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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褪入黑暗中(6)


  “你们是学校里的好学生,我是一个被开除的痞子,我觉得我已经不是和你们一个世界的人了。但今天我厚着脸皮来,就是……”我揉了揉眼睛说,“就是想和你道个别。”

  “大火你真逗,搬个家又不是永别了。”

  “然后,然后还有个事儿……”

  “然后?”高纯纯问。

  “然后……”我顿了一下,低下头躲开她的视线,声音却猛地坚决起来,“我想告诉你,我希望你以后和宋儿好好地过,等他出来以后我也得呼他和他说这事儿,他必须得珍惜你,如果他不好好对你,那他这兄弟我也就不认了,码逼翻车……”

  “大火。”高纯纯打断我。

  “怎么了?”

  “谢谢你。”高纯纯说,我抬起头,觉得她的样子从未见过,那五官纯美依旧,可神色却无比认真,尤其是眸中,还充满着宋儿眼神中一般的力量。正待说些什么,她突然一步跨上来抱住了我。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自己爱的人抱住,夕阳肆意流淌在我俩身上,任我呆若木鸡手足无措,脑海空空如也。她耳畔的芬芳令万物停止生长,她撩人的发丝令世界终结运转,周遭的车水马龙早在那臂弯中喧嚣殆尽,而我的脏腑我的灵魂,也随着正在眼中加速眩晕的高纯纯的后脑勺儿奔腾飞脱。我的头皮比手淫射精时发麻一千倍,我的心跳比飞翔中的蜂鸟剧烈一万倍。我努力地想举起手抱住她,却怎么也抬不动胳膊,只能任双臂像灌了铅般痴呆地垂在身侧。

  似是轻飘飘地过了很短的时间,又如同疲惫地走尽了三生三世,高纯纯松开手退后,就那么一语不发地站在站台上看着我。我浑身僵硬,也站在那儿就那么凝视着她。在我意识到她瞳孔中的湖泊正在将我吞没的一瞬间,霎时,“我爱你”三字如千军万马般奋不顾身地涌向舌尖,却又随着高纯纯那抚到我脸上的温柔目光灰飞烟灭消失到无垠。我艰难地咽了下唾沫,摆弄了一下梳在脑后的小辫子,蓦地,我察觉到,就在刚刚,我不堪的浑浊肉身玷污了高纯纯圣洁的身体。

  “大火,答应我,要照顾好自己啊。”高纯纯看着我,脸上却没有笑容。

  “高纯纯,我……”

  “什么?”

  “我……”

  “怎么了?”

  “那什么……”

  “什么?”

  “没事儿。”我想捋一把自己的头发,手伸过去却只摸到了脑门儿上的汗水。

  高纯纯上车时的婀娜背影绰绰约约,在关门前,她回头微笑着向我招手,而我也咧嘴笑着使劲摇摆着我的右手。那辆121路驶向西方时我满眼枯黄,当时明明正值盛夏,可为什么双眸中却只有秋日般的颓唐。高纯纯,她就这样在这片枯黄中轻轻走出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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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那个拥抱,在回家的路上我走路都是一顺边儿的。我失魂落魄地经过百万庄中里时碰上了猩王薛辉,他说你怎么还在大马路上晃荡呢,有人要动你,小心点儿。还说其实打从我被开除起就早有人憋着要打我了,都是宋儿罩着,说谁要敢打我就是跟他过不去。再加上棍儿中孙二羊、张三金的面子,我这才安身到现在。现在宋儿折了,孙二羊和张三金不加我玩儿了,那拨儿人压不住火儿了。

  想不到宋儿背着我对我也一直不错,可我居然全不知情,就像孙二羊、张三金他们不知道我为了他们差点儿背上一条人命一样。而我居然要在他身陷囹圄时拍屁股走人,和他的女友在街边拥抱,不禁又愧疚到无地自容。薛辉接着告诉我,光他知道就已经有超过十拨儿人要找我麻烦。对此我倒得意了起来,你当哥们儿的“三国”是白看的?你们全在我意料之中——空城计!明儿我就颠了,等你们发现那会儿我早搬走了!你们继续在甘家口儿窝着吧,井底之蛙的崽儿们,此地不留爷,爷到别处混去了!玩儿乐队!你们听都没听说过的牛B事儿!等着在电视上杂志上看到我吧!

  “宋儿的事儿怎么着了?”和薛辉分手前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宋儿他们家到处托人呢,但现在刘峰他爸说给多少钱都不放人,必须得让他吃点儿苦头。”薛辉叹道。

  “真操蛋!”

