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方慕睁开眼睛,双人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坐起身,站在窗边凝望,远处是日渐繁华的城市,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阴沉的天空下,尘土漫天。
近处的街道宁静古典,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老人,清一色民国旧楼,墙色斑驳,却别有韵味。
院落里,顾言正在打理花草,方慕出声问道:“顾言,白漾呢?”
顾言抬起头,不施粉黛的女人凭窗而立,脸色有些苍白,眉眼却生得精致,气质悠然沉静,就像这条老街,经得起岁月。
顾言站直身子冷哼,并不准备理她。
方慕换上衣服,踩着拖鞋下楼:“白漾呢?”
“走了。”他不看她,还在为前几天她将他卖给小胖妹的事情生气。
“去哪儿了?”方慕感觉自己的忍耐要到极限了。
“你问他呗。”顾言转身走进店铺里。
方慕急步走上楼,拿出电话,拨通出去,短暂的等待之后,电话接通,他沙哑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白漾,在你眼里,我方慕到底算什么?”她深吸了口气,走到窗边。
他似乎被问住了,或者是这个问题来得太莫名其妙,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怒气更甚:“既然你这么忙,你回来干什么呢?骗我很有意思吗?”
这时,他挂断电话。
方慕看着停止通话的页面,余怒未消。
“方慕。”白漾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她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白漾穿着黑色的大衣,立在十二月的晨光里,笑容温柔,手上提着用纸盒打包的粥。
不是走了吗?
顾言丧心病狂的大笑声从白漾身后的店铺里传来:“老六,你没看见她听见你走了的那个表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小爷了。”
方慕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老六媳妇,看着你平时那么淡定,一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敢情心里这么惦记老白呢?”
“顾言!”方慕伸出手指指向顾言,“我要杀了你。”
顾言笑声更甚。
旧楼里笑闹声,为沉寂的街道带来了一些生气,多年后的顾言回想起这一幕,唇角总是带着笑容。
因为,那是举世无双的好时光。
爱的人都在身边。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将近年关,街上挂起火红的灯笼,四处都是浓浓的春意。
距离除夕还有一个星期,顾言已经包好行李:“老白,我爸催得紧,先走了,有事电联。”
“早就该走了。”白漾斜睨着他。
顾言咂舌:“真是有了媳妇忘了爹,想当初你还是单身狗的时候,全靠顾爹……”
白漾一脚将他蹬了出去。
早晨九点,方慕还没有起床,南方的冬天湿冷,她窝在床上不想动。
“方慕,起床了。”送走顾言,他回到房间里叫道。
“顾言走了吗?”她问。
“嗯。”
方慕从床上坐起来,棉被遮挡在胸前,露出一双香肩和漂亮的锁骨。
他走过去,亲吻她的嘴唇。
她趁机搂着他的脖子:“做不做?”
白漾眯起眼睛。
这三个月,他一直早起晚归,回来的时候方慕已经睡了,走的时候,方慕还没有起床,两人晚上抱着匆匆睡一觉便又天亮了。
方慕有时候觉得他们不是恋爱,像两个偷情的男女。
还是不入流的那种。
“方慕。”他站直身子,将她搂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我爱你。”
本来不管他说什么话,她都准备好嘲弄一番。
唯独这三个字,刻薄如她,也说不出一句话。
“方慕,我爱你。”
方慕觉得他在混淆视听,赌着气不愿回应。
他笑着亲吻她的额头:“起床。”
“去哪儿?”
“回家。”他笑得意味深长,“到时候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方慕扬唇一笑:“骗子。”
他并没有否认。
她掀开棉被,穿上衣服,他正站在衣柜前收拾衣服。方慕从后抱住他,赤着一双脚站在地板上:“可我只信你。”
他整理衣服的手指一顿,感觉到抵在后背的温热和柔软,转过身将她轻轻搂入怀中。
清寒的早晨,他们站在屋内,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却让人感觉前所未有的安心。
两人收拾好行李,走出店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白漾从外落上店铺的大锁,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牵着方慕,转过身,便看见站在不远处的王建。
他立在一处屋檐下,皮肤黝黑,嘴唇微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情绪翻涌。
白漾看向方慕。
她从白漾手中抽回手,走过去喊了一声:“王叔。”
王建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相顾无言。
“那笔钱,芳芳还给你了吧?”
