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对儿时的记忆,他记得不是很清楚。r

依稀晓得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父君灿烂的笑着,眼睛弯弯眯起。r

他鼻痒打喷嚏,前爪交叠,闭上眼,继续趴在父君肚子上躺着。他察觉出父君体内有两团气。一个绵长平和,一个柔软,是的,可不是柔软么。r

他一激灵,前爪爬下,踩了两三踩。r

顿时一双温暖的手撑住他的前肢抱住,他有些惊慌,圆滚滚的肚子和腹部绒毛让父君看了个通透,觉得有些羞耻,他很忧郁。r

他对上父君的眼,听到一句,“别闹,那是你娘亲的气泽。”r

“你要同我一起守护你娘亲。”父君如是说。r

父君想娘亲的时候,会望他一眼,然后露出一副沉痛的神色。r

他的名字叫玉慕卿。r

是父君思慕娘亲的意思。r

他幼年期是在梨花林度过的。r

那段时间父君经常笑,后来便不再笑了。r

父君要把娘的魂聚在自己体内,养得滋滋润润的,再塞入她的躯壳内。所以父君一有空就躺下不动,手搭在腹部上,静静的望着寒玉床上的娘亲,一望便是一日,眼神态度千百年不变。r

他可怜的父君始终都没能守住那一团娘亲的气泽。r

魂怀术需要一颗完整的魂儿。r

父君肚子里的那团气总是聚不齐,娘亲的三魂七魄支离破碎,父君努力的拼着娘亲的魂,拼着娘亲的记忆,可再怎么凑也只有二魂四魄,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将救回娘亲,把娘亲唤醒。r

他懵懵地瞧着父君,渐渐露出一丝悲哀的神色来。r

他虽然年幼,但有些事还是明白的。r

凡人皆有三魂七魄,就算少一个都难活,娘亲虽少了一魂三魄,仍顽强的聚成团盘踞在父君体内,那股气泽带着点儿微薄的生命迹象。他觉得娘亲真不是普通人。r

最近三叔父喜欢偷窥。r

叔父偷窥的不是他的父君,而是躺在寒玉床上的娘亲。r

作为一个小男子汉,他自认担负着保护娘亲的责任,他敏锐的跳下榻,悄无声息地溜到叔父身边蹭了蹭,蹭到第三下的时候突然夹着尾巴逃跑了,叔父的身子里有一小团气泽很像娘。r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父君。r

父君沉默良久,说了句：“想来是涅槃的时候沾上的,我说你娘怎么让我好好待你三叔父,原来是自个儿的魂落他身上了。”r

三叔父其实也不是亲三叔父。r

三位殿下要有兄弟间的友爱,所以才有这一唤法。r

可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么友爱,就要商榷了。r

不久之后,他清楚的看到,三叔父潜入梨花林,趴在寒玉床边上,把父君放入娘亲躯壳内的二魂四魄给吸走了。r

他很悲愤。r

父君却睁开眼,坐起来,搂过娘亲说,你就等着吧。r

要不了多久,你的娘亲就能醒了。r

这个多久是多久,玉慕卿不记得了。r

只晓得后来他便被兆曌抱去了仙界。r

然后上界传来消息说父君出了梨花林,然后又传出父君傻了的消息。r

那一瞬间,玉慕卿对这个父君有种无法言喻的绝望。r

玉慕卿是一只生来便带着仙根的狐狸。r

他出生的那一日,有着无比值得炫耀的荣耀,上界出现了一只浴血涅槃的凤凰,将他的毛发染得格外血红与金黄。r

正所谓,凤凰出则天下安宁。r

所以他给自己定义为,是一只能给大家带来安宁的俱仙根的狐狸。r

与他一同生来便俱仙根的是天蚀狐,天蚀狐总是爱抬起前爪挠它,说,你就是那只爹爹不是狐狸,娘亲不是狐狸,生出来却是狐狸的狐狸？r

这句话委实有些绕口。r

但字字实情,他悲愤之余来不得任何反抗。r

他的父君是南纳人,是个鼎鼎有名的主公。r

他的娘亲是大美人。唔,有没有南纳血统倒搞不清楚,但却不是只母狐狸,因为无论修为再怎么高,但凡是狐仙狐妖狐狸精之辈,死后都要化出原形,可他的大美人娘亲却漂漂亮亮的躺在寒玉床上。r

