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的雨声,充斥着方慕的耳膜,她站起身,身子有些晃,杨建生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你信他吗?”
方慕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个世界上她连他都不信了,还能信谁?
漫天雨水,仿佛无穷无尽。
“杨爷,本来不想把你卷进来,可到底还是把你拉进来了。”
“说什么傻话呢?”他叹了口气,扶着她往黑色的轿车走去。
上车的时候,开车的男人忍不住又打量了她一会儿。
方慕并没有感受到注视的目光。
“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杨建生松开他的手臂。
她报上酒店的名字,道了声谢。
汽车穿梭过三环路,驶入城内,在一家四星级酒店前停下。
方慕走下车,道了声谢,关上了车门。
“师父,你说我应该叫她六嫂,还是师姐呢?”坐在驾驶座的男人隔着车窗打量着方慕,问道。
杨建生没好气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少说这些没劲的,你不是跟着楚庭的队伍去什么精绝国了?怎么还在这儿?”
“白六说找我有事,我就先回来了。”
杨建生用烟斗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就不怕楚庭发现你是我徒弟,把你从队伍里踢出来吗?”
他嘿嘿一笑:“师父,六爷说的事儿,准没差。”
杨建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方慕回到酒店,打开房间的门,只见宁桓被捆在独立沙发上,嘴里骂骂咧咧的,十分狼狈。
一见他这样,方慕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走进房屋,关上房门。
听见声音,宁桓动作一滞,回头望去,只见方慕浑身湿透,头发贴在白净的脸上,他语气不善道:“白漾呢?”
方慕脱去大衣,拿出一块毛巾擦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明亮的灯光下,深色的毛衣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露出曼妙的曲线,发间的雨水顺着她的颈脖,落进她的衣领,宁桓转移目光。
“不敢看我?”方慕在他对面坐下,笑得意味深长。
殊不知,他不看她,并不是她以为的心中有愧。
方慕站起身,伸手抓住他的衣领,逼视道:“宁桓,给我一个解释怎么样?”
全世界都在说你利用我。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解释什么?”
偌大的房间中,两人无声地对视着,窗外雷声轰鸣。
“方木头。”他靠着椅背仰视着她,若无似有地叹了口气,“你说,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方慕提着他衣领的手指逐渐失去力气。
“几年了?”他又问了一遍。
从无知的孩童时代,到现在的而立之年,很多年了,方慕一时数不清楚。
她松开了手。
“方慕,我永远不会伤害你。”这算是解释了。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伤害她身边的人。
方慕的呼吸微重,起身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
“白漾呢?”他站起身,揉了揉被勒得发红的手腕,皱着眉头问道。
“我也想知道。”她低下了头。
……
此时,楚家。
楚庭的书房外响起敲门声。
楚庭从桌前抬起头,询问道:“谁?”
“楚爷,我们把白漾带来了。”
他的眼睛一亮,连忙从书桌后站起身:“带进来。”
这时一个中年人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年轻人的中间是一个狼狈不堪的男人,英俊的脸上雨水、血迹混杂,身上的黑色大衣被雨水浸湿,在地板上留下水渍点点。
“白漾,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他笑道。
白漾半跪在地上,唇角有淡淡的瘀青,笑起来亦正亦邪:“拜楚爷所赐。”
楚庭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白漾,这一批后生里,我最欣赏你。”
他笑容依旧:“谢楚爷赏识。”
“你千错万错,就是不该跟方家扯上关系。”他蹲下身,平视着白漾道,“方慕,跟你在一块儿呢?”
“啊。”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恣意。
楚庭笑着点头:“你师父的师兄睡了方慕她妈,你睡了你师叔的女儿,真行。”
“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笑着回道,没有半分错愕,仿佛早就知道了结果。
原来这就是冯老鬼拼了命都要救她的理由。
事到如今,竟是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白漾,你不是查你师父的下落吗?我现在告诉你,他因为方慕死了。”楚庭很想看这个男人惊慌失措的模样,可他始终笑容如初。
“我知道。”
毫不在乎的态度,让楚庭的每一拳都像是打在棉花上,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好,我看你能笑到什么时候。”
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间,其余的三个人跟着他走了出去。
书房中,只剩下白漾一个人,他坐在毛绒地毯上,窗外雨小了许多,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这时,关上的房门再次打开。
白漾抬起头,只见楚霖穿着单薄的衬衣,赤脚站在门外,此时他刚刚被楚庭从禁闭屋里放出来。
两人目光相对。
楚庭缓缓走到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儿子,你不是最喜欢方慕吗?如果没有这个人,你们何止如此?”
