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她从后门出去丢垃圾,正巧听见王芳芳躲在墙角打电话:“李哥,我有个表姐,长得可漂亮了,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对对,就是介绍给您的,放荡得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她也将计就计,装作不知情地跟着她们去,然后一进包间,确定坐标后就给王建发短信告状,跟着就发生了后来的事。
“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至少我没想过要把她送到谁的床上去。”她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我来找她,只是心疼她爸。”
这件事若搁在十年前,方慕必然不会如此善罢甘休,可是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渐渐磨平了她身上的棱角,让她性子逐渐不温不火,甚至有几分逆来顺受,可是这并不代表,什么事她都会让。
她能让的,到底都是一些小事。
白漾眯着一双眼睛,看不出情绪。
此时,屋外的雨声小了一些。
“我要回去了。”
他微微弯腰,方慕的心又悬在了嗓子眼儿,他平视着她道:“你怕我?”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能不怕吗?
似乎看出她的小心思,他唇角微扬,有些无奈地站起身道:“走吧。”
“嗯?”方慕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想走?”
“走,走。”方慕连连点头。
墙面上的时针指着“5”。
凌晨五点的街道,行人寥寥,偶尔能遇见两三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工。
街口支着一家卖早点的摊子,摊上亮着一盏灯,灯下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伯,看见白漾和方慕一前一后经过,他喊道:“白老板,这么早去哪儿呢?”
白漾脚步一顿,看向方慕道:“饿吗?”
方慕摇了摇头:“送我到这儿就行了,我待会儿打车……”
“两碗豆浆。”不由分说,他已经拽着她的手腕走了过去。
老伯眼睛一亮:“这位是?”
白漾没有回答。
方慕更是不好开口,尴尬一笑,坐了下来。
老伯切好油条,盛上豆浆端过去:“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呢?”
方慕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方慕。”白漾头也不抬就回答道。
他怎么知道?方慕有些疑惑,但没有问。
“多大了?”
“二十七。”老伯热情,方慕推脱不开,只好如实答道。
“哦,属龙的。”老伯坐在一旁嘀咕起来,“白老板属鼠的,男属鼠,女属龙,绝配啊!”
“咳——”方慕呛得不轻,胡乱塞了两口,起身想走。
白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慢悠悠地将最后一块油条塞进嘴里,才将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天色渐亮,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慢慢多了起来,两人并肩走在朝霞市的马路上,方慕开口道:“你今年三十一岁了吗?”
他点了点头。
“看着挺年轻的。”她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脖子。
他微微一笑:“你看着也不老。”
方慕:“……”
两个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将近四十分钟的路程,说过几句话两只手就能数完。高楼大厦渐渐褪去,老旧的城区露出轮廓,街道算不上宽敞,灰尘很重。王建的家在饭馆背后的居民楼里,前几年买的房子,六层楼高,环境挺不错,院子里是晨练和买菜的老太太来回穿梭的身影。
王建的电话打不通,方慕只好到家里找他,刚刚走到楼道口,便听见一阵砸东西的声音。
“王建!老娘在乡下辛辛苦苦给你带儿子!结果你倒好,帮人家把小贱货养着!敢情你还嫌你当年那顶帽子不够绿呢?”一个女声又哭又闹,“你看看把芳芳委屈成什么样子了?要不是淑敏给我电话,我还不知道你都要造反了!反正有她就没我们!你自己看着办!”
“云秀,做人要讲良心,当年要是没有方慕的妈妈……”
“你别跟我提那个女人!”一楼左边的房间传来开门的声音,“王建!那女人跟了你几年?我跟你几年?我为你生一儿一女,结果抵不过人家肚子里的一个野种?”
