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家宴是极其成功的：老太太慈祥可亲,不只对一众孙辈关怀有加,还体贴的免了两个儿媳妇站规矩布菜；太太态度和煦,甚至对侧席的妾室都给了笑脸；三太太满面春风,席中每个人她都照顾到了；一众姐妹更是举止得体优雅,十分和谐。r
孟赉父子三人兴致颇高,要了梨花白慢慢喝着,高谈阔论着,女眷们说说笑笑着也喝了不少米酒、果子酒。r
直吃到已交四鼓,众人方慢慢散去。r
接下来的几日孟赉十分忙碌,亲朋好友、旧日同僚、上司座师,少不得一一拜会。r
悠然归置行李,收拾账册,礼单,倒也天天不闲着,好在这几日内宅两大巨头孟老太太和钟氏均不曾为难过她,姐姐妹妹们也不曾生事。只是某天午饭后孟老太太突然有了兴致,午觉也不睡了,把钟氏、胡氏和众姐妹一起叫了过去,考较起众姐妹的功课。r
知道她不会做女工,脸色顿时十分难看。r
脸色难看,不看她,悠然低着头装老实,不理会欲发怒的孟老太太。r
“好!好!好!”孟老太太按捺不住的怒气,咬牙切齿连说三个好字,“孟家的女儿,竟有连女工都不会的,今儿我算见识了!你可真给孟家长脸!”r
孟老太太重重的拍案,钟氏、胡氏和一众姐妹都忙站起来,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r
“老二家的,你教的好闺女!”孟老太太咄咄逼人。r
钟氏低声认错“媳妇惭愧。”悠然不是她生的,教养责任却是她的。r
悠然皱起眉头,老太太一向午饭要睡会儿午觉的,今儿午觉也不睡了,把女眷全召过来,悦然、怡然、嫣然、安然不过走了个过场,轮到她直接考她女工如何,倒好像,知道她不会做女工一样。r
自己有什么事惹到她了？悠然思忖着。r
这个时代的女性讲究做女工,可悠然实在不喜欢做,一直找借口躲避。刚穿过来的时候病歪歪的,当然什么也做不了,病养好以后耍赖不学,黄馨是二十四孝老妈,凡事都由着她,孟赉的态度是字不能不练,书不能不读,管家理事不能不学,女工爱做当然好,不做也行。r
孟赉是很务实的态度,谁家的当家主母有功夫做针线？又不是用不起针线上的人。r
真是连针线上的人也用不起的人家,他也舍不得把闺女嫁过去。r
悦然向孟老太太陪笑道“五妹妹病了一场,这几年又不在母亲膝下教养,女工生疏些也是有的。好在如今回家了,正可以慢慢教起来。”r
孟老太太板着脸不说话,悦然转过身拉住悠然的手,柔声说“五妹妹,以后姐姐教你,你慢慢学着做些,好不好？”悠然嘟着小嘴不说话,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委屈,悦然心疼的揽过她。r
嫣然和欣然低头不语,她们两个女工也很差。r
怡然心里犯酸,谁家女孩不学做针线,偏二伯家的女孩,除了安然,竟是没一个精通的,反倒都读书写字,女孩家难道要考状元不成？悠然只是个小庶女,学个针线还要人这么哄着!r
怡然抿嘴笑道,“悠然妹妹都十一了,还什么针线都不会呀。”一副惋惜的模样。真可笑,这么大了都不会做活!r
胡氏幸灾乐祸的看着钟氏受责备,悠然被笑话,乐呵呵的说,“你悦然姐姐要绣嫁妆,哪里有空闲教你,倒是你怡姐姐,绣功是一等一的,就让你怡姐姐教你吧。”r
怡然那个死板性子,真让她教起来,够这小丫头吃一壶的。r
胡氏示威的看着钟氏,一副你教不好闺女我替你教的嘴脸。r
钟氏恨的牙痒痒。r
安然忖度着局势,小心翼翼的开口,“五妹妹身子差,父亲交待过让五妹妹好生静养,这学针线的事,倒不急,等五妹妹身子大好了,我和怡姐姐一起教,可使得？”r
安然是个谨慎的姑娘,心思缜密,女孩不会做女工,说出来总归不是好事,只好拿悠然身子差父亲命她静养这借口先遮盖过去,总不能让太太认了“教养不力”这个不是。r
“哟,五丫头还身子差啊,瞧这小脸,啧啧,白里透红,红苹果一样的。”胡氏不依不饶,糊弄谁呢？!就这小模样,说身子不好谁信呀？r
安然不慌不忙,“三婶婶说的是。只是父亲交待过我们姐妹不只一次,说五妹妹自掉到池塘后身子亏了,虽看着没事,其实底子还是虚的,要好好将养。”r
胡氏听到“掉到池塘里”五个字,身子震了震,随即定下心神,点着道“原来如此,五侄女倒要好生静养,早日好了,莫让长辈忧心。”r