方慕点点头,王芳芳能那么顺利拿到钱还给她,他肯定也帮了很多忙吧。
“那就好。”他说,“你要去哪儿?”
“回家。”她轻声道。
王建有些恍惚,看着穿着黑色大衣立在天光下的年轻男人,问道:“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她扬起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是我男人。”
骄傲而从容的回答。
王建脸上的苦闷淡去了一些,他咧着干裂的嘴唇道:“他对你好吗?”
“很好。”
他点点头,眼睛里涌动着千言万语,最终却什么话都没有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慕慕,是我对不住你。”
她低头一笑:“没有。”
见到她之前,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此时,他什么都不想说。
曾经的她,让人担心,刺伤别人,也刺痛自己,困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不让别人进去,也不让自己出来。
如今的她,收起了所有能刺穿这个世界的棱角。
她的身边,有了爱的人。
“去吧。”他眼眶一红,唇角荡起笑容,“你会幸福的。”
“你也是。”方慕伸手抱了抱他,“谢谢你。”
王建尚未回神,她已经松开手,转身离去。
白漾打开出租车后座的门,她坐进去,白漾坐在她身侧,紧握着她的手。
少顷,汽车发动,驶出清冷的街道,渐入繁华,街景飞速倒退,他伸手将她搂入怀中。
晚上七点。
飞机抵达昆明。
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来接他们,开着一辆老旧的面包车,身边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
男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阿漾。”
小男孩怯生生喊道:“大哥。”
白漾点了点头,点燃一支烟:“我阿妈呢?”
“在家。”男人似乎很怕他,目光时不时从方慕身上扫过,好奇却不敢问。
“这是方慕。”白漾看出男人的胆怯,并没有多说什么,“走吧。”
四个人坐上车,男人坐在驾驶座,小男孩坐在副驾驶位,白漾和方慕坐在后座,气氛尴尬而沉默。
方慕拉了拉白漾的衣袖,用眼神询问:他们是谁?
白漾微微一愣,将唇抵在她的耳边道:“我爸死了,我妈后来找的男人,另一个是同母异父的弟弟。”
方慕抬起头,错愕地看向他,转即看向坐在前面的两个人,却发现,小男孩正在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着他们。
见方慕看过来,又连忙移开目光。
“感觉他们好像很怕你。”方慕说。
“好像是。”
“为什么?”
“不知道。”他身子往后一靠,搂着她也往后倒,“一直就这样。”
方慕薄唇微抿:“你爸爸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十五岁的时候。”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得白血病死的。”
方慕又一次沉默了。
他现在三十一岁,男孩看着像十四岁,意思是,他的父亲去世没多久,母亲就改嫁了吗?
“他们对你好吗?”
“不亲近。”他回答得模棱两可,“路还很长,你先睡会儿吧。其他的事情,等到了,慢慢给你讲。”
“好。”方慕闭上眼睛。
方慕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漆黑,道路两旁长着半人高的荒草,窗外群山连绵。
白漾搂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白漾。”她轻轻喊道,“还有多久?”
“快到了。”他的表情稍稍柔和。
方慕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大概十多分钟之后,汽车在路边的一家杂货铺前停下,白漾的继父解释道:“前面的路太烂,开不进去。”
其余三人闻言下车,夜里风大,方慕裹紧衣服。
白漾的继父走上前,试图接过他的行李,他不动声色地将行李换到另一只手:“走吧。”
谦虚有礼,无比疏远。
因为不久前下过雨,山里的小路极为不平,满是泥泞。
白漾的继父支着电筒,和儿子走在最前面,白漾牵着方慕,落在最后,偶见灯火闪烁。
半个小时之后,不远处传来狗吠声,小男孩喊了一声:“黑子!”
