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儿没了,他在的时候也觉得我应该和高纯纯在一起,这是他走前的一个愿望。现在高纯纯已经不是哥们儿的女朋友了,我要是追高纯纯,我一点儿都没有对不起宋儿。而高纯纯,她在失落的时候想到的人是我,她在需要倾诉的时候想到的人是我,她抱住的人是我,她想见我,她想听我弹吉他,对,她是不是也……喜欢我……
挂了电话后,我抱着吉他在窗边发了很久的呆。
那天到西八里庄儿后一切都像梦幻一般,而当穿着件白色短袖衫的高纯纯打开门时我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那是一种久违的悸动,一种对美好期许的死灰复燃般的重生。我已不再是我,而她竟也不再是我爱上她时的样子。是的,令人难以理解,不知为什么高纯纯比一年前美了一万倍。她的肌肤更白白如初雪,她的头发更黑黑如深夜,而她眼中的湖水,亦更加清澈深邃了。如果我不是立即咧着嘴朝她乐起来说好久不见,我就已经坠入到那无底的瞳孔中。
我梳着小辫子背了新买的玫瑰木单板吉他,还穿了我的破洞牛仔裤和匡威帆布鞋。高纯纯隆重地介绍我,说我是一名吉他手。这个称呼令我极受用,但她的同学们都是些大俗人,根本不知道我牛B的地方,我和他们也都没什么话说。有几个二呵呵地走过来说想听我弹吉他,我不情愿地说等一会儿吃完饭吧。
那一席我吃得很香甜,高纯纯的可乐鸡翅做得极美味。她和她的同学们都极开心,所有体会过高考的人都会明白,高考结束后说是从压在身上的大山中解脱出来也不为过。她们愉快地吃喝着,我没什么话,只想让她这帮傻B同学们赶紧滚蛋我好给高纯纯一人儿弹吉他。
饭后我给众人弹了吉他,我记得我弹唱了《月梦》《太阳》《姐姐》《花房姑娘》等歌曲。每曲结束后一干人都礼貌地鼓掌,但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懂艺术,只有高纯纯懂我在唱什么,只有她理解我,因为她的笑容最美,她眼中的湖泊最让我的心荡漾。最后我唱了为高纯纯写的那首《我的爱人》,反响平平,我也未说明是我的原创。
之后玩儿游戏的环节比刚才我弹唱时热烈得多,这更彰显出这帮崽子有多不懂艺术和摇滚。我没有参与,看着这帮孩子围着一桌残羹冷炙喊着“三七过”和“老虎棒子鸡”,我觉得我们这一代被彻底毁了,没指望了。虽然我其实和他们是同龄人,但我起码知道摇滚乐代表自由,他们这帮就知道背书考大学的孩子懂个屁。
聒噪声中,我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高纯纯。一次次的,我们的目光相接令我恍惚地认为她已经接受了我,至少,从眼睛的角度来说如是。因为有几次她竟会让目光也在我脸上停留一下才躲开,接着才甜美地笑起来,任我的心剧烈地撞击我的心房。
老实说我渴望在座的所有人都察觉到我们在深情地对视,意识到我在高纯纯心中与众不同的位置和她名花有主的客观事实。我甚至希望他们因为无法忍受我们的眉来眼去夺门而出,以粗鲁而欠妥的行为来凸显出我与高纯纯心灵交流往复的高雅。
在晚十点左右的时候众人鸟兽散去,我也友好地在门口和高纯纯道别并约定常联系等一系列。在和她的傻B同学们下楼后我在西八里庄行色匆匆地转悠了一会儿就又摸回了高纯纯家的单元门儿。
“大火?你忘东西了吗?”敲开门后高纯纯问。
“没有,我觉得就这么走了不合适,说回来帮你收拾收拾屋子。”说罢我就进了屋,高纯纯也没说什么。我把吉他放到沙发上,像老夫老妻般帮高纯纯一起把桌上的剩菜碗筷往厨房里拿,言语间闲拉蛋扯些刚才席间的逸趣,二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情景温馨和谐。在收拾得差不多时,我陪高纯纯在她家那狭长的厨房中摆放厨具。借着月色和灯光,我发现高纯纯的身影无比立体了起来,那白T裇下胸部的曲线开始令我的呼吸急促。我贪婪地注视着,仿佛面对一个幽深的谜团。这眼前人的身体为何是一副盛开的模样,轮廓为何是一剪绽开的形状,她的腰为何如此纤细清癯,臀间却为何如此丰腴俏丽,为什么?