  “你放心吧,刘峰也快在甘家口儿混不下去了。”

  “我听说进去都得挨打什么的,宋儿在里头不会吃什么苦头吧?”我心中打鼓。

  “不会吧,宋儿这么精神,又恁么能打,人缘儿又好,谁有事儿他也不会有事儿。”

  “就是,他能有什么事儿?不就进去一趟吗,还能出人命了?”我也笑道,可“人命”二字一出口,我突然周身一震,似是冥冥中潜在的意识,洞悉了这句此地无银自我安慰中隐藏着的深深的不安。

  我把呼机号留给薛辉并一再嘱咐他宋儿出来联系后就撤了,第二天我家就低调搬离了甘家口儿。在一九九八年六月那个热腾腾的夏天,我坐着搬家公司的大卡车驶出了二里沟中街,与这孕育我的地方划清了界线。在卡车副驾驶座上我将头探出车窗望向渐渐远去的故乡,那低矮连绵的街道居然是一派喷薄而出的样子,胡同儿楼宇猥琐遮掩,却分明有万里之势。

  我悲壮地将头收回车里,窝在副驾驶座上最后深吸了一口二里沟中街的苦涩空气,决定重新开始生活,和我在这里交的哥们儿、打的人、爱上的姑娘都老死不相往来。孙二羊、张三金和宋儿都不知道我的一片苦心,但我问心无愧,人虽然没砍着,可我对得起你们。现在我走了,在我心中你们永远是我的哥们儿。我打过的人憋着再来打我,这也是该着,一报儿还一报儿。哥们儿先撤了,你们继续打你们永远打不完的罗圈儿架吧。而我最爱的你,高纯纯,是的,我爱你,无比地爱。可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宋儿出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就齐了。宋儿会有办法的,宋儿总是有招儿解决一切问题。他自己也说过,都会好的,他说话算话。

  原谅我,宋儿,我没法儿为你照顾高纯纯。我想,我是真的不知道在你出来后该怎么面对如此般配的你们。我是多余的,真的。宋儿,就算我再爱高纯纯,再留恋这片土地。我对于哥们儿,对于甘家口儿的痞子们,对于我爱的人,还有这街道这胡同儿,我都是多余的。所以我想我要做的,就是和这一切一刀两断。

  甘家口儿,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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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故事也应该完结了,从我搬离甘家口儿那一天起,我那充满戏剧冲突的青春,和我那些发黄褪色的故事,就都真正完结了。

  每个人的青春几乎都拥有惊人相似的命运,一个在绚丽灿烂中无疾而终的结尾,一个在飞扬狂舞时戛然而止的收场。

  在我搬到犀牛小区没几天,我就得知了宋儿死在狱中的消息。我记得我当天刚把自己的第一把电吉他买回家,除孙二羊、张三金外几乎我认识的所有甘家口儿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呼我,在回电过去得知宋儿去世的消息后,我愣在原地,只觉天旋地转,就像被人一脚踹进了冰窟窿,因为窒息与冰冷一时忘了震惊。

  我拿着听筒愣在那里,脑海耳畔只有一句话一直在回荡。

  “高纯纯,那高纯纯怎么办?”

  像所有青春中的大人物一样,宋儿的结局毫不轰轰烈烈,甚至可以说是不明不白,虽然全甘家口儿为之耸动,湿中几乎闹了学潮。宋儿的父母去上访静坐了多次,但各种血书均如石沉大海。当时没有网络与微博,有些事儿摊到你头上,也确实无处申诉。直到多年后刘峰他爸犯错折了,才背着贪腐的罪名供出了当年他示意牢头下黑手在狱中让宋儿吃点苦头,一时失手出了人命又安排成意外的内幕。

  宋儿的去世让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压抑而寂静,满目祥和的萎靡伴随着熟悉的甘家口儿街道与陌生的洋桥儿马路在脑海里交相闪烁,还有心中突如其来的成长和鼻中一股股绿化带翻新时的土腥味儿。

  宋儿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举行,薛辉提前呼了我,说大家伙儿最后送送宋儿。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说我那天有事儿去不了。我不想告诉薛辉我害怕面对宋儿的尸体、面对我们都难以逃避的冰冷死亡。我由衷地恐惧,我脑海中已能看到宋儿穿着白衬衫躺在那儿,五官被入殓师收拾得像往日一般帅气,而高纯纯正扑在他怀中哭泣的情景。我操,我没法儿面对这一切,绝对不可能,我做不到。薛辉对我的拒绝出席极不满,甩我一句“你丫是够各色的”就挂了电话。

  是的,那个夏天我开始成了一个人们眼中真正各色的人,我每天抱着吉他闷在屋里,抑或背着吉他出门,去任何一个没有目的的地方,走走停停,走的时候发呆乱想,停的时候胡弹乱唱。我的耳边只有摇滚乐和节拍器,我的脑中只有永远想不出答案的终极问题。我不停地思考诸如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宇宙是什么而我们又是什么,死亡是什么而爱情又是什么,既然都得死为什么我们还要来到这里还要从冲动到麻木从盛开到枯萎从萍水相逢到坠入爱河。我不停地瞎琢磨,想甘家口儿那些事儿和人们,想孙二羊、张三金的形同陌路与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麻木冷漠,想宋儿的死亡与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死亡,想高纯纯,还有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爱情。