少顷,一只大狼狗出现在他们面前,尾巴摇晃个不停。
“阿漾,你好多年没回来了,还记得家在哪儿吗?”中年男人笑问道。
白漾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这时,黑子轻呜一声,蹿到白漾面前,用头去蹭他的手掌。
他唇角微动,蹲下身,摸着黑子的脑袋道:“你都这么大了。”
黑子回应了一声,尾巴摇晃得更厉害了。
他站起身,黑子紧紧跟在他的身侧。
“黑子,我养了你这么久,怎么还是只认大哥?”小男孩抱怨道。
“狗比人念情。”白漾答。
隐隐之间,另有所指,小男孩抿着唇没有说话。
没走多久,一片果园出现在面前,果园后面亮着灯,小小的院落里,是一排简陋的平房,因为屋前亮着光,极是温暖。
黑子叫个不停,明亮的灯光下,站着一位系着围裙的妇人,她是余卿,白漾的妈妈。她个子不高,皮肤偏黑,四十多岁,满脸风霜。
见四人进门,余卿连忙迎上,声音有些颤抖:“阿漾,阿漾。”
“阿妈。”白漾站在门口,微微低头,“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双眼闪烁着泪光,“外面是不是很辛苦?你比五年前瘦了。”
“没有。”他移开目光,握着方慕的手说,“这是方慕。”
余卿的目光这才落在方慕身上。
方慕笑得有些不自然:“阿姨好。”
“你好。”余卿更是拘束,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我是阿漾的母亲……快进去坐,夜里风大。”
白漾牵着方慕走进去。
大门进去,是一间客厅,摆放着沙发和电视机,最中间是一张大圆桌,上面摆放着各色家常菜,整整摆放了一桌。
大圆桌的正中坐着一个短发老太太,皮肤黝黑,体形肥胖,旁边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看着白漾走进,老太太冷笑一声:“真是稀客呢!”
“阿妈。”白漾的继父有些为难道,“阿漾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哼!”老太太冷哼一声,“不过就是一个挣死人钱的,装什么大款。”
白漾神色如常,将行李放在沙发上,在老太太左侧坐下,隔着三个位置。
“哎哟,出去久了,这屋里的规矩也忘了?这男女不同桌,媳妇是上不得席的。”老太太并没有看方慕,却句句带刺儿,“老大媳妇,我不知道你们大城市是什么样的,但是在我们这儿,女人就是伺候男人的。”
方慕神色如常。
“老大媳妇的耳朵是不是不好使呢?”见方慕半天没反应,老太太再次问道。
方慕看向她:“您叫我?”
“还真是一个聋的。”老太太阴阳怪气道。
“我是不是聋的,跟您没关系。”她坐得笔直,“不管我应不应该坐这里,但我的男人没发话,我就哪里都不能去。”
房间里的气氛一凝。
白漾的唇角微扬。
“哟,余卿,你这媳妇嘴可真够厉害的,还没进门就连我这个老太太都敢顶了?以后要是进了门,怕是连你这个妈都不认咯!”
余卿站在门外,双手搅动着围裙,脸色苍白:“不,不会的。”
“阿妈!你少说一句!”白漾的继父打断道,“新中国都成立多少年了,你还守着这些老规矩,余卿,别站在门外,快进来,吃饭了。”
“不用,我和小妹在厨房里吃。”一转身便不在了。
白漾仿若未闻,拿起筷子,在方慕的碗里放了一块酥肉。
老太太气得脸色铁青,冲着白漾的继父道:“梁强!这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可不能改!”