白漾坐在地板上,仰头笑道:“小楚爷。”
楚霖看着白漾那一脸的血迹,错愕道:“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霖,你知道方慕为什么要跟你分手吗?就是因为跟他好上了。”楚庭扶着楚霖的肩膀,“很久以前,他跟方慕睡了。”
楚霖神情有些恍惚,思绪飘回很多年前,那个时候他最爱的姑娘住在他的旁边,每天打开窗户就可见她。
后来,屋子空了,人走了。恍恍惚惚,他已为人父。
他不禁低头笑了起来,有些自嘲。
“人在这里,随便你怎么处置。”楚庭觉得楚霖哪里都好,可就是心太软,他想让他变得和自己一样心狠手辣,这样才足以在这一行立足。
他反复地提起白漾和方慕的事,就是为了激发楚霖心中的恨。
楚庭退出了房间。
书房中静悄悄的,楚霖坐在白漾对面的地上。
“有烟吗?”
白漾摇了摇头。
“你什么时候跟她睡的?”
“听说你和她分手之后。”白漾回道。
楚霖也低头笑了起来,心里有太多的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想起什么说什么。
“方慕跟我提分手的第二天,我去找过她,她说,她跟别人睡了,让我找一个人好好过。”他看着地毯的一角,目光有些失神,“我说我不介意,可是她说,她睡过那个人之后,再也不想睡别人。白漾,我真的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人是你。”
他伸手提起白漾的衣领:“输给宁桓,我认,可是输给你这么一个乡巴佬,我不服。”
他一拳头砸在白漾的脸上:“你算什么?白漾,道上的人都说你有胆识,有狠劲,有义气,我真是一点儿没看出来。”
白漾闭上眼睛,丝毫没有要还手和反驳的意思。
“可我觉得你就是一个阴险的小人!”他咄咄逼人,“我看不起你!”
可是方慕喜欢他,喜欢得再也容不下别人,这才是最让楚霖生气和在意的。
白漾不置一词,脸上又挨了一拳,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
少顷,楚霖走出房间,径直走向楼下的客厅,靠着楚庭旁边的沙发坐下,因为长期锁在屋内的原因,他脸色有些苍白。
赵深深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楚霖有些错愕:“你的鞋子呢?”
楚霖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管,他看向楚庭道:“爸,你说得对,方慕的确不配我为她做这么多。”
他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爸,以后我会听您的。”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楚庭点头向楼上走去。
楚庭走进书房,白漾已经没有精力跟他说话,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
“白漾,你看看你为了那个方慕成什么样子了?”楚庭坐在对面的书桌后面,叹了口气,“来人,把白六爷带到客房,好生款待。”
之前带白漾来的两个年轻人又走了进来,将他扶了出去。
“白漾,你放心,我俩谈的那笔生意,我会继续负责的。”
他们谈的生意?哦,对,他要在西南分一杯羹,如今连自己都落入他手,西南那边群龙无首,怕是早已自乱阵脚。
如此看来,他不仅想要对方家赶尽杀绝,还想将整个西南的古玩行吃下去。
白漾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
另一方的酒店里。
方慕洗了澡,换了新的衣服,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宁桓正在打电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在回避着她。
方慕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他刚刚挂断电话,两人四目相对时,他微怔,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刚刚那通电话是楚霖打来的,他说:“感谢宁当家,白六现在在我这儿,跟死狗差不多,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方慕的消息的确是他泄露给楚庭的,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饵,白漾才是鱼。
那个乡巴佬有什么资格跟她站在一起?
他嘴唇动了动,正欲说话,手机再度响了起来,上面闪烁着:宁家老爷子。
他连忙向方慕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起电话往阳台上走去:“爷爷。”
“你在哪里?”那头的声音威严沉静。
“在朋友这里。”
“马上回来。”老者说。
宁家老爷子一般很少管他,这种情况,应该是有大事。
“好。”宁桓不敢耽误,抬脚欲走。看向一脸茫然看着他的方慕,轻声道:“方慕,收拾一下,跟我一块儿走。”
“跟你去哪儿?”