  因为想不出答案,所以,从一九九八年开始,我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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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宋儿死讯的传出,甘家口儿不良少年联盟几乎在一夜间土崩瓦解,湿中、棍儿中极顺理成章且毫无预兆地重燃战火。起初就是几个崽儿因为琐事打了个小架,但转眼间报复性的袭击竟如燎原之势演变成全面战争。狂澜之初,不谙统帅术数的孙张薛辉独木难支,本就无计可施,谢迅又唯恐不乱地两边挑事添油加醋煽阴风点鬼火。很快,局面便无可扭转。而同时,其他学校的势力与甘家口儿之外的学校浑水摸鱼趁火打劫,有冤的报冤,没仇的也得来寻衅递葛找找麻烦。一时间,甘家口儿人仰马翻鬼哭狼嚎,龙蛇混杂魑魅魍魉。想来这也算是合久必分之大势吧?如果不是民心所向,甘家口儿痞子界重回战国时代的过程不会如此迅捷而自然。

  对此,已然金盆洗手正式进入摇滚界的我充耳不闻。在宋儿去世后的一年里,我已经可以弹《FADE TO BLACK》的前奏和尾奏SOLO了,因为当时我认为Kirk Hammett是最大的吉他大师,所以我觉得我和吉他大师的距离正在无限拉近,而显然我成为吉他大师的日子也指日可待。故此,每每紧握琴颈之际,我都无比肯定我对中国摇滚乐的崛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一年里我和我妈要钱攒了一台电脑开始泡网络,泡聊天室。我经常熬夜用小猫上网,在高地音乐聊天室和各种人聊METALLICA找人组乐队,在网易聊天室和各种人胡扯约网友见面。月底我妈经常会拿着电话账单对我大骂,我有时会顶几句,有时完全不理。无论如何,最终她都以哭泣和对我的人身攻击告终。

  我和三个女孩儿有了身体的接触,都是在网上的聊天室里认识的。通过她们,我渐渐了解了性与身体,我发现我开始对高纯纯的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幻想。这些幻想会令我自卑和惶恐,我不想承认高纯纯的身体构造和其他女人一样,也不想承认我对她有浅薄的肉欲。

  为了摒弃那对高纯纯下三路的向往,我只能不停地手淫。在精子喷涌而出意识被空虚猛地击倒时,高纯纯的样子确实会烟消云散。但同时一个声音会特别突兀地问自己宋儿的死是不是早就可以让我名正言顺地爱高纯纯,追求高纯纯了。而每每一泛起此念,我便觉得自己卑鄙无耻对不起兄弟对不起自己的承诺。

  “我不碰哥们儿的女朋友。”

  是的,虽然有了摇滚乐,但高纯纯仍是我精神世界的主宰。在我开始意识到死亡近在咫尺而生命并不漫长的日子里,脑海中高纯纯的样子与声音是我青春肉体与迷茫灵魂的归宿与救赎。

  在这一年中高纯纯呼过我四次。每次我们都会在电话里聊很久,我们提到过宋儿,提到过死亡、未来、梦想还有世事无常。第一次在电话里提到宋儿的时候高纯纯哭了,我们就那么拿着电话沉默,良久良久。我无数次想要安慰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第二次我们没有提到宋儿,我给她讲了很多摇滚乐的事儿,还给她在电话里弹吉他唱歌儿。第三次在电话里,高纯纯主动和我提到了宋儿,她对我说我们都要勇敢地面对生活,要一起加油,这样才是对宋儿最好的交代。

  “我不会让他担心的。”高纯纯的声音充满力量与阳光。

  第四次的电话相对简短。高纯纯说特别感谢我在她心情低落的时候陪她聊天,高考快来了不能再打电话了。我各种鼓励,恨不得去考场给她递卷子,并称清华北大要不招她那才是有眼无珠暴殄天物等一系列。

  “等会儿,你先别挂。”在要挂电话时高纯纯突然说。

  “您说。”

  “高考之后,我们见见面吧,快一年没见了都。”高纯纯的声音有些闪烁。

  在听到这句话后我内心的狂喜难表,我说行啊没问题,还抄起吉他在电话里给她唱了《同桌的你》,在唱到“你也曾无意中说起,喜欢和我在一起”时我察觉到心中充满异样的期许。

  一九九九年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高纯纯呼了我。那呼机BB的声音像一个期待许久的约定,一个终于实现的承诺。我的心像一个静夜中被按响的琴键,看着“高纯纯小姐”几个字,甘露沁满胸膛。

  我的喜悦在电话中尽情显现,高纯纯的声音听上去心情也不错,我们聊了很多,学校、老师、甘家口儿,但是没有提起宋儿。高纯纯说过几天她父母要回老家,她同学来她家聚会,大家一起做饭吃,希望我也能来,最好还能带上我的吉他弹给她听,我欣然同意。

  “你交朋友了吗?”在快挂电话的时候,我笑问。

  “没有,你呢?女朋友换了很多吧?”

  “没有,谁看得上我啊,我是著名的耍单儿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