孟老太太冷着脸吩咐,“五丫头好生养着,待好了,可要好好学针线。”r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总算过去了。r
谁知悠然摇头,“我不学。”r
孟老太太不能置信的看着她,“你说什么？”r
大家这么倾情出演了半天,她看了半天热闹,最后轻轻的三个字,我不学？r
悠然解释,“我拿起针就头疼,父亲说身子要紧,既然我和针线这样无缘,就不用学了。”r
孟老太太看着一脸天真的孟悠然,冷冷的说,“你老子回家,让他即刻来见我!”r
“是!”悠然响亮的答应。r
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孟老太太气结,命众人散了,只留胡氏、嫣然服侍。r
一行人出了萱瑞堂,怡然眼光闪了闪,故作亲热的拉着悠然的手,语重心长,“悠然妹妹,祖母教你的都是好的,应当的,就算二伯也要讲孝道听祖母的,妹妹还是用心学女工比较好。”r
钟氏扫了怡然一眼,这个侄女,也是个没眼色的,住在二房,还总是和二房的人过不去。r
“为什么要学女工呀？”悠然仰起头,天真的问。r
“因为女人要三从四德,四德就是德、容、言、工,女工是必学的。”怡然兴冲冲的教导着。r
“哦,那三从是什么呀？”悠然眨眨眼睛。r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怡然答的十分流利。r
“在家从父？我是听父亲的话呀,父亲让我不用学针线的。可祖母要我学,那我是听父亲的,还是听祖母的呢？嗯,我听父亲的,是在家从父,又不是在家从祖母。”悠然歪着头,把自己心里盘算的一五一十说出来。r
众人听了她这“在家从父,又不是在家从祖母”的话,都是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歪理？r
怡然急的面红耳赤,“你胡说什么？咱们自然是听祖母的,二伯也要听祖母的,要尽孝道。”r
“可姐姐你刚才说了女人要三从四德,三从里说了夫死从子,那祖母要不要夫死从子？”悠然虚心讨教。r
“可二伯也要讲孝道啊。”怡然气急败坏。r
悠然笑咪咪的点头,“姐姐说的是。”本朝以孝治天下,谁敢不讲孝道？r
悦然拉过悠然, “瞧瞧,脸色这么差,本就是长途跋涉才回家没几天,还不回去好好将养着？”r
悠然乖巧的“嗯”了一声。r
安然和欣然也附和着,“快回去好生养着。”r
怡然看着她们姐妹几个睁着眼睛说瞎话,气的红了眼睛。r
独自回到梨院,想起自幼失父的苦,狠狠哭了一场。碧玉等劝了半天。r
孟赉拜会旧日同僚晚饭后才回,钟氏早已着人在二门外迎着,接到正房,把今天的事情说了。r
孟赉皱眉“女儿没吓着吧？”钟氏忙道“没有,从始至终笑咪咪的。”r
孟赉沉吟片刻,温言让钟氏先歇息,自己转身去了萱瑞堂。r
面对孟老太太的责备和怒火,孟赉面无表情,缓缓开口道,“我从没和老太太说过阿悠落水的事,今天,是非说不可了。”r
孟老太太身子僵了一下。r
悠然落水当天钟氏带着悦然欣然回了娘家,孟府内宅当家作主的只有她。儿子会不会为这个怨她？r
悠然醒来后忙着请大夫熬粥熬药,孟赉寸步不离的守着女儿,钟氏回家后又是一番忙乱,等到孟赉和钟氏稳下来,查谁害悠然的时候,府里死了两个小丫头,水更浑了。r
直到孟赉要外放,也没查出头绪,孟赉不放心悠然,不管不顾的带着悠然赴任,一去就是三年。r
“那日,我早饭后去上衙,阿悠还在熟睡,小脸蛋红扑扑的,我亲了亲她的小脸才出门”,孟赉的声音十分平静,却令孟老太太莫名的心悸,“钟氏那天要带悦儿欣儿回娘家我是知道的,下了衙早早回到家,府里乱成一团,鸡飞狗跳,丫头仆妇们乱吵吵的,说五姑娘掉池塘里了。”r
孟赉脸上闪过一丝戾色,“数九寒天,池塘都结冰了,我闺女竟能掉进去!等我冲到池塘边,只看见地上一个湿渌渌的小女孩,我闺女的小身子已是冰凉,人也没气儿了!”r
“阿悠身边坐着她的亲娘,痴痴愣愣的,已是傻了。”r
“我紧紧抱住阿悠,我不信,早起我还亲过的小女儿,就这么去了!”他那时不只抱着阿悠,还抱着黄馨,一大一小两个,身子都是冰凉冰凉,一个已经没气儿了,一个已是半死人。r
