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爹看到宝贝女儿的笑容比当初她劝自己装昏倒时更冰冷,眼神中满是威胁逼迫,由不得不生气,骂道“死丫头!偏知道气你爹!”r
张并轻斥道“悠然,不许对岳父无礼。”r
孟老爹骂完女儿,回头又骂女婿,“我们父女说话,有你什么事？出去!”r
张并恭敬应道“是!”临出门又低声交待妻子,“莫惹岳父生气。”r
悠然笑咪咪点头,那是我爹,难道我不知道心疼？r
孟老爹见宝贝女儿对那臭小子很是和悦,更加生气,拿起桌上的天青色薄胎汝窑圆笔洗作势欲摔。r
“很贵的,爹!”悠然赶忙跑过去,心疼的抢过笔洗,“这是汝窑呢,摔不得,您摔个便宜的吧。”小心把笔洗放好,四处寻便宜好摔的物件儿。r
汝窑是宋瓷之冠,釉中含有玛瑙,色泽青翠华滋,釉汁肥润莹亮,被历代称颂,开窑时间只有二十年,烧造时间短,传世不多,在这个时代汝窑瓷器已经非常稀有。唉,流传到了遥远的二十一世纪,汝窑已只剩下67件半,珍贵非常。r
这样的珍品,让老爹一生气摔了？暴殄天物啊。不行不行,悠然找到一个普通官窑白瓷茶杯,这是便宜货,不心疼!殷勤递给老爹,陪着笑脸,“爹,您摔这个!”r
孟老爹看着女儿忙来忙去寻便宜东西给自己摔的模样,已是心软气消,更见她仰起小脸儿一脸讨好,撑不住想笑,偏又不笑,板着脸训斥,“一丝一缕,当思来之不易。哪有这么明公正道糟贱东西的？”r
悠然狡黠的笑笑,“爹爹教训的是。”要摔笔洗的人是你老人家好不好？这会子又板着脸教训人不爱惜东西。r
“爹爹教训的是？那你方才还顶撞爹？!”孟赉气哼哼道。死丫头,骗谁呢。r
“爹当着外人的面训斥他也就罢了,私底下再训斥他,我岂能不心疼？”悠然理直气壮。r
人人都知道张并是季野公子孙,人人都知道张并不肯认祖归宗,难免会有人因此诋毁,说他桀骜不逊,说他数典忘祖,皇帝也难免会怀疑他野心太大,不甘心受制于人；孟赉一介文官,并无甚权势,屡屡疾言厉色把张并训斥得满头大汗,低头认错,众人在嘲笑张并怕岳父的同时,也会深思：为什么一个不肯认祖归宗的冷漠男子,却这么怕岳父？r
如今的情形是魏国公府放出风声,愿意认回张并,舆论对张并不利：天朝实情如此,一个男人再怎么发达,再怎么自己有出息,不能被家庭认可,总是一个遗憾。若是家族想认回你,而你不愿回,那就有趣了。什么？父族要认回你,你自己居然不愿意？数典忘祖!不肖子孙!大家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r
程濛那种“我生了你,你便要听我号令”的思想,不是她一个人独有的,天朝有多少人都会这样想,都把孩子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r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没有他,怎么会有你？”,这是人们劝告心怀不满子女时常用的话。也是很多人心中所想。r
所以,张并不肯认回魏国公府,依天朝传统看,是不对的,是不仁义的。r
这时放出风声,说张并在魏国公府受了什么样的亏待？时机根本不对。r
孟赉久经官场,自然圆滑,他这样温文尔雅的人训斥高大威猛的张并,场面很有喜感,流传很快。等到张并这谦恭敬上形象深入人心时,就可以有所作为了。r
舆论不是掌控在某些人手里的,谁都可以利用舆论。当然利用舆论是有技巧的。r
张并行军打仗的本领世所公认,在军中威望极高,这威望是个双刃剑：皇帝会希望有这么一个人替他治军,却又怕这人过于完美。r
“你总要有些短处才好,最好是为人所笑。惧岳父如虎,这个短处其实不坏,又逗乐,又让人放心。”悠然这话说的不错,皇帝在听到张并早朝略晚一晚便被岳父训得满头大汗时,当即开怀大笑起来。r