而,他却是只狐狸。r

所以他有些些的苦恼,而且苦恼中带着丝悲催。r

他想他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私生子。r

他被天蚀狐欺负得狠了,也常常反击。两小毛球抱成团,拿尖牙咬对方的耳朵。屡屡受伤却不敢回仙府,一瘸一拐地云团里或趴在池边添伤。r

“这个品种能生来便俱仙根的委实不多,观望而来,天上地下就这一只。”r

天庭的仙友们总是爱围观他。然后探手摸摸他,他起初有些惊惶,后来亦能淡定,一动不动地趴在青石板上。r

再后来……r

他哼几声。r

他头搁在前爪上,眯起眼睛,受用之余觉得十分舒服。r

玉慕卿喜欢别人夸他的相貌、毛色。r

可大多数的仙友们都围绕着他的修为开始讨论。r

“生来俱仙根不稀奇,这个品种也不是珍稀品,只是生来便能引来凤凰三声鸣的狐狸,只有他了。”r

最后众仙友们得出的结论是,玉慕卿是只漂亮与运气齐聚并有悟性的狐狸。r

可这个悟性,悟了千年才化出人形,而且还出了茬子。r

“小毛球长四肢,小娃儿长兽耳。”早已变化成漂亮小少年的天蚀狐和一群仙童聚一起笑话他的耳朵。r

玉慕卿低头不语悲得几欲岔气。r

他觉得他的童年过得很悲催。r

正在难过的当头,兆曌把欺负他的这群泼皮童子赶走了。r

与兆曌同行的仙友们之中,不知是谁摸了摸玉慕卿的头,突然咦了声,说了句,这孩子的一双眼生得和九玄灵君有着七八分的相像。r

又补了一句,忒有灵气。r

玉慕卿立刻抬起眼,目光中充满了感激。r

他是知道这九玄灵君的,是个上神。据说很厉害,可惜死得早。r

果然,众人此刻聚成一团,凑着兆曌仙说,这么一看,还真像。r

兆曌上仙双眼也朝他看来,一脸沉思。r

一个仙娥道：“九玄灵神君虽灰飞烟灭,但灰飞烟灭之后玉帝还为她正名,恢复了往日的虚号,或许这也预示着,她能转世也说不定。”说完眼睛骨碌地朝玉慕卿看去。r

初化人形的玉慕卿受了打击,灵力耗过了头,此刻正卧在仙娥脚边,浑身的红毛在风中微微起伏颤动,十分柔弱的玉慕卿已趴在地上舔爪子,完全是狐狸模样。r

仙娥似乎想起了九玄灵君,又被惹得伤感了一遭,嗟叹了声。r

玉慕卿莫名地望了他们一眼,继续舔爪子。r

众仙友在这股忧伤的氛围里又回忆了一遭从前,无非大抵都是九玄灵神君当初多么豪爽,待他们多么的好,多么的不摆架子。r

最后又触景伤情地望着那可怜兮兮回望他们的狐狸。r

从那之后,竟有很多仙友送了不少灵丹妙丸给他。当然在他的要求下加了些糖。吃得他狐狸眼眼眯眯,尖牙龇龇,怯意得很。r

玉慕卿,记得那一日肚子涨得圆滚滚的他回仙府后,兆曌君的脾气已缓了缓,也细细将他看了一遭,慢慢回忆了一下。r

这一望使得他汗毛乍起。r

“九玄灵君当年一万岁便从上仙修成上神。至于她何时修成上仙,老夫倒不晓得,那时候约莫我还没生。不过唯一能肯定的是九玄灵上神却是不需化人形的。所以这一点到没得可比性。你如今一千岁,一万年也就弹指间的功夫,你可得多加把劲才是。”r

