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红白的相间着一条小曲径,
在今天这苍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头看,小山前一片松风
就吹成长长的距离,在自己身旁。
人去时,
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细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
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
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林徽因
一九三七年
渥太华的婚礼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梁思成与林徽音的文定礼在北京正式举行。
虽然两位真正的主角都依然身在美国,但这场订婚仪式依然被父亲梁启超安排得十分庄严而隆重。
文定礼又称“纳吉”,乃中国“三书六礼”传统婚姻习俗中的重要部分。其过程即是将庚帖置于祖先案上以请示吉凶,谒祖告聘,遍拜长亲。
在梁启超的精心安排下,仪式所需的一切物事都已被早早准备完全:两份旧式的红绿庚帖上,合写着思成与徽音的籍贯、生辰及父上三代;聘物为玉佩两方,亦是一红一绿;庚帖则由梁家所请媒人——曾任司法部部长的书法家林宰平亲手缮书。
是日,原本就有病在身的梁启超因京城风潮未息,加上家人屡屡劝阻莫要太过劳累,便只好留在天津,委托思成的二叔梁启勋在北京代为主持。
在思成与徽音所看不到的北京宅院里,一场热闹而欢欣的仪式正为他们举行着。
林家由徽音的姑父卓君庸代行商议,母亲何雪媛则同其他家眷一同列席。
晨起谒祖告聘,午间大宴宾客,晚间家族欢宴。
在并不太平的岁月里,梁、林两家在这一天都享受到了难得的热闹与欢愉。尤其林家,自林长民逝世之后,全家久久都笼罩着悲伤的阴影——这场隆重的订婚礼,也总算是为家中带来了些许的明快与安慰。
除了北京“主场”的庄严热闹,这一天,天津的梁宅也满满洋溢着温馨的喜庆。梁启超一大早便兴奋地起床,在家中进行了简单的点缀,同年幼的孩子们在庭院里开心地玩闹了半天。
想起思成的妈妈与徽音的爸爸都无法小待数年,亲见孩子们的婚事,他又不免有些伤感——但想来,他们告别了这不安稳的人世,远离了种种无止尽的尘恼,此刻在彼岸上得到了平和、宁静,也定是含着笑吧。
之后,梁启超将京、津两地盛况均细细描述,修书一封,同《告庙文》一齐寄给了身在美利坚的思成与徽音。
而此时,与国内的热闹景象迥然不同,这两个年轻人所将要举行的,是一场安静而纯粹的婚礼。
不会有如云的宾客——自然也就没有太多缤纷的贺礼,亦不要昂贵的衣服首饰——省下钱来可做婚后蜜月的旅费。
好在,这些本也就是不相干的事。
他们已经长大,只需要身边站着亲爱的彼此,就可以承诺整个世界。
思成与徽音最终将婚礼的日期选定在了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是《营造法式》的作者——宋代建筑家李诫碑刻上留存的日期,也是现存关于李诫的一切资料中唯一确切的日子。思成与徽音选择了这一天来举行婚礼,是为了向这位寂寞而伟大的建筑家前辈遥遥致敬。
而婚礼的地点,则选择在渥太华的中国驻加拿大总领事馆。思成的姐夫周希哲此时正担任中国驻加拿大总领事,姐姐思顺同他一起在渥太华生活。而思顺身为梁家长女,也就理所应当地成为了这场婚礼最主要的操办人。
分别完成了在哈佛与耶鲁的学业之后,思成与徽音便携手来到了加拿大。
三月的渥太华还沾着清寒,湖边的树梢上时有冰霜悬挂。
徽音同思成坐在车子里,热情的加拿大司机向他们自豪地介绍着这座花园般的城市。
听说这里的冬天很漫长,落雪的时候,整座城市就像被放在玻璃球里的童话世界。
听说这里的春季很短,却无比美丽,会有开满一整个季节的郁金香。
而现在,正是一年之中冬天快要遇见春天的时候。所有的寒冷都收起了锐利,磨平了棱角,等待一场灿烂的春光将它们的身体融化,去变作澈亮的清泉,或者飞翔的细雨。
徽音在车子里向外伸出手去,开心地将远处塔顶的钟琴指给思成看。
窗外掣过漫长延伸着的青翠草地,像是条准备起飞的绿毯。微微的春意游丝般飘在空里,指尖仿佛就能轻易戳破那一点缱绻的暖。
初来这里时,潮湿阴冷的空气便让徽音想到了自己十六岁那一年的伦敦。十分钟的车程后,她便清晰地看到了一座全然不同的城市。
姐姐思顺已经为他们做好了婚礼的大部分准备工作,唯独礼服按照徽音之前特意来信叮嘱的那样,等着他们亲自来选定。
徽音同思成在渥太华街头的礼服店一家家看过去,各式各样的白色婚纱悬挂在橱窗里,有的梦幻如公主,有的飘逸如仙子。它们仿佛一件件天使的霓裳,等着被美丽的新娘们带走,参与她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它们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柔软而华丽,但徽音却一直在向前走着,并未为任何一件而停留。
“思成,这里的礼服根本没有一件是我想要的。”许久之后,她有些沮丧地说。
思成温和地抚慰着自己的准新娘:“没关系,还有好几天时间,我们慢慢看便是。”
徽音摇了摇头:“就算走遍了整个渥太华,想必也不会看到我想要的——思成,这里的结婚礼服都是清一色的白纱,太西式了。
“思成,我已经要在异国成婚了,我不想再披着异国的婚纱。我想念中国,我想要穿着东方式的礼服嫁给你。”
思成拉起她的手,微蹙着眉头犯起难来。
他当然理解徽音的心愿,也十分希望能够让心爱的女孩穿上她梦寐以求的华裳。可是他们如今身在异国他乡,就算走遍所有街道,也许都看不到一个中国的汉字,哪里又可能寻觅到一件东方式的礼服呢?
