱。

  外公和贝丝姨妈在厨房里。长台面上的花瓶里插着野花,贝丝用钢丝块擦洗干净的洗碗槽,外公在读《马撒葡萄园时报》。

  贝丝比她的姐妹们柔滑些,皮肤更白皙,但还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她穿着白色牛仔裤,海军蓝棉上衣,戴着钻石首饰。她脱掉橡胶手套,亲吻了妈妈,长时间用力地拥抱我,似乎她要拥抱某个深沉而秘密的信息。她闻起来有漂白剂和酒的味道。

  外公站起身来,但直到贝丝拥抱完,才走过来。“你好,米伦,”他愉快地说道,“见到你真高兴。”

  “他老是那样,”卡丽对我和妈妈说,“叫不是米伦的人米伦。”

  “我知道她不是米伦。”外公说。

  大人们谈了起来,留下我跟双胞胎在一起。她们穿着卡骆驰鞋和夏裙的样子很别扭。她们现在肯定十四岁左右了。她们有米伦的强壮双腿和蓝眼睛,不过她们的脸清瘦。

  “你的头发是黑色的,”邦妮说,“你看上去像一个死去的吸血鬼。”

  “邦妮!”利伯蒂打了她一下。

  “我是说,那是多余的,因为所有的吸血鬼都是死的,”邦妮说,“不过他们的眼圈发黑,皮肤苍白,跟你一样。”

  “对卡迪友善一点,”利伯蒂轻声说,“妈妈跟我们说过。”

  “我就是很友善啊,”邦妮说,“大部分吸血鬼都非常性感,那是有文件证明的事实。”

  “我告诉你,这个夏天我不想听你谈论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利伯蒂说,“昨天晚上已经够糟了。”她转向我,“邦妮痴迷于鬼。她一直在读有关鬼的书,然后她没法入睡。我们共用一个房间真是讨厌。”利伯蒂一口气说完,都没看着我。

  “我说的是卡迪的头发。”邦妮说。

  “你用不着说她看上去像死人。”

  “没事,”我告诉邦妮,“我并不在乎你怎么想,因而完全没问题。”

  25

  大家都去新克莱尔蒙特了,留下我和妈妈在温德米尔整理衣物。我丢掉我的包,寻找说谎者们。

  他们突然像小狗一样窜到我身上。米伦抓住我旋转,约翰尼抓住米伦,盖特抓住约翰尼,我们互相抓住彼此,跳了起来。接着我们又分开了,进入卡德唐。

  米伦喋喋不休说着她有多高兴,因为贝丝和小家伙们这个夏天将跟外公住在一起。他现在需要有人陪着。况且贝丝有洁癖,在旁边可不省心。更重要的是,卡德唐现在是我们说谎者的地盘了。盖特说他去泡点热茶,热茶是他新的坏习惯。约翰尼说他装模作样。我们跟随盖特进入厨房。他煮上水。

  旋风似的,他们劝说着彼此,欢快地争论,跟以前一模一样。虽然盖特没怎么看我。

  我没法不看着他。

  他如此英俊。活脱脱的盖特。我了解他下唇的弧度,双肩的力量,把衬衣半塞进牛仔裤的方式,鞋根磨损的状态,不自觉地触摸眉头上伤疤的样子。

  见到他,我非常愤怒,也非常高兴。

  也许他的生活已经翻篇,像任何适应力强的人那样。过去两年,盖特没有生活在一具头痛和自怜的躯壳里。他跟穿着芭蕾平底鞋的纽约女孩四处转悠,带她们吃中国菜,看乐队演出。如果他没有跟拉克尔在一起,他或许家里有一个甚至三个女孩。

  “你弄了头发。”约翰尼对我说。

  “是啊。”

  “看上去真漂亮。”米伦亲切地说。

  “她真高,”盖特说,忙着收拾茶叶、茉莉和英式早茶盒等等,“你过去没这么高,是吧,卡迪?”

  “这叫作成长,”我说,“不怪我。”两年前,盖特比我高几英寸。现在我们差不多一般高。

  “成长没错,”盖特说,还是没有看我,“只是别长得比我高。”

  他是在调情吗?