他微微一顿,决定撒一个谎:“有白漾的消息了。”
方慕眼睛一亮:“好。”
两人驾车回到宁家的老宅,方慕坐在副驾驶座里,询问他的意思。
“我让老头子帮我打听的,等我。”他将车停在门口,径直往屋内走去,宁家老爷子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爷。”他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跟楚庭买了一块地皮?”他睁开眼睛问道。
宁桓点头。
“你准备干什么?”
“准备建一个化工厂。”他如实道。
“手续齐了?”
“正在谈。”他皱起眉头,“有问题吗?”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继续说道:“刚才接到电话,吴轶被抓了。”
“什么?”宁桓知道吴轶荒唐,但显然没有想到在北方境内真的有人会不给宁家面子。
吴轶虽然是他的表弟,但因为父母在国外,他一直都由他照顾。
“反正最近严打的,他都涉及。”宁家老爷子皱着眉,“他最近还跟楚霖一块儿吗?我听说他想跟楚庭抢生意?”
“之前说要在谷城开古玩店,但是后来不了了之。”宁桓如实道,“不过楚庭前段时间跟外国人谈了一个生意,吴轶的确有要抢的意思。”
老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爷,你怀疑是楚庭动了什么手脚?我觉得应该不会……”
话音未落,已经被老人用手势打断:“回去吧,我自有决断。”
他已经断定,这是楚庭想扳倒宁家的手段。
两人又聊了几句,但宁老铁了心不准备告诉他什么,宁桓只好起身告辞,临走前,他问道:“爷,白漾你听过吗?”
他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问问。”
他点点头:“回去吧。”
他走出门,空气中有着雨后清冽的味道,揉了揉脸,试图将疲倦驱赶,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往车前走去。
他坐进驾驶座,问:“木头,你饿吗?我带你……”
话音未落,他一怔,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淡去,她在哭,双手捧着脸,肩膀不断耸动着,有着难掩的哽咽声。
“木头。”他伸手将她搂紧怀里,“你别这样。”
方慕也不想这样,可是就在宁桓离开的刹那,周遭像坟地一般寂静,她总想起在几个小时前,最后见白漾的那一面,他说,不要怕。
温柔而含蓄。
“宁桓,为什么你要将我的消息透露给楚庭?”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我没资格怪你,可我好后悔,我不应该去找楚庭,那白漾就不会有事……”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不会有事的。”
方慕没有回答他。
宁桓并没有将她送回酒店,而是带回了自己独居的城北区。
三室两厅的公寓,将近两百平方米,装修得质朴大方,方慕立在门边,似乎在等他的安排。
“木头,你就当自己家。”他脱掉鞋子往里面走。
方慕跟着他走了进去,坐在沙发上,目光失神,思绪游离。
宁桓脱去大衣,安抚道:“木头,你要困,就去睡吧,白漾,我会找的。”
她抬起头,看向他的目光深邃而意味深长:“好,我相信你。”
这句话像一个耳光打在宁桓脸上,火辣辣地疼。
方慕起身往卧室走去:“哪一间?”
“哪间都行。”他答。
方慕走进左侧的卧室,关上了门,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之后,她拨通了顾言的电话,顾言并没有接。
她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天蒙蒙亮的时候,顾言的电话打了过来。
“大慕慕啊,你让老白接电话。”
“他没跟我在一块儿。”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怎么了?”
“不知是哪儿来了一帮势力,在跟我们抢生意,老白又联系不上,要疯了。”白漾不在,主心骨就不在,人心惶惶,顾言心里也难安。
“不要慌。”方慕的声音平稳,透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不管那边的势力是谁,不要怕,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联系不上白漾,把你的决定当作白漾的决定说出去,千万不要慌。”
老六出事了。
这是顾言的第一感受,但是他并没有问,方慕作为一个女人都那么镇定,而自己一个爷们儿竟连女人都不如!
“大慕慕,这么多年,一直是老六说什么,我做什么,你这次让我扛……我心里没底。”
“凡事都有第一次。”方慕坐起身,“顾言,你是他的朋友吗?”