“阮大猷是畏妻如虎,你是畏岳父如虎,甚好,甚好。”悠然笑咪咪的很是满意。r
阮大猷不世名将,却独独怕老婆怕得要死,传闻阮夫人挑挑眉毛,阮大猷便会吓得跪地求饶。r
孟正宪这热血青年还为此拍案大怒过,很是替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抱不平。r
“唉,咱们阮将军纵横沙场无人能敌,西北将军威名赫赫,却会怕老婆!”扼腕叹息。r
“唉,咱们张大帅横刀立马,令鞑靼人闻风丧胆,何等英雄!偏偏见了岳父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痛心疾首。r
这就对了。这样名声有什么坏处呢？到了军中一样言出令行,威风八面；到了皇帝面前,到了朝堂之中,被笑笑而已,却是大为放心。r
“这你便不懂了,爹当着人训斥,是为他好；背着人训斥,也是为他好。”孟老爹一脸淡定,“告两个月假做什么？你看朝中有谁在京中成亲还要告两个月假的？”r
只有回乡成亲路途遥远的才会请长假,在京中成亲,请两个月假,不是明打明告诉众人你有闲暇之心？不勤于王事？r
悠然撇撇嘴,人和人能比吗？朝中又有谁是九岁就上了战场的？张并虽是初次成婚,却已经有将近二十年工龄了好不好,搁二十一世纪也是该有晚婚假期的。r
“他寻皇上告假时,爹猜猜他头先说的是多少时候？”悠然卖起关子。r
孟老爹一脸蔑视,不做理会。悠然自问自答,“两年,是两年。”r
孟老爹先是吃惊,继而气愤,眼睛望向书房外,恨不得立时把张并拎进来教训一通。成个亲敢请两年假？!r
“一身伤病,需要休养；快三十了才娶媳妇；天下安定,只想娶妻生子,安分渡日。”悠然一一历数张并寻皇帝告假时说的话,“爹,您听听,他说的对不对呀。”r
孟老爹哼哼两声,没言语。r
悠然见好就收,顾左右而言他,“爹爹,小宇是不是明儿就搬家？”自己这娘亲实在太没心计,敢紧送出去才放心。r
孟老爹怒道“一个个这般急着搬走？”嫁了爱女,搬出去一个小儿子,再带走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日子没法过了!r
“离的这么近,您想什么过去看看都行,还名正言顺的。”悠然安慰道。真的,是做爹的去看自己亲生儿子也好,是做伯父的去看自己侄子也好,都是正大光明的事。r
其实黄馨就算留在孟府,孟老爹天天也见不着。若孟老爹敢到黄馨处过夜,钟氏不知会出什么招,黄馨可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r
“嫁了人,离开爹,高兴不？”孟赉慢吞吞问道。r
“爹爹,儿子长大了是媳妇的,女儿长大了,”悠然斟酌着措词,“是人家的。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呀。”r
孟老爹重重的“哼”了一声,闲目躺在躺椅上养神,不理会悠然了。r
悠然搬个小凳子坐在老爹身边,絮絮说着话,“爹爹,有两个月假呢,我陪您到西郊散两日可好？”又俏皮加上一句,“可以带上她!”r
孟老爹本是不理会她的,听见这一句,睁开眼睛,迟疑道“可行？”自从外放回京,再也没有和黄馨、悠然共同游玩的快乐时光。r
“当然可行,”悠然笑吟吟,“明儿小宇就搬了,她也搬了,到了外面海阔天空,想去哪儿不成啊。”r
孟老爹大为动心。r
悠然又哄了半天,待老爹笑了,才拉着老爹出来,“厅上还一群人呢。”r
看到孟赉和悠然说说笑在笑的走出来,张并松了口气,上前恭敬行了礼,和悠然一左一右陪着孟赉。r
孟赉本是对张并爱理不理的,却是看见悠然威胁的目光,心里骂了句死丫头,勉强客气的叫了声“贤婿。”r
本是有些憋气的,可张并受宠若惊的傻样子,又令他开心起来。r