王建:“……”
方慕退出楼道,白漾站在旁边点燃了烟。此时,天色大亮,林间传来鸟语,她直起身子,说:“白老板,今天谢谢你了,我先回去了。”
她抬脚向外走去,他没有拦,也什么都没有问,无论是那块假玉的事,还是此时的窘境。
回到店里,最先来的厨师已经拉开门帘,和送菜的小贩正在清点货物,看见她,招呼了一声。
她点了点头,走进仓库,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直至王建媳妇沈云秀破口大骂的声音出现,才起身往外走去。
沈云秀站在餐馆中间,王淑敏和王芳芳一言不发地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一双眼睛哭得通红。
王建立在中间,没有抬头。
看着方慕出来,沈云秀眼睛一瞪,上去就是一巴掌。
“滚!”
“凭什么?”方慕站直身子,“这店里的钱我母亲出了一半,我就算这里半个东家,凭什么让我滚?”
“凭什么?你还有脸问我凭什么!”沈云秀再度扬起手,却被王建拦了下来。
“方慕。”他低着头,“以后店里的盈利,我会打到你卡上。”
方慕看着他,灰色的夹克外套,白色的衬衣,洗得泛黄,他皮肤黝黑,眼角是一道道皱纹,牙齿死死咬着下唇,眼睛盯着青灰色的鞋面,不敢看她的眼睛。
“钱凭什么给她?那笔钱本来就是我们应得的!”沈云秀闹道,“王建,今天我把话搁这儿了,你要是敢给这个小狐狸精一分钱,你就永远别想见到我和芳芳,还有你儿子!”
王建低着头:“方慕,别惹你沈阿姨生气了好吗?”
方慕转身走进库房,将属于她的东西拿了出来,王芳芳猛地扑上去,将挎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摸摸索索半天,发现一张银行卡,大呼道:“妈!你看!这一定是我爸给那个小狐狸精的!”
“还给我。”方慕望着满地狼藉,伸出手道。
“不要!”王芳芳将卡递给沈秀云,沈秀云尚未接过,已经被方慕抢了过去。
“这不是你们的。”说完,直接往门外走去。
“放屁!”王芳芳挡住她,“看你这么紧张,这里面钱不少吧?你今天不交出来,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甭跟这个小贱货废话!给老娘打!”
王芳芳咧着一张嘴扑向方慕,方慕转身一闪,紧紧抓住她的手腕,随即沈秀云也挣脱王建加入战斗,四个人乱成一团,难解难分。
门外站满了围观的人。
王建的脸被沈秀云抓得全是血丝,方慕不忍看,推开王芳芳,将银行卡丢在沈秀云的脸上:“拿去,滚!”
王建抿着宽厚的嘴唇,眼睛里全是歉意:“慕慕,对不起。”
“走,跟我去银行把钱取出来才能走!”沈秀云扯着她的衣服往外走。
……
清晨九点,阳光干净透明,照射在她的身上,乌黑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浅褐色,她理了理头发,摸了摸火辣辣的脖子,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着街上注视她的路人,心想,为什么这些人总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让人变得狼狈,轻而易举敲碎你坚硬的外壳,将你踩得稀巴烂?
九年前是这样。
九年后还是这样。
虽然狼狈,但她并没有觉得难堪,因为在过往的日子里,比这难堪的太多了。
天渐渐黑下来,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那条仿古街,街边霓虹升起,古玩店已经关门,才晚上七点,却已是一街冷清。
走到街尾的古董店停下,店前亮着灯笼,微醺的灯光透过红色的布料映在她的脸上,神情有些恍惚。
不知站了多久,直至身后传来询问,才蓦然回神。
不远处,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人,他说:“你找谁?”
“白老板在吗?”她问。
“他到外省去了,下个星期才能回来,你有事吗?”男人走到她的身边,并没有将她跟卖假玉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我是他的朋友,顾言。”
“方慕。”她看向她,目光平淡,如一摊死水,不见丝毫生机,“你能帮我给他打一个电话吗?”
稍稍犹豫,他掏出手机,拨通之后,将手机递给她。
“喂?”电话那头,是白漾低沉的声音。
“我是方慕。”
那头一静。
“睡一晚,一百万,算数吗?”她的语气淡然,像是在问今天的白菜,一毛钱一斤,算数吗?