“我是他兄弟。”顾言回答得言之凿凿。
“那就帮他一把。”
这一刻,顾言似乎有些明白白六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女人了,她的身上有着和他一样的气势,镇得住人,也稳得住人心。
“好。”顾言挂断了电话。
方慕缓缓闭上了眼睛,其实无数个时刻,她都快崩溃了,只要想到会失去那个人,她的心脏就像要破碎一般。
这比她以前过的每一天都要难,却也比以往的每一天都更有底气。
她掀起棉被下床,深吸了一口气,白漾,我不相信这个世界,可是我相信你,你说会回来,那就是会回来。你说没事,那就是没事。
我相信你。
时间一晃几天过去了,而这几日谁过得都不太平,宁家产业的股票被人大量收购,然后又被大量抛出,从涨停到暴跌,只是朝夕之间。
宁桓和楚庭合作的化工厂,因为拆迁的事情,一度被搁浅。
吴轶因为涉黄、聚众吸毒被判刑入狱两年,宁家也快炸开了锅。
尽管如此,楚庭举办的慈善拍卖会仍如期举行,并且方慕收到了拍卖会的邀请函和杨建生的电话。
她将请帖放在桌上,回到房间化了一个妆,大红色的嘴唇配着上扬的眼线,说不出的孤傲冷艳。
她开着宁桓借给她的车到了近处的服装店,装修复古华丽,出售礼服以及定制礼服。
她试了一条白色的透视裙,裙摆一直落到她的脚踝,露出雪白的背脊,乌黑的头发如海藻一般垂在脸颊一侧,脚上踩着一双杏色的高跟鞋,美得不可方物。
导购小姐对她赞不绝口。
她看着镜子却没有笑,转身又看向了另一边的服装区,她背对着街区,并没有看见她的车旁边停下了一辆车。
宁桓走了下来。
他看见了他留给她的车。
走进服装店,导购小姐正准备说话,他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走到了方慕身后。
她并没有察觉到。
霎时,她背脊一暖,竟是宁桓从身后抱住了她,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上。
“真美。”
她并没有反抗,任由他抱着自己:“谢谢。”
“木头,如果白漾不在了,我照顾你一辈子吧。”
“不用。”
她没有回头,指向一件黑色的礼服,对旁边的导购小姐道:“麻烦把这件衣服给我试试。”
导购小姐将衣服递给她,方慕试图掰开他的手,往试衣间走去,他却没有松手。
“木头,白漾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可是我只想要他给我的。”她眼眸低垂,“我是他的妻子,现在是,以后是,永远都是。”
“如果他死了呢?”
“依旧是。”她说得肯定,没有片刻犹豫。
宁桓只觉心里五味陈杂,良久,叹了口气道:“真是块木头。”
方慕用力掰开了他的手,往试衣间走去,这一次她没有试,换回了原先的衣服,拿着黑色的礼物直接走向收银台。
宁桓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与白漾的满身匪气不同,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时刻都让自己保持着一种优雅,他走过去,想刷卡帮她结账,她却拦住他,道:“我男人有钱。”
他低头一笑,不顾导购小姐揣测的目光,问道:“方慕,跟他待久了,你也要变得这么世俗?”
她推开门,门框上的铃铛随之响动,她答:“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谢谢你这么多天的照顾。”她将车钥匙还给他,“宁桓,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这几日他忙得焦头烂额,那夜之后,这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
她并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抱了抱他:“宁桓,你永远都是我的家人。”
他僵硬着身子,脱口即出的一番话被她彻彻底底堵了回去,他本想用白漾威胁她,强迫她留下来,反正比这更不要脸的事,他都已经做了,不是吗?
可是,此时他剩下的竟是满心羞愧。
口口声声要还给她一个太平盛世,可是她现在所遭受的所有风雨,却又都是他给的。
宁桓不禁笑了起来。
这时一辆车停在路边,冲着他们按了按喇叭,方慕松开手向那辆车跑了过去,冲他挥了挥手,随即钻进车内,关上了门。
杨建生看着站在街边的宁桓道:“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明晓得他卖了你,还敢跟着他数钱。”
“杨爷,我不是胆子大,我只是敢赌而已。”她看向另一侧的街景道。
“赌什么?”坐在副驾驶座的杨建生回头道。
“人性。”
人性中的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