“那你想怎么样?”白漾放下筷子,语气平静。
他背脊笔直,不怒自威,黑色的眼眸透着一股冷清。
“这媳妇儿和男人就是不能同席。”
“谁媳妇儿?”他最不愿与人做口舌之争,就连争执亦是言简意赅。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媳妇儿!”老太太瞪眼道。
白漾嗤笑道:“你还知道是我媳妇儿。”
老太太被呛得不轻,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抱起旁边的稚童往里屋走去。
桌上,只剩下方慕、白漾和梁强,以及他的大儿子梁知。
“阿漾,你别介意,你奶奶一直都是这样,她没恶意的。”
梁强搓着手。
“别说了,我不是第一天进这个门。”白漾拿起筷子,头也不抬道。
梁强尴尬一笑,端起碗不再说话。
这顿饭吃得很快,方慕吃完一碗饭便放下筷子,白漾起身走到门外的台阶上抽烟,白色的烟雾随风飘散,落下一地烟灰。
方慕将碗筷捡到厨房里,余卿正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吃饭,那女孩穿得十分单薄,新春的夜里,只有两件毛衣和一件单衣。
见方慕进来,余卿连忙放下自己手中的碗筷,接过她手里的碗筷。
“没事,你放在那里,我会来收拾的。”
“没关系的。”方慕笑道。
小女孩偷偷地打量着方慕。
“这是我的女儿小青。小青,叫嫂嫂,你大哥的老婆。”
梁青青这才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大、大、大嫂。”
方慕微微一笑。
“阿漾,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吗?”话音一落,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是我这个当妈的没本事,对不住他。”
“没有,阿姨。”方慕并不擅长安慰别人,有些不知所措。
“让你见笑了。”她擦了擦眼泪,“他现在在外面做什么?还在挣那……晦气钱吗?”
晦气钱?
方慕不解地看着她。
余卿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方慕后面的门框倚着人,连忙笑道:“阿漾。”
白漾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堆满干柴的厨房,欲言又止。
“大哥。”梁青青怯生生地喊道。
“嗯。”他应声道,“阿妈,我带她回去了。”
余卿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挤出一个笑容道:“行,那边的屋子我提前收拾出来了,直接过去住就行。”
“好。”他牵过方慕的手,从厨房里面走出来。
“给你……梁叔叔说一声。”
白漾点了点头。
他牵着方慕走到客厅,梁强还在吃饭,碗里斟着酒,满屋子的酒香。
“我回去了。”白漾提起丢在沙发上的行李说。
“好。”梁强起身,将两人送到院外。
三人一前一后走到院外,白漾脚步一顿,手中的行李箱蓦然一落,转身提起梁强的衣领,将他压在篱笆上。
梁强吓坏了:“阿,阿漾……你这是做什么呢?”
白漾冷笑一声,目光凶狠而阴冷。
“阿漾,这三年,我都是按照你意思做的,今天你看见的都是意外……你知道你阿妈那个脾气……”
“我给你的钱呢?”白漾问道。
“钱,钱啊……”梁强支支吾吾。
“拿去赌了?”他眯起眼睛。
“不是的!”梁强连忙否认,“我也是为这个家好,你也知道,家里这么多口人,单靠几亩田怎么养得活……”
白漾用膝盖在他小腹狠狠顶了一脚。
“我之前和朋友在镇上开了一家火锅店,钱全部投进去了……哪知朋友把钱也全部卷走了。”
白漾用膝盖又在他小腹上狠狠顶了一脚。
“当初那根小拇指太轻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梁强跪在地上,“白爷,你听我解释……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钱呢?”白漾弯腰问道。
“真的被我朋友骗走了……”
白漾笑道:“你拿到钱半年没有回家,给一个年轻女人在市区里买了套房子,对吧?”
梁强一怔:“谁说的?这完全是污蔑!”
“阿强!”院内传来余卿的呼喊,“你在哪儿呢?”
“阿漾,你阿妈叫我了,看不见我,她会担心的……”
“滚。”白漾站直身子。
他连爬带滚地往家里跑去。
方慕安安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身边趴着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色大狼狗。
场面异常和谐。
白漾浑身戾气尽散。
“白爷,”方慕喊道,“你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关于你的过去,关于你的母亲,以及你此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