顾言瞪着眼睛,暗自想道,一晚上,一百万?白漾是疯了吗?
这小妞是比一般的小妞漂亮一些……好吧,要漂亮许多,但这也不值一百万啊!
“飞往昆明的乘客……”一条广播蹿进方慕的耳朵。
“你在机场?”
“你在哪里?”
同时发问,又同是一静,少顷,方慕开口道:“古董店门口。”
“等我。”他挂断电话。
她将手机还给顾言。
“他怎么说?”顾言尚未从震惊中回神,错愕地看着她。
“叫我等他。”说完这句话,方慕又抬头看店前的灯笼,白皙的侧脸投射着淡淡的灯光,在一片夜色中,柔和而美好。
顾言点燃一支烟,烟雾随着风向飘散,他看向方慕道:“要不要进去等?”
她摇了摇头。
两人就这样站在一片光晕中,气氛实在尴尬,顾言硬着头皮开口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来这儿送过两次饭。”
“咳咳……”顾言被呛得不轻,怎么都想不出白漾勾搭一个送饭小妹的样子,“你怎么勾搭他的?”
“你觉得呢?”
“是不是齐臀小短裙、低胸V字领?”他屁股一抬,“也不对啊,这样勾搭他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瞅上你了?”
“……”方慕觉得自己上次坑他十万实在太少。
顾言将烟头摁进一盆花盆里,晚风从河边吹来,他轻声笑道:“我认识他五年了,第一次见女人找他。”
方慕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对他好点儿。”
方慕懒得解释,任他脑补。
顾言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这时,他声音一扬:“你衣服怎么回事?”
再仔细一看,不仅衣服破了,另一侧脸似乎也有些肿。
“你被人打了?”
方慕习惯性地缄默。
顾言又点燃一支烟,在门口蹲下,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风穿梭在宽敞的街道。
足足有一个钟头,顾言的手机玩得都快没电了,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白漾提着一个小型行李箱从后排走了下来。
眸光平静,看不出喜怒。
顾言“哎哟”一声,从地上站起来撑了一个懒腰:“我的六爷,你可算回来了。”
白漾没搭理他,径直走到方慕面前,将她胸前的长发撩起,露出白皙修长的颈脖。
“怎么回事?”
颈脖上血红的抓痕,像是夜里的烟火,引人注目。
她抿着唇,将脸扭向别处。
白漾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吃饭没有?”
“没有。”
“看着就像来要饭的。”他冷笑一声,“进去。”
方慕的眼睛下意识一瞪,他却毫不在意,转身往旁边的巷口走去,顾言看不出两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只好跟着白漾先进去。
方慕手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随即又缓缓松开,算了,都厚着脸皮来要钱了,还在乎多要一顿饭?
她跟着走了进去,还是那个熟悉荒凉的院落,和上一次并没有区别。走进内堂,白漾正在系围裙,昏黄的灯光里,他穿着藏青色的西装,站得笔直,冷峻的侧脸宛如雕琢,目不斜视,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仪式。
方慕笑出了声。
“老六,你是不是疯了?”平时连饭都懒得盛的主儿,今天主动穿起围裙准备下厨,“你真的是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六爷吗?”
“滚。”白漾转身走进厨房。
顾言拉着方慕犯嘀咕:“你们俩什么关系呢?他今儿简直就是犯病了啊!”
方慕哪能知道?她连白漾平时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不一会儿,白漾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清亮的汤,透着一股寡淡。
方慕尝了一口,有盐有味,除了面半生不熟,挺好的。
她吃得很快,没一会儿便见了碗底。
顾言看得诧异:“老六煮的东西能吃?”
“没什么不能吃。”方慕抹了抹嘴,“比菜市场捡来的烂菜好吃多了。”
“你吃那玩意儿干吗?”顾言错愕道。
她并没多做解释,端着碗往厨房走去。
走出厨房,她将面汤倒进水槽里,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淋到手上,激起一阵寒战,白漾走进来,将水龙头转向另一个方向,旁边的天然气轰然一响,蓝色的火苗骤然亮起,不一会儿,热水袭来。
她道了声谢。
“我煮的东西那么难吃?”