  是的。

  “约翰尼总是让我成为最高的那个,”盖特继续说,“从不挑起争端。”

  “就像我有选择似的。”约翰尼抱怨道。

  “她还是我们的卡迪,”米伦忠诚地说,“或许在她看来,我们不一样。”

  但是他们没有变化。盖特穿着两年前的那件绿色旧T恤。笑容还是一样挂在嘴边,前倾的样子还是一样,一样夸张的鼻子。

  肩宽阔背的约翰尼,穿着牛仔裤和领尖钉有纽扣的粉红格子衬衣,衬衣旧得边都磨破了;指甲被啃过,头发剪短了。

  米伦,就像拉斐尔前派的画,那方正的辛克莱下巴。又厚又长的头发堆在她的头顶,她穿着比基尼上装和短裤。

  着实令人感到安慰。我爱他们。

  我连我事故的基本情况都不知道,他们在意吗?第十五个夏天我们一起做过的事情,我大部分忘了,不知道姨妈们是否说起过我。

  我不想他们拿我当病人或者精神不正常的人。

  “谈谈大学。”约翰尼说。他坐在厨房台面上。“你去哪了?”

  “哪儿也没去。”我没法避免这一真相。我很惊讶他们竟然还不知道。

  “什么?”

  “为什么?”

  “我没有从高中毕业。出事后,我缺了太多课。”

  “啊呀,”约翰尼喊道,“太糟糕了。你没有上暑期学校?”

  “没有,来这里了。此外,如果我完成了所有的课程作业,再申请会更好。”

  “你打算学什么?”盖特问道。

  “让我们谈点别的。”

  “可我们想知道,”米伦说,“我们都想知道。”

  “真的,”我说,“说点其他的。你的感情生活怎么样,约翰尼?”

  “啊呀呀。”

  我扬起眉毛。

  “要是你们像我这么帅,那么情感历程永远不会顺利。”他嘲弄道。

  “我交了个男朋友,他叫德雷克·洛格赫德。”米伦说,“他要去波莫纳,跟我一样。我们发生过好几次关系,不过都有防护措施。他有健壮的肌肉,每个星期送我黄玫瑰。”

  约翰尼喷出他的茶。盖特和我笑了起来。

  “德雷克·洛格赫德[1]?”约翰尼问道。

  “没错,”米伦说,“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约翰尼摇摇头。

  “我们交往五个月了,”米伦说,“这个夏天他在做拓展训练,下次我见到他时他会有更多的肌肉。”

  “你是在开玩笑吧?”盖特说。

  “只是一点点,”米伦说,“可我爱他。”

  我紧握她的手。我很高兴她在恋爱。“我以后要问你性交的过程。”我警告她。

  “等男孩们不在的时候,”她说,“我会全部告诉你。”

  我们放下茶杯,走到小海滩,脱掉鞋,在沙滩中扭动脚趾。有极小的、尖锐的贝壳。

  “我不会去新克莱尔蒙特吃晚餐,”米伦坚决地说道,“也不去那里吃早餐。今年不去。”

  “为什么不?”我问道。

  “我吃不下,”她说,“姨妈们。小家伙们。外公。他失去了理智,你知道。”

  我点点头。

  “跟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我只想跟你们一起待在这里,”米伦说,“我不想在那栋寒冷的新屋子里闲荡。那些人没有我,也好好的。”

  “我也是。”约翰尼说。

  “我也是。”盖特说。

  我意识到在我到来之前,他们讨论过这个主意。

  26

  米伦和约翰尼戴着呼吸管和脚蹼下水了。他们晃来晃去,寻找龙虾。也许那里只有水母和小螃蟹,但即使收获有限,我们也经常在小海滩潜水。

  盖特和我坐在一块蜡染的毯子上。我们默默地注视着其他人。

  我不知道怎样和他交谈。

  我爱他。

  他是个混蛋。

  我不该爱他。却还爱着他,我真蠢。我必须忘掉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