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言从未正视过这个女儿,因为他讨厌她脸上的胎记,民间有许多说法流传,无论哪一种流传皆说面带红记是不祥之兆。若非身处相位人言可畏他早将这个祸胎赶出相府了。
“父亲。女儿今日惹了祸还请父亲责罚。”奚晚晴上前请罪,未给奚言和奚晚柔插嘴的机会继续道,“母亲差女儿去叫大姐回家,本是芝麻大的差事却被女儿给办砸了。女儿从栖凤亭出来的时候没注意到佩珠站在旁边,不小心被绊了一脚失足跌进湖里。虽然在场的公子们早早退出了栖凤亭,可到底是让那些小姐们看了笑话。女儿自知犯错,本该早点来向父亲请罪才是,可是怕衣衫不整冲撞了父亲所以绕道去了周记衣铺取衣服换上,所以才回来晚了。请父亲见谅。”
奚言脸色越发阴沉,奚晚柔和奚晚晴的话出入不少,这说明二人之中是有一人在说谎的。他虽心里向着奚晚柔,但奚晚晴这个女儿从前犯了错从不反嘴辩白一句,今日有条不紊地说了这么多不像是信口开河。他盯着奚晚晴,觉得这衣服有些眼熟,这样质地的衣服少不了几两银子的,于是沉着嗓子道,“换衣服回家换便是了,去什么衣铺,你什么时候学了这铺张浪费的坏毛病。”
“女儿怎么敢铺张浪费,这衣服是先前送去衣铺改的。本来打算明天让香莲去取的,今日出了这事顺便便取回来了。”
明明奚晚晴带着一丝惶恐,可那不紧不慢的语气倒带出几分指责的意味。奚言缓了缓脸色道,“旁人的衣服都合身,怎么就你的要拿去改。”
奚晚晴的言语间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女儿穿的是大姐的旧衣裳。大姐年长,身量高些,所以女儿要改了才能穿。”
听了奚晚晴此言奚言立时想了起来,这身鹅黄梨花的衣裳确实见奚晚柔穿过。不用多想也知道是杨玉丹克扣了奚晚晴的衣服给奚晚柔了。他看了一眼奚晚柔,只见奚晚柔一双杏眸氤氲着雾气,才升起的半分责备也消了,“算了,你们先回去吧。为父还要进宫觐见皇上。”
奚晚晴看着奚言的背影,嘴角带上一丝讥讽,还是一样的偏心。
奚晚柔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因为奚晚晴突然变得伶牙俐齿而过度惊讶,竟忘了插嘴任她在父亲跟前搬弄是非。回过神来时眼里只剩奚言的背影了。
奚晚柔与奚晚晴独处的时候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一来是因为由她母亲那承来的恨意,二来是因为她实在讨厌性子怯懦的人,再者奚晚晴在奚府地位太低,做她的出气筒也无人会问津。
“喝了几口湖水倒喝得伶牙俐齿了。”奚言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奚晚柔一双杏眸带上寒意。
奚晚晴盈盈一笑,“晚晴哪敢。只是父亲威严,在父亲面前晚晴不知不觉便如实相诉了。”
奚晚柔瞪了奚晚晴一眼,嫌恶地看了一眼那猩红的胎记,“别不知好歹。回去多照照镜子,就你这样子,任你天大本事父亲也不会喜欢你的。”
奚晚晴伸手摸手自己的胎记,片刻失神。
奚晚柔自以为戳中了奚晚晴的痛处,心情顺畅不少,不愿再与奚晚晴多做纠缠,转身走了。
香莲看着奚晚晴失神的样子,以为她在难过,安慰道,“小姐不必理会大小姐,她惯会挖苦人的。”心中恨恨地想道,偏偏会做戏,哄得全天下的人都当她是心地善良的仙女下凡。
奚晚晴不置可否,从前她以为奚言偏心是因为他真爱奚晚柔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到最后她才明白,奚晚柔也不过是奚家的棋子,只不过这颗棋子珍贵些,要安插在最紧要的地方,自然得到更多关怀。
站在回廊里怅然片刻,奚晚晴回带着香莲回了沉香苑。
白惨惨的朱漆门窗,石板路缝里长起野草,庭院里杂草丛生,从前住了十六年也没觉得破落,现今一看却是倍感凄凉。也难怪前世就算被苏成朗冷落,她也觉得当个挂名夫人日子还凑和。奚晚晴不由蹙起眉来,从前还真是个怯懦将就的主,任人捏搓。
“香莲,把院儿里的妈妈和丫头都叫来。”奚晚晴站在沉香苑门口沉默了片刻后吩咐道。
香莲看着奚晚晴,有些不明所以,总觉得自家主子有些奇怪,转念间脸上却带上笑,不管奚晚晴是受了惊还是如何,她很欣喜主子的变化,主子就是脾气太软弱了才会活得这么苦。如此变化,说不上生活会翻开崭新一页。
费了一番功夫香莲才将人叫齐。大宅院里的奴才最会看人下菜碟,大宅里谁高谁低他们一个个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被分到了沉香苑的下人完全不把奚晚晴当主子,一天里有半数时间是在偷懒的。他们不怕奚晚晴告状,因为这个家真正的主人没有一个喜欢奚晚晴的,更因为他们吃准了奚晚晴不会去告状。
陈妈妈、月秋、月如、加上香莲,这便是沉香苑的全部下人了。原先还有个香芮的,前不久因为些事被大夫人贬到了杂役房。
陈妈妈、月秋和月如三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从来不敢大声说话的主子突然把她们叫到跟前要做什么。
奚晚晴坐在一排下人跟前,端着香莲奉上的茶,细细嗅着茶香,看也不看她们一眼。
陈妈妈是个资历久的,她大着胆子张嘴问道,“不知小姐叫奴婢们前来有何吩咐。”
闻声,奚晚晴清亮的眸子转了转,瞥向陈妈妈,视线中带着几分凌厉,“陈妈妈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吗?”