他尤其记得兆曌上仙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深深地扎伤了他千年幼嫩的心脏。r

被怄得肺疼的玉慕卿,对着池子照了会儿,自责了一番,又反省了一番。r

天界的灵兽不少,灵力不济的灵兽也不少,但却没见过一个像他这般经常冒出尖耳,或是尾巴。有时候干脆砰地一声化为原形的。r

为此他又郁闷了好一阵子。r

然后把这些归咎于自己羸弱。r

待回到上界后,把这些推论告诉了父君。r

父君看着他,良久之后,垂眼咳嗽,气息方才慢慢纾缓平复,“大抵是我那会儿身子没养好。”r

生娃娃不都是娘亲的事儿？父君身子没养好和他修不出人形有何关系？r

父君定在诓他。r

玉慕卿眼眶里立刻包了一包泪,他觉得十分委屈,脑海里顿时浮现了童年。r

“天蚀狐生来便能化人形,就是狐妖百来年都成形儿了。为何玉慕卿单单会这样。”他揪着尾巴,十分纠结地摸了把,垂头,尖狐耳抖了抖,偷偷瞄了一眼卧在寒玉床上躺了千年的娘亲,慢慢蹭到父君身边,“我是私生子？”r

父君把手放在他脑门上,摸了把他的软耳朵,“你一直是我们的孩儿。”r

玉慕卿怔了怔。r

父君俊逸的面上沉静,“你是我与卿儿的孩子,这一点毋庸质疑。”r

然后父君讳莫如深缄口不语。r

玉慕卿离开后,看见父君眸光如静水突然流转,双目从容地望着寒玉床上的人儿,手摸着她。r

玉慕卿一点也没有感到安慰。r

这些年只要是关于娘亲的事,父君都有些丧失理智,变得异常的温柔。r

说到娘亲,他不禁又忆起了悲催的身世,悲催的童年,头又开始隐隐作痛。看到这一次从凡间选上来的一个叫皇小妹的弟子。他暂时又可以把私生子搁在一旁,暂且忘一忘。r

皇小妹是个看起来并不惹眼的姑娘,但她身上的气息让玉慕卿觉得熟悉,莫名的想起了那一片梨花林,甚至想与她窝一辈子。r

为此他专门请教了二叔父。碧尘叔父说这就是缘分。r

可怎么才能将这种缘分持续下去呢。r

玉慕卿深深的思索了起来。r

二叔父转了转眼珠,说娶她。r

玉慕卿一直对二叔父的智慧深信不疑,所以待办宴席之际,他憋足了劲儿化了整只人形,学着公狐狸精的引诱伎俩,风骚地见了一遭“意中人”。r

可,很显然意中人嫌弃他年幼。r

他灰心,矜持地与父君说了。r

父君这次倒没装傻,怔了怔,细细地问完之后,长眉舒展怅然道：“果然是母子,这点儿气息都被你嗅出来了。”说毕招了招手,唤他过来,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你不要吓跑了她。”r

表情虽莫测,但却很真心的笑了,在漫长的年岁里从未笑的父君确实笑了。r

一个小小的黑影悄悄地爬过栅栏,潜进了凡人弟子修行的平房内。r

虽然父君一再提醒,不要骚扰娘亲。r

但是玉慕卿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他躺下钻入有娘亲的气泽的被褥里,望了一眼。做这件事的时候心理很有一种悲壮的感觉。r

后来娘亲回来的时候,见着躺着在床上装睡又忐忑的他竟也没说什么,把他往里一推,合眼睡了。r

他心里有些些小欢欣。r

用爪子紧紧抓住了床单。悄悄往后挪了挪,又挪了挪,挪到娘亲怀里。r

才顿时心满意足地合上眼。r

娘亲的气泽包裹而来,让他无限舒畅。r

玉慕卿对父君那种无法言喻的绝望消散,顿时有种云散天朗之感。r

父君含垢忍辱宵衣吁食,如今看来韬略于心,让他很是敬仰。r

娘亲当初被三叔父偷带下凡时,尚且是一只不完整的娘亲,如今却是五脏俱全,三魂七魄聚团的娘亲。气泽绵绵悠长不算,还能说能动了,更重要的是没欠二叔的情,还没能折损父君一丁半点儿的修为,这让他对父君的敬仰又多了一层。r

