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终于完全隐入地平线后,灼热的大地,被晚风拂过,也开始透出丝丝清凉。阿芬在河边洗刷完碗筷,刚要进院里,就听到周婆娘的弱弱的声音,“姑姑再等等,再等等,马上就回来了。”
阿芬当场愣住,这世上还有能让周婆娘低头的人,她可是亲眼见过周婆娘双手叉腰,跟李二宝她娘对骂一天的场景,那喋喋不休,抑扬顿挫,就是唾沫也能噎死你。
“大娘,我回来了。”阿芬刚刚掀开帘子,就看到周婆娘一个箭步,一把拉过了阿芬,陪笑说:“这不回来了。”
“阿芬啊,这几个姑姑是你家里派人来接你的。”周婆娘小心谨慎的说道,暗想,这群婆娘仗着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奴才,嚣张个啥子玩意。老娘唾沫吐死你,呸呸呸!
阿芬心中更加奇怪,家里人?自己不是3岁就被卖到王家当童养媳了么?难道家里突然发财后悔了?再看看周婆娘身后的那几个姑姑,个个都是身着缎面大袄裙,头戴珠花,白白净净的妇人。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这家的婆子能有这等气度,断不可能是爆发致富的,那么为何会将自家小姐卖于他人做童养媳?
那其中一个面如银盘,和蔼可亲的婆子走了出来,似乎是看出了阿芬的疑惑,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阿芬是金陵望族林家的庶出女,未满三岁时,亲娘忽得心疾去了,而阿芬也患上了水痘,便把她送到乡下族里养病,谁知托养的林奶奶不到半年就去了,林奶奶只育有一子,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林奶奶去后,没钱买酒水了,居然将阿芬抱去卖了,换酒钱。对外只说孩子身子弱,在自己丈母娘家里养病。直到今年,家里估摸这身子该养好了,来接的时候,这小痞子才慌忙招了实情,说是卖给隔壁王县的甩稻村王二家了。这才有了姑子们来接人的事。
阿芬默默地听完后,翻了个白眼,这家子什么人啊,女儿被卖了十年了,居然现在才来找。估计回去也是被忽视的命。
“六小姐,咱们出发回城吧。”
阿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不回去。”在她眼里,跟她相处了六年的王二一家才是她这世的家人。周婆娘虽然泼辣,却会温柔的帮她做衣服。木讷又吝啬的王二,每年赶集回来,会给她带又甜又辣的姜糖。还有又呆又胆小的周生,会为了她跟村霸王李二宝干架,会为了她独自一人上山给她摘野果。这才是她的家人,而不是那个把她忘记了十年的林家。
这话间,一个满脸傲色的婆子站了出来,道:“六小姐,您莫开玩笑。您是必须要回去的。哪有林家女儿当这村野山夫童养媳的道理,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也不怕折了命。”婆子说完轻蔑地看了一眼周婆娘,鼻子都朝天了。
周婆娘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燃起来了,就差爆炸了。管他是什么隆中大族,呸的一口唾沫啐在了那婆子脸上,“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自家丢了女儿,十年不来寻。看别人养得结实,就想占着?贱不要脸的!快滚吧。”
说得好,大娘!阿芬在心里默默地给周婆娘竖起了大拇指。
“大嫂子,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家丢了女儿,哪有不寻的道理,只是被那臭痞子给糊弄了,这不,知道后马上就来寻了么。”那和蔼的白面妇人上前来了,又道:“再说,嫂子这买了我们家的小姐,就是那臭痞子的同谋了。倘若告到官里去,嫂子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了个锦面荷包,递给了周婆娘,”我们也不是吃亏嫂子,这里五十两,慰劳嫂子这几年辛苦照料六小姐了。“
好厉害的婆子,阿芬暗暗道。这第一句,便是解释安慰阿芬的。之后又先威吓阿芬别连累王家,再宽慰她,给予周婆娘好处。暗示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真是高招啊。