那么凌厉的眼神,入府这么多年也只在大夫人那里见过。陈妈妈一时呆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再看向奚晚晴时眸里的凌厉已然不再。陈妈妈松了一口气,安抚自己大概是刚才看走了眼。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刚准备回话,却听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从脚下传来,方才还在奚晚晴手中的茶具此刻已在自己脚前粉身碎骨。
“房间里的灰都能写字了,院子里的草都能喂马了。你们几个睁着眼都是喘气的吗?”奚晚晴声音也不大,但那声音里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一双清亮的黑眸直直盯着眼前这三个不把自己放眼里的下人,视线凌厉无比。
月秋月如被奚晚晴这阵仗吓得噗通跪倒在地,一个劲的磕头认错,“是奴婢一时倏忽,还请五小姐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陈妈妈还呆在原地,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眼前的人确确实实是五小姐,是那个唯唯诺诺在前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五小姐,看着自己的体己丫头被四小姐责打只会在一边哭的五小姐。早上出门时她还是那副窝囊样,怎么才半天时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陈妈妈……”奚晚晴向还在呆愣的陈妈妈走近了几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寒意更甚,“别忘了,这个院子的主子是我。如果你不确定,大可以去向父亲或者祖母母亲请示,问问看这沉香苑的主人倒底是谁。”
噗通一声,陈妈妈跪在了地上,“老奴不敢……老奴一时犯了错还请小姐原谅。老奴这就带人清理打扫,请小姐息怒。”
“哼……”奚晚晴冷哼一声,“我不说,不代表我一双眼睛看不见。若再敢再我跟前放肆,你们自己掂量着。”
陈妈妈三人吓得出了一头冷汗,连滚带爬的去取了清洁工具在院子里打扫起来,生怕一点怠慢这个性情突变的五小姐又来找他们麻烦。
香莲也想去帮忙,被奚晚晴制止了,“他们偷了这么多年的懒,也该出出力了。”
“小姐……”小姐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香莲侧头打量这个她自打懂事便跟着的小姐,片刻疑惑后脸上露出甜甜笑意,“香莲还是喜欢小姐现在这个样子。”
奚晚晴握住了香莲的手,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道,“跟着我,这些年委屈你了。”
香莲惶恐地摇了摇头,“不委屈。小姐是个好人,香莲喜欢小姐。小姐待香莲好香莲都知道。”
奚晚晴笑了笑,如三月春风,左颊上那零星散落的胎记瞧着也没那么吓人了,“以后不会再逆来顺受了。不会让你再跟着我一起吃苦受气。”
与奚晚晴分别后奚晚柔直接去了百合院,舅母早回去了,这个时辰惯例母亲要陪老夫人用下午茶的。
奚夫人杨氏正坐在厅里用着新年的玉茸,她着着一身墨绿对襟褙衣,里面是颜色稍浅的襦裙,配上一套葱绿的玉器首饰,显得整个人气质十分沉静。杨氏颧骨略高,稍微瘦点便会显得刻薄相,以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保持着略微丰腻的身材。上了年纪,微微丰腻反倒让她凭添了一股说不出的贵气。
门口一抹红影飘来,杨氏知道是自己倾国倾城的女儿来了。脸上盈上一脸笑,“怎么现在才回来。舅母都回府了,没见着你甚是遗憾呢。”
奚晚柔倩然一笑,“晚柔见过祖母,见过母亲。”
老夫人刘氏掐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眉眼间带上一分笑意。奚晚柔名扬上京城,是奚家人的骄傲,便是拿去和宫里的公主比也毫不逊色的。刘氏虽然不喜欢杨氏但对这个孙女却不是十分讨厌。
过了一套虚礼,杨氏和奚晚柔母女二人一唱一喝委婉地将今天的事添油加醋说与刘氏听,希望借刘氏的手处置奚晚晴。奚晚晴生性懦弱,是惹不了杨氏的。杨氏真正气的是奚晚晴的母亲戚氏。这戚氏是她的陪嫁丫鬟,陪嫁丫鬟向来是主子身边最忠诚的人,而她却背地里****奚言,两人偷了大半年的情,直到戚氏怀孕了藏不住了才公布于众。这无疑当众扇了要面子的杨氏一个耳光。事情败露后奚言要抬戚氏做了姨娘,因为戚氏怀着奚家骨血,杨氏也不好说什么,但从那时起便恨上了戚氏。恨屋及屋,前两年将戚氏逼疯赶出奚府后这恨意便转嫁到戚氏的女儿奚晚晴身上。
刘氏只是掐转着手中的佛珠,听着杨氏和奚晚柔说了半晌,最后只是道了一声累了将杨氏母女打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