悠然如果去了,爱女如命的黄馨也活不成。r
不知道抱了多久,慢慢的黄馨有了暖气儿,眼神也没有那么呆傻,在他怀里哭泣起来,不停唤着阿悠,乖女儿乖心肝的叫着；慢慢的阿悠的小身子也没那么凉,竟一点点暖了起来,竟动了动。r
天知道,阿悠在他怀里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和黄馨是多么惊喜若狂!r
“阿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女儿娇养在膝下,能宠她几日就宠她几日,女工不想学就先不学吧,孩子拿起针就头疼,难道我做父亲的舍得硬逼她？将来若有福气,自然用不上,若没有福气,女工再精又能怎样？老太太放心,阿悠是个有福气的,过了这一劫,将来必定顺遂。”r
“让外人知道孟家女儿连针线都没摸过,究竟不好。”孟老太太还是反对。r
“针线做的好,才会对外人说；做的不好,有什么好说的？自己人不说,外人如何知道？”孟赉微笑。他是官员,很明白说一套做一套是怎么回事。r
“女孩不会针线怎么行？”孟老太太迟疑着,“说婆家都没法说。”r
“这个老太太放心,”孟赉胸有成竹,“西来庵高僧给阿悠批过命,阿悠将来必定嫁的好。”r
老太太皱眉道“夫婿儿女的贴身衣裳,总要自己亲手做的。”r
孟赉微笑道“像我从没穿过太太亲手做的衣裳,不也好好的？”不止没穿过老婆做的,也没穿过老娘做的,孟老太太从没为次子亲手制过衣裳。r
孟老太太到底理亏,只好叹气道,“你的闺女,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太娇惯了,惯子如杀子。”r
“老太太放心,儿子省得。”麻烦解决,孟赉如释重负。r
同一时间,梨院的东厢房。r
闷闷不乐的孟正宇看着悠然送来的象牙笔杆善琏湖笔,紫檀木盒里名贵的端砚,还是闷闷不乐。r
这么名贵的笔,这么名贵的砚,有什么用,他又不喜欢读书!他就喜欢生病,躺在床上,谁也不用理。r
孟悠然无比同情孟正宇,这是个苦逼的孩子,都十一岁了胡氏也不让他搬出内院,把他管的死死的,好吧,如果她是他,可能她也要生病。r
“宇哥儿,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吧。”孟悠然笑着说。r
“嗯。”孟正宇无可无不可。r
“大慧宗杲有一个弟子,很用功但是很笨,始终不能悟道,嗯,咱们就叫他笨弟子吧,大慧宗杲的大弟子心地很善良,看见师弟这样就想帮他,陪他一起出游悟道。笨弟子听见大师兄这么说很高兴,师兄弟两人就出发了。路上,大弟子对笨弟子说,‘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但有五件事情我不能替你做,我不能替你吃饭,不能替你睡觉,不能替你呼吸,不能替你排泄,还有你那个躯壳,我不能替你背着他在路上走’,笨弟子听了,若有所悟。等到师兄弟出游回山,大慧宗杲看到笨弟子高兴的说‘这个人脱胎换骨了!’宇哥儿,没有人能替你背负你的躯壳,任何人最终能靠的,是他自己。”r
“没有人能替你背负你的躯壳”,孟正宇回想着这句话,嘴上却道,“我又没想着靠谁,没爹的孩子,不靠自己还能靠谁？”r
耿耿于怀的还是这件事。r
孟悠然叹口气,道“宇哥儿,你毕竟是个男子,只要书读好了,考了科举,将来便会海阔天空。”r
“科举容易吗？八股文什么的,很烦。”孟正宇嘟囔着。r
“八股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你先把王守溪的稿子背的滚瓜烂熟再说。”孟悠然微笑,“大慧宗杲有句名言,连朱子都欣赏的,‘弄一车兵器,不是杀人手段；我有寸铁,便可杀人。’宇哥儿,你要学会寸铁杀人。”r
原本瘦弱的少年,突然有了精神头,“是他让你告诉我的吗？”r
孟悠然怔了怔,诚恳的说,“他很惦记你,帮你请了好先生,这几日就到府了,只盼你学业有成。”r
孟正宇眼睛亮晶晶的,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