只不过,此刻的娘亲似乎少了些什么……r

究竟是少了点什么呢,娘亲的这皮相虽不好看,但气泽却是他喜欢的。r

玉慕卿亲昵的凑过去,恨不能舔了舔。r

有了和娘亲进一步接触,玉慕卿很满足。r

他问父君娘亲何时能恢复记忆与他们重聚。r

父君说,要把娘亲的所有东西都讨回来后,才行。r

他为此。深表钦佩。r

纵观上界,能重新目睹一遍爹爹追娘亲的全过程,还能父子上阵追娘亲,必要时帮着添把火加把柴的孩儿,委实不多。r

他很欣慰。r

在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揣测目光之中,父君装傻装得很彻底,淡定,又从容。r

父君每天手袖搭在窗户旁,蓄着满腔愁情看窗外浮云,必是一番让人怜惜的形容。r

玉慕卿很是触动,挨着父君的衣衫角儿蹲趴下。r

于是他的娘亲,经常能看到一个人一只狐狸,悲催的神情。r

日子就这么过了……r

父君的动作愈发的勤快了些。r

三叔父娶亲的那一日,玉慕卿依言乖乖的睡在了被窝里,爪子抓着褥子,拉高盖住脸,每每想到一家三口能重聚,做梦都能笑出来。醒来后见到娘亲,趴在床边,泪盈盈地望着他。r

上界祥光冲天,霞光万里。r

他想他那非比寻常的娘亲终于回来了。r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抱着三生镜去上界的碧尘叔父,从司明星君府回来后,晓得错过了三叔父的喜宴很沮丧,他抱着三生镜说,“你晓得我在上界看到了什么？虽说没撞见司命,诚然就是因为没撞见他,所以才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r

玉慕卿望着眼前这位,在仙界住了好些日子说还三生镜却此刻回来后仍抱着三生镜不撒手的二叔父,微微有些纠结。r

碧尘叔父说,“司明君那簿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你的父君曾是芳华兽。就是那只与九玄灵上神有过奸情的芳华兽。”r

玉慕卿揉揉眼睛,道：“叔父窥见天机,又泄露天机也不怕遭雷劈。”r

二叔父抖了抖。r

玉慕卿低头心里直乐得慌,诚然这位八卦的二叔父到目前还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千百年难得一遇的抢亲,还有……八成也不晓得当年儿时就崇拜的九玄灵上神正正是慕卿的娘亲。r

另外三叔父也让玉慕卿很犯愁,自从他病好了之后,和善了不少。经常来他们殿捧着茶,一直待到吃晚膳的时候还赖着不走。三叔父自从毁了一半仙修后,脾气内敛不少但性子仍不变,常常摸一摸他,看一看娘亲,还有事没事就与父君说,卿儿不嫁给你,我便还有机会。r

唔,他这二叔父、三叔父,实在是都个令人痛心疾首的麻烦人,父君的日子不好过。r

外面起了风,雪子漫天飞。r

娘亲抱着玉慕卿,玉慕卿满脸都是满足。他想着如若旁边能再站个父君便惬意了。父君手搭在娘亲手臂上,环住娘亲,也顺势抹了把玉慕卿的脸。玉慕卿望了天蚀狐,只见它因受不了那三股逼人的仙气而缩成了团几欲惊恐落泪,他惬意满足之余顿觉圆满。r

让他更圆满的是……r

娘亲说,其实自己的这个狐狸皮而只不过是这个躯壳儿,等过些年,学会了娘亲教他的寄魂术,便能他脱离这狐狸皮囊,成为风流公子哥儿了。r

他幻想着有一日,他风流倜傥的摇着扇子,牵着一只妹妹,后头跟着一大群弟弟。人生已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