最终,聪明而富有灵性的徽音发挥了自己在舞台设计上的想象,亲自设计了一件与众不同的礼服。
她拒绝了柔软的白纱,而以服帖的缎面布料,剪裁出一袭流畅而不张扬的轮廓曲线;又将红色的布料缝制在深色底布上,做出了礼服边缘典雅的花边。
同时,她还为自己设计了一顶美丽而同样别致的花冠,依旧摒弃了白纱的质感,换以缎带柔顺地坠在花冠的两端,让人不禁想起中国神话故事中仙女衣袂之间飘摇的彩练。
这独特的礼服一旦制成,便由于它新奇的设计,迅速受到了观者褒贬不一的评价。
但当这位美丽而执着的东方少女将它们穿戴完全的时候,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静静焕发着的美丽。
新娘的中式礼服既已决定亲自设计,新郎的礼服,思成便自觉也不会有什么差池了。他同姐姐和徽音——正在埋头绘制自己的设计图纸——打了招呼,便只身去店中挑选合身的黑色礼服。
而当他开开心心地提着一身燕尾服回来的时候,却被在场的姐夫笑问道:“思成,婚礼是在大白天举行,你为何要无端给自己添置一套晚礼服?”
思成错愕之余,这才知道燕尾服原是晚六点之后男士的正式穿着,并不适合白天的正式场合。这下他也只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乖乖出门,重新买件简单大方的黑色大礼服了。
渥太华的春天如期而至,在三月的尾巴上翩翩降落,霎时盛开了大朵的温暖。
悠扬的音乐在领事馆中流动着,似一条虹桥,远远地延伸出门去,迎接着新人幸福的步履。
身穿别致礼服的徽音刚一出场,便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外国的记者们对于这别出心裁的设计颇有兴趣,纷纷赞叹着新娘的美丽与智慧。
而在思成看来,眼前可爱的徽音则美得让他快要窒息。
她亭亭地立在那里,穿着那身“东方式”的礼服,眼睛里面流出活泼的得意与欣喜。
她的衣着不似中国的凤冠霞帔那样鲜艳,也不像西方的坠地白纱那么浪漫。然而,当她这样站在思成面前的时候,玉臂自然地落在身前,十指低垂着,便仿佛有些灵动的幸福不断从那宽敞的袖口流淌出来,沿着修长的指尖划向了整个世界。
思成静静地站着,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他的徽音便是这样独特而动人的女孩——美丽而不浓艳,纯洁而不苍白。
这种形容绝不仅仅是针对她的外表,亦适用于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整个性格同头脑。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便如同一个飘逸的精灵,在离去时轻轻甩了甩自己的裙边,嘴角浮着孩子气的微笑。
正如思成为她画的小像那样——
身置至清幽之森,溯沿至澈亮之泉;于至皎洁之月下,见至灵秀之仙子。
他的徽音——终于要成为他的徽音了。
神圣而甜蜜的仪式很快便举行完毕,这对幸福的新人手拉着手走出了殿堂。
从此,她便将是他的妻子。
无论生活苦难或是幸福,贫穷或是富足,亦无论现世安稳还是动荡,未来光明还是彷徨。
徽音同思成,都将始终站在一起。
用他们的智慧、勇敢同坚强亮起不灭的火炬,然后牵着彼此的手,自黑暗一步步溯向光明。
“你们结婚后,我有两件新希望:头一件,你们俩体质都不甚好,希望因生理变化作用,在将来健康上开一新纪元;第二件,你们俩从前都有小孩子脾气,爱吵嘴,现在完全成人了,希望全变成大人样子,处处互相体贴,造成终身和睦安乐的基础。”
姐姐思顺将父亲梁启超的新婚嘱咐转达给两位幸福的年轻人,徽音与思成认真地听着,时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相视而笑。
“那么,想必你们已经对接下来的欧洲蜜月之旅憧憬不已,也不会再愿意在渥太华久留了吧?”
