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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96年,清岗(2)


  高翔有些无语,只得说:“至少这段时间让子瑜千万在家老实待着。”

  然而仅仅不到一个星期以后,高翔就接到他母亲打来的电话,陈子瑜突然失踪了。

  “万一他来省城找你,你一定要……”电话被高明夺了过去,厉声说:“别听你妈的话,警察正在抓他,说不定马上会发通缉令。他要是来找你,你千万不能包庇他,不然你也会受牵连的。”

  电话那头传来激烈争吵的声音,任高翔怎么叫他们打住,也没有一点儿作用。他只得挂断电话,让自己清静一点儿。

  他的女友孙若迪不安地看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根本没法启齿对正在读大四的单纯女友说家里出了一个在逃的强奸犯,只能含糊地说:“公司还有一点儿麻烦没解决,我得回办公室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高翔无法平静下来,手机每响起来,他都会带着点儿心惊肉跳的感觉急忙接听,但是陈子瑜根本没有打他的电话。

  第二天下班后,他去医院看外公,意外地看到有一名警察站在病房里,正向陈立国询问他是否知道他儿子的去向,陈立国脸色铁青,胸口上下起伏,呼吸凌乱。他顿时急了,一边叫护士赶快去找医生过来,一边对警察说:“我外公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他身体不好,这段时间一直在省城医院治疗,跟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有什么事你们问我好了。”

  那名警察也看出陈立国情况不对,打量一下他:“陈子瑜有没有来找你?”

  他摇头,说:“没有。”

  “如果他来找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高翔竟一下怔住,他当然不能接受陈子瑜做的事,可是也完全没办法表态说他会大义灭亲配合警方将陈子瑜绳之以法。

  一片难熬的沉默之中,躺在病床上的陈立国强打精神开了口:“放心吧,我代表我们全家人下个保证,我们都会遵守法律的。”

  警察点头:“有您这句话就好,您是省政协委员,我们领导也是充分相信您的觉悟的。”

  送走警察,医生进来替陈立国量血压测心跳,嘱咐他必须保持平静,也出去了。陈立国坐起身来:“小翔,你回清岗一趟。”

  “您这几天可能就要排期动手术了,我怎么能走开。”

  他摇摇头:“你回去,拖也要把你妈妈拖到省城来,就说我要她来陪我动手术。子瑜没地方可去的时候肯定会找她,我必须亲自看着她。别的人都好说,我只怕她太溺爱她弟弟,又太冲动,会做傻事,你爸爸肯定是拦不住她的。”

  “可是……难道我们真的要把子瑜……”

  “小翔,你妈妈瞒着我保子瑜出来,已经担了莫大的责任。万一子瑜再找她帮忙,她肯定不会拒绝,查出来就是包庇罪,也得一起去坐牢。我不能让她再犯糊涂。至于子瑜……”一滴眼泪从他混浊的眼里流了出来,他抬手背擦掉,声音十分坚决,“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爸爸和别的亲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能让一个混账孩子毁了我们全家,就当没生他好了。”

  高翔连夜开车赶回清岗,到家时已经是深夜,然而父母都没有睡,他转达外公的话,陈子惠果然摇头:“我现在不能去省城。”

  “你趁早死了帮你弟弟的心,”高明怒气冲冲地说,“警察早就盯着你了。”

  “我也被抓进去,不正好称了你的心吗?”

  “你把话讲清楚,我有什么可称心的?我从一开始就反对你给他办什么保外就医,你还信誓旦旦说他肯定不会逃。”

  “他不是逃,只是那个左学军居然会闯进公安局打他,接下来肯定还会不择手段整他,他越想越害怕,犯了糊涂。”

  “你还真会为他找理由。他干的所有事情都能用犯糊涂开脱的话,那还要法律干什么?”