周婆娘乡里人,没啥子见识,只觉得这白面妇人处处为她着想的,也就红着脸摆手道:“这回城当小姐,也是阿芬的福气,她若愿意,我也愿意。这银子我断不能要,阿芬这几年在家也不是白吃的,都有干活。”
阿芬知道自己是逃不了,一定是要去林家了,不然王二家只怕要坐牢了。当下扯过白面妇人手中的荷包塞到了周婆娘的手里,“大娘,银子肯定是要的,别白白让人占了便宜。这些银子,你和阿爹拿到城里买个小院。再租个店面卖些时令野果野菜,城里人好这口。剩下的钱,拿去给周生请个好的先生,村里的老秀才也就那点本事。周生聪明,一定能高中的。”说着说着眼泪就啪啪往下掉,要是走了,最舍不得的就是周生了。这孩子粘她,要是走了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周婆娘平日里泼辣好强,此时也是红了眼,哽咽道,“我去给你收拾行李,趁周生没下学,你悄悄去,不然不知道要怎么闹呢。”说完冲着站在一旁只是抹眼泪的王二骂道:“还愣着干嘛,去后院掏点干甜薯给阿芬包好,给她路上当零嘴吃。”
王二应了一句,就撒腿跑了。
阿芬看了一眼那群婆娘,对她们道:“你们先出去吧,让我和大娘处一会儿。”
那傲色婆娘欲说什么,白面婆子做了个住嘴的手势,便带着她们退到了院子。
“她还真当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这么指示李姑姑您,也不知道李姑姑您是太太……“
白面妇人也就是李姑姑,瞪了说话的婆子一眼,道:“别瞎嚼舌头,小心让人听了去,说我们林府没大没小。这六姑娘不懂礼数,自然有太太……”
接着那些婆子们心领神会的相视一笑。
此时,里屋的周婆娘一边帮阿芬收拾着东西,一边碎碎念道:“我看那家的婆子,都不是什么好人,定是那些踩低攀高的人。你去了手头没些钱,会教她们小瞧了去。“说着将那荷包塞进了阿芬手中,”这些银子,你拿去应应急。“
阿芬鼻子一酸,只取出了荷包里一小块碎银,又将荷包塞回了周婆娘手中,道:“大娘,除了你,这么多年阿芬被谁欺负过?钱你拿着,日后在城里买了新房子记得叫人托信给我。”
周婆娘知道阿芬性子,收下了荷包。没有说话,转身抹眼泪去了。
一阵沉默……
“王二这个瘸腿货,取个甜薯干都要这么久。”
阿芬噗嗤一下笑了,“大娘,你以后少骂阿爹。你看阿爹这几年都被你骂傻了。”
“说起王二,我就恼。他呆就算了,带着儿子也变得跟他一样,半响放不出一个屁来。”
……
又是一阵沉默。
“大娘,周生回来了,你要好生劝着。莫叫他哭抽着了气,他身子弱,哭狠了又要病着了。”
周婆娘叹了口气,“自从你7岁那年摔下坡后,我就觉得你变了个人似的。对周生好的比我这亲娘待他还好。”
“我把他视作我亲弟弟,自然待他好。”
周婆娘伸手搓了阿芬的脑门,笑道:“你也就比他大个半年,摆什么谱。”
阿芬暗暗吐舌,心道,可不止半年,算上前世的年龄,那是大上整整十三岁了。
大概又过了一会儿,王二屁颠颠的回来了,自然免不了被周婆娘一顿好说。
阿芬坐在马车里,挥手告别了王二和周婆娘。
这马车刚出村口,阿芬便听到后头传来一阵哭喊。探出头去,就看到了周生坐在驴车上,驾车的是李二宝。
“停车,停车。”
阿芬没待马车停稳就跳了下来,直奔后头,看得婆子们下了一大跳,直呼危险。
“周生!驴车跑得那样快,小心翻车,怎么就得那样不小心!”阿芬喝道,看到周生哭得抽气,免不了一阵心疼。又看看旁边的李二宝,好奇道:“你今日怎么的这么好心?”
李二宝摸着后脑勺傻傻一笑,“周生将他的美人风筝给了我。”
阿芬心中一暖,这美人风筝是周生最喜欢的,平日里,动都不让人动的。
“阿芬,你是要去金陵的林家吗?“周生抽咽着问道。
“恩,莫哭了。这里风大,哭着要着凉的。你也十二了,总是哭,这么软弱,怎么叫我放心。”
周生止住了哭,摸了摸眼泪,抽抽搭搭地说道:“我不哭了,日后都不哭了。阿芬,你去林家也莫要哭。”
“恩,我不哭。为了周生我也不哭。”
周生撒娇似地靠在了阿芬的怀里。阿芬笑了笑,轻轻地晃摸着周生的头发,周生的双眼闭着,眼角却溢出了几滴泪水,“阿芬,我长大了去林府找你好吗?”
“好啊。但是你要好好念书,我才见你。”
读书,便成了周生日后悬梁刺股的执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