思顺合上了信,温柔地笑着拉起徽音的手。
这位比徽音整整大出十一岁的梁家长姐曾经同自己的母亲一样,对新派而直爽的徽音有过强烈的不满。但随着思成的调和及同徽音交往的加深,如今她已经消除了偏见,真诚地将这个可爱的姑娘视若自己的小妹妹。
“嗯,我们按照梁叔叔的意思,差不多就要动身往英国去了。”徽音答道。不等思成纠正,她又赶忙改口道:“啊,不,是……爹爹的意思。”
她口齿一向伶俐,此刻却对于这突然的改口有些尚未习惯的磕绊,脸上顿时飞满了红云。
“要让爹爹亲耳听到,可不知多高兴呢。”思顺笑道,“他常与我说,自己本就喜欢女孩,如今又多了个女儿般的儿媳,真是可喜可贺。”
徽音害羞地低下头去。
一旁的思成则始终没说什么话,只一径咧着嘴傻乐。
让这对新婚的年轻人前往欧洲旅行是梁启超的意思。虽然如今家中的经济状况并不算好,但他依然坚持如此,而不许思成与徽音立即回国——一来是为了让二人多享受一阵子新婚的喜悦;二来也是希望他们趁此机会,多多领略欧洲的古典建筑风情。
曾经周游过大半个世界的梁启超甚至一早就热心地为孩子们计划好了详细的路线:
“我替你们打算,到英国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欧极有特色,市政亦极严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筑上最有意思者为南美诸国,可惜力量不能供此游,次则北欧特可观),必须一往。由是入德国,除几个古都外,莱茵河畔著名堡垒最好能参观一二,回头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搁些日子,把文艺复兴时代的美,彻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国,在玛赛上船(到西班牙也好,刘子楷在那里当公使,招待极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欧洲文化实以西班牙为中心),中间最好能腾出点时间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术,附带着看看土耳其革命后政治。”
如此算来,此次旅欧要持续五到六个月。
思成与徽音在周游的路线上完全听从了父亲,但对于最终回国的路线,他们则并不打算听从父亲的建议,行海道回国——打算由陆路经莫斯科,过西伯利亚,回到祖国。这样不但可以省去一些花费,也可更早地回到他们魂牵梦绕的故土。
仪式之后,他们便马上要准备动身前往欧洲了。
徽音牵着思成的手,欢快地穿过一条被郁金香簇拥着的小路。他们今天便要去领事馆同姐姐、姐夫正式做出发前的告别。
“徽音……”在温暖的阳光与馥郁的花香中,思成突然停住,用双手环抱住眼前的爱人。
他的眼神中有种至柔软的探寻,像是一朵可以被拥抱的云。
“怎么了思成?”徽音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思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动用了自己全部的勇气。
“徽音,这句话我只会问一次,今后我再也不会问——你选择的,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在初春的渥太华,他牵着她的手,这样轻轻地问她。
周围的空气都是和暖的,有让树叶迷醉的熏风,有让鸟儿安眠的花香。
眼前的所在,同冬季的北京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可她偏偏,就想起了那一年十二月的北京。
冬日的午后,十六岁的思成手中执着那枝蜡梅,站在门边带着羞涩与勇气叫住她。
一阵轻巧的风恰好自他的肩头飞过,留下一片凝着雪的枫叶。
门框的木色包裹在这一切的边缘,他那年轻的眼神和身姿都成了一幅画。
为什么是他呢?
乍一相识,他便有些呆气地担心自己会在自家庭院迷路;离去时开心地收下原本不是为他准备的梅花,怯怯地说想要再次见到她。
赴欧离别一年,重又相逢,他没有太多殷勤的蜜语甜言,只为自己画了一幅干净而温暖的小画。
在太庙傻气地爬到树上大声叫她的名字,在松坡图书馆她趴着入睡时偷偷画她嘴角的微笑。
在绮色佳的每一个清晨为她背着画板,在宾夕法尼亚的每一个黄昏陪她看悲伤时的日落。
也许这些都不是原因,只是每一段故事的开始。
而又是什么原因,让她早早就知道,自己将要同这个善良而坚定的男孩一同谱写一段最漫长的故事呢?
徽音注视着眼前的思成。他拥有一双世界上最温暖、最明亮的眼睛,并且这明亮只为徽音一个人投射。
她轻轻地回答他,眼睛里融化着温柔。
“这个答案太长了,我要用一辈子去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