  “你讲这话什么意思?你还敢说你没有幸灾乐祸?姓高的,我告诉你,子瑜不管出了什么事,也还是我弟弟,是我爸爸的儿子,是我们陈家唯一的继承人。”

  高翔又吃惊又烦恼。他母亲在家境优越的陈家当了二十多年受宠爱的独生女儿,脾气急躁,性格颇为骄傲强势,父亲却十分内向深沉,两人称不上是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但结婚这么多年,一有碰撞,都是父亲马上让步,两人一直相处得还算不错。不过在陈子瑜这件事发生之后,母亲固然担忧弟弟心切,讲起话来比往常更不留余地,父亲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长期隐忍的不满,他们完全到了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地步。他一筹莫展地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父母,意识到外公毕竟更了解他的女儿一些。

  “别吵了,妈妈,你要是不去省城,谁去给外公的手术签字。心脏搭桥可不是小手术。”

  陈子惠迟疑一下,转头对高明说:“你去。”

  这个命令的口吻彻底激怒了高明,他冷冷地说:“你爸爸明确讲了要你去,这段时间‘你们陈家’公司事情没人管,已经弄得一团糟。我是不会去的。”

  他转身走了,重重带上了门。陈子惠头一次看到丈夫拂袖而去,有些意外,看向高翔,高翔摊手:“妈,我可以去照顾外公,也可以签字。但你要想清楚外公为什么坚持要你去省城。”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想放弃这个儿子了,他怎么能这么绝情?”

  “外公不是绝情,他……”

  “你不明白,他早就放弃过一次子瑜,子瑜出生的时候难产,医生出来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他马上说保大人。”

  高翔一怔:“妈妈,您得讲道理,外公这个决定难道不对?他要保的也是您的母亲,您能眼看着他为了有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就弃妻子于不顾?”

  “你别跟你爸爸一样曲解我的意思,我当然希望我母亲健康活着,可是她高龄怀孕,身体又不好,明知道危险还是决定生下来,她跟你外公和我都明确说过,她想要一个儿子,就算是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让孩子活下来。男人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我没有照顾好子瑜,我怎么对得起她……”

  陈子惠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高翔揽住母亲,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自责,可是他完全清楚母亲给予陈子瑜的关心与疼爱远远超过他,眼看母亲如此伤心难过,他无法不为之动容。

  “妈妈,外公和我爸也并不是要放弃子瑜,只是他犯的又不是死罪,回来投案接受审判,免得罪上加罪,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我们替他请最好的律师,尽量争取轻判。”

  “可是子瑜那么习惯了自由自在的人,关起来不是要他的命吗?”

  高翔皱眉:“妈妈,别说这种糊涂话好不好?人总得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他还年轻,有什么必要亡命天涯,从此躲躲藏藏过日子。”

  陈子惠慢慢止住哭泣,擦擦泪水:“我知道,小翔,你回省城去好好照顾外公。让他不要担心。”

  “你叫我怎么能放心走,又怎么让外公不担心?你必须答应我,不要帮着他逃跑。”

  陈子惠在儿子的目光紧盯下,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答应你,如果子瑜跟我联系,我会带他去投案的。”

  3

  陈子瑜驾车在本省与邻省交界的山区坠崖身亡。

  这个消息是高明通过电话告诉高翔的。当时他正守候在心脏病医院的手术室外,顿时惊呆了,手机险些脱手摔到地上。这一周来安静得反常,他一直为心底不祥的预感而隐隐焦躁不安,可无论如何没想到会等来这个消息。

  “……当时他开着那辆奔驰。警察在后面追,他开得太快,加上下雨路滑,他冲出了盘山公路,车毁人亡。”这个结局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他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翔,等你外公手术出来,先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我怕他会受不了。”

  高翔哑着嗓子答应,努力稳住心神,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对啊,爸,子瑜前几天偷偷溜走的时候并没有开车,怎么可能突然开着奔驰出车祸。”

  高明长叹一声:“这又是你妈妈做的好事。陈子瑜打电话找了她,她瞒着我开那辆车去送钱给他,又把车给他开走,被警察发现了,现在她被带到公安局问话,我这会儿正等在外面。”

  那个只小他半岁,与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曾经精力弥散、不羁张扬得不可一世的陈子瑜死了。

  高翔呆呆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自从听到陈子瑜犯下的那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罪行之后,他一直拒绝多想。此时他痛苦地发现,他所做的是下意识地淡化漠视已经发生的事情。然而,“事情”这个词轻描淡写得让他顿时有种罪恶感:一场想象不到的罪恶、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都能称为一件事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没有轻重缓急之别。事情一件件发生,变故接踵而至,所有的情绪高度混杂之后,似乎暂时抽干了人的感知能力。他内心空荡荡的,突然再体会不出伤心、紧张、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