渐渐的,孟赉一人乐滋滋走在前头,张并和悠然稍落后几步。r
“你没气着爹吧？”张并低低问。“没有!那是我亲爹!”悠然娇嗔的横了他一眼。r
“他是你爹,又那么疼你,训斥我是应该的。”张并这好女婿的模样,令悠然大为感动。r
三人回了前厅,孟赉和张并回到男人当中,悠然回到女人当中,叙起话来。r
钟氏和孟夫人言谈甚欢,见到悠然,孟夫人取笑道“侯夫人回来了。”r
悠然红了脸,羞的低下头不说话。r
“这孩子,成了亲还是这么害羞。”钟氏和孟夫人笑着互相看看。r
嫣然掩着小嘴轻笑道“可不是,大姐姐还只是侯府世子夫人,五妹妹已经是侯夫人了。”r
钟氏拉下脸来。见自己娘亲要发怒,欣然忙开口,“五姐姐是个有福的。我和五姐姐晋见太后时,太后娘娘亲口说的呢。”r
钟氏听到女儿着重“太后”两个字,按下脾气,冷冷道“三丫头说的不错,五丫头比大丫头还有福气呢。”r
悠然只拈着衣带,低头做羞涩状。这姿势其实有些累,不过此刻悠然觉得说话更累。r
嫣然挑拨不成,也不生气,只慢悠悠喝茶吃点心。r
“今日烦嫂子过来,明日又要烦嫂子过来,真真是过意不去。”钟氏跟孟夫人客气着。明日孟正宇迁居,正是要本家长辈在场。r
原本意态闲适的嫣然,脸拉了下来。小宇搬出去住是好事,只凭什么跟着出去享清闲的却是黄姨娘？r
想起丁姨娘含泪劝自己,“只要你好,宇哥儿好,我什么都不求。”嫣然更是火大,只是前些时日她和丁姨娘已是在孟家闹过一场,被钟氏拿话堵得死死的,“丁姨娘去,将来宇哥儿娶了媳妇,人家是拿她当婆婆好,还是不拿她当婆婆好？宇哥儿将来如何自处？”r
嫣然生气之下,看见悠然头上赤金闪亮六凤衔珠金钗,笑道“五妹妹戴的,是六凤金钗么？真是好看。”r
本朝制度,公、侯夫人,可戴六凤钗,再往下的品级,不许超过五凤。r
像钟氏,便只能戴五凤金钗。r
钟氏果然脸色又难看起来。嫣然这丫头是提醒自己呢,悠然品级比自己高!r
从未亏待过她,出嫁时更是厚厚陪送一副妆奁,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r
钟氏看嫣然的眼光便有些不善；想到悠然品级比自己高,看悠然的眼光也有些不善。r
出了嫁又怎样？做嫡母的永远能教训!r
一直不说话的怡然艰难开口,“不只五妹妹是有福气的,六妹妹也是有福气的。福宁长公主府,那是什么样的人家,天潢贵胄呢,依我说,六妹妹才是有福气。”r
欣然娇嗔道“怡姐姐!”已埋在钟氏怀里不肯抬头。r
钟氏大乐。可不是么,欣然才是嫁得最好的!自己有什么气可生？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一个比一个孝顺；两个女儿,大女儿过得舒心,小女儿将来定是更舒心!更有孙子孙女活泼可爱,自己这不是神仙似的日子么？r
钟氏和颜悦色起来。r
嫣然不满又不解的看了眼怡然。她带着气嫁人的,这些年都没怎么回来过,今儿不只回来了,还这么拍钟氏马屁,她是怎么了？r
借口更衣,拉了怡然出来不依,“怡姐姐,你帮着别人欺负我!”小时候二人都养老孟老太太跟前,原比旁的姐妹要亲密些。r
怡然苦笑,“我哪能跟你比。你是嫁得好,不知道我的难处。”婆婆严太太本是贪图孟家的势才愿意结这门亲,见自己不肯上孟家奉承,不知打骂过多少回。这次,更是下了死命令,若不依她,没有太平日子过。r
嫣然见怡然一脸愁苦的表情,也是吓了一跳,再细看她,仿佛瘦了很多,冲动握住她的手,“怡姐姐,我帮你!”r
怡然叹口气,“嫣姐儿,你的心意姐姐领了,只是,你帮不了我的,能帮我的,是悠然,或者欣然。”r
嫣然追问出了什么事,愣了愣,“那是,我真是帮不上忙。你寻悠然吧。”r
怡然默默点头。二人一道回至前厅,强颜欢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