“比菜市场的烂菜强。”
白漾:“……”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再度开口道:“你很缺钱?”
她点了点头。
“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找一个人。”
随即又补充道:“我男人。”
似乎在暗示他不要有其他太多的想法。
他的唇角微扬:“那你男人在哪儿呢?”
“不知道。”
“那你找他做什么?”他继续追问道。
她有一瞬的失神,宛如自语般回答道:“想在他肩膀上靠一靠……这些年,太苦了。”
转即,又是一阵沉默。
狭小的厨房里,水声哗啦哗啦流个不停,他倚着门框,眉头不经意皱起,看着她柔和的侧脸,抬脚走到她的身后,环住了她的腰。
方慕的身子一僵,关掉了水龙头。
他的下颌抵着她的肩膀,残留的清水轻轻流淌着,昏黄不明的灯光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你们俩到底在里面……”顾言从沙发上站起身,刚走到厨房门口便张大嘴噤了声,后知后觉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
白漾松开手,往外走去。
他拿起茶几上的烟点燃:“顾言,给你十分钟准备,待会儿我们开车去南城。”
“咳……”顾言伸手在白漾额头上探道,“六爷,你没病吧?好好的飞机不坐,让我大半夜开车去?”
“那是最后一班了。”他呼出一阵白烟,“从这儿到南城,九个小时,足够了。”
“老六,我说你到底为什么呢?”顾言凑到他身边,“这小妞到底哪里好了,惹得你这么稀罕?”
他咧唇一笑:“阿言,你有一个做了九年的梦吗?”
顾言摇了摇头。
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有一个做了九年的梦,我再回答你这个问题。”
九年的时间,可以让平地筑起高楼,可以让一个骄傲的少女变得温和,也可以让一个男孩长成男人,这世界每天都在变化,可是有些东西是刻入骨子里,哪怕沧海桑田,都不会更改。
说完,起身,往内堂后面的院落走去,顾言随之起身,离开。
几分钟后,方慕从厨房中出来,白漾正好从院里进来,两人目光相对,他将刚从卧室里拿出来的衬衣丢给她:“给你十分钟洗澡换上,待会儿开车去南城。”
这个决定显然不在方慕的计划之中,她拿着衬衣半天都没消化。
“我现在没时间睡你。”
方慕咬牙切齿,耳垂霎然一红。
“浴室在厨房旁边。”他善意地为她指引,“你要是不喜欢这里,我房间里面也有。”
是明目张胆的戏弄。
可她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她再愤愤不平,也只能认命地往浴室走去。
十分钟左右,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套着他的黑色衬衣,松松垮垮的,圆润的翘臀被包裹住,露出修长白皙的双腿,赤脚踩在光滑的地板上,浴室里的灯暖像一道圣光投射在她身后,圣洁又惹火。
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似乎没注意到男人火热的目光,仿若无物地擦拭着。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闷响,却是木门被大力碰上的声音。
“真会撩。”白漾站在门外的院落,他点燃一支烟,清凉的风穿梭而过,“倒是一点儿没变。”
顾言刚好从小洋楼里收拾好东西出来,见白漾站在门外吹冷风,疑惑道:“你站这干吗呢?那小妞呢?”
“去开车。”他皱着眉头,一阵心烦意乱。
不一会儿,方慕打开门走了出来,她穿着牛仔裤,松松垮垮的衬衣被扎进裤子里,露出一截锁骨,精致又漂亮。
她将手中的行李箱扔给白漾:“白老板,你的行李箱怎么忘了?”
白漾叼着烟,被烟雾熏了的眼微微眯着,修长的手指抚上她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一颗一颗系好:“别撩,以后有你受的。”
转身,上车。
方慕抬脚跟上,白色的路虎停在院外,将巷口照得亮亮堂堂的。
拉开后座的门坐上去,白漾从副驾驶丢给她消毒水和几张创可贴,随即,汽车发动,掉转车头,一路往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