“高纯。”我叫了她一声。
“怎么了?”当时她脸上正挂着微笑,扭头看向我。
我没有说话,走近她,只觉得浑身正灼灼燃烧起来。她止住了笑容退了几步,眼神摇摆不定。我继续向前,任她又退了一步靠住了墙。我伸出双手轻轻搂住了她,事实上,是握住了她的肩膀。她的双臂柔软而有质感,在我手中无比滚烫。我将我的嘴用缓慢的速度温柔地凑向她的脸,而她则轻轻扭过了头。
“大火,别这样儿。”高纯纯努力笑了一下,摆脱我的双手推了我一下,却没推动。
“高纯。”我说。
“嗯?”
“这一年我挺想你的。”
“这不是已经见到了吗?不用再想啦。”高纯纯道,说着又推了我一下,仍没推动。
“高纯,你知不知道我爱你?”我脱口而出,那一刻万物静止。
“啊?”高纯纯的表情似乎是意外的。
我猛地吻了上去,我的唇像高速公路上失控的汽车般撞到高纯纯干涩的唇上。高纯纯的后脑勺砰地一下撞到了墙上,接着这美丽的人儿立即抗拒起来。我将她的双手紧紧地按在墙上,而她挣扎的手腕令我的血液猖獗脏腑沸腾。我奋力地吻着,就像试图用嘴稳固住她左右晃动的头、用舌穿透那紧闭的双唇一般。而随着理智的轰然奔驰,我松开一只按住她的手伸进她的T裇,我触碰到那文胸上带有体温的蕾丝,还有那针织物下的柔软。
“严大火!”她用我从未听过的分贝大喊了一声,接着用我想象不到的巨大力气一把将我推开。
二人都呆在原地,高纯纯深埋了头,双臂抱在胸前靠在橱柜上。
“高纯,我爱你。”我看着可怜巴巴的高纯纯说,“我一直就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就爱你。”
高纯纯低头不语。
“是,宋儿是我最好的兄弟,所以我从来就没怎么着过你。那阵儿我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让你们俩幸福,我希望你们好好过,谁打扰你们我都不答应。现在宋儿已经走了,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我爱你,跟我在一起吧高纯?咱俩交朋友,行吗?谈恋爱,然后结婚,跟我在一起吧!”
“大火……”
“你也知道对吧?高纯,你明明知道我爱你!宋儿知道,你当然也知道!为什么你总是装不知道!这世界上最他妈爱你的就是我!”我的声音变大了,“这点连宋儿也同意!咱们不用因为宋儿再藏着掖着,知道吗他也希望咱们在一起!”
“大火,我们说些别的吧?弹弹吉他给我听好吗?”高纯纯的声音很温柔,整理了一下衣服想走出厨房。
“我现在他妈不想弹吉他,你告诉我你到底爱不爱我,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她轻轻地啊了一声。
“高纯,和我交朋友吧?”我的声音和目光都极炙热。
“大火,我一直觉得你是特别好的一个人,你今天怎么了?”高纯纯躲开我的目光说。
“我没怎么,我知道你也喜欢我,那天是你先抱的我!在121路车站,你忘了吗?你先抱的我!”我喊道,“你也爱我,对不对?”
高纯纯低头不语试图挣脱我,我一把抱住她,疯狂地吻她,吻她的脸、她的额头、她的脖子、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叫了起来,发疯一样的反抗,桌上的饭菜碗筷应声落地。伴随着各种破碎的声音,我们像跳着扭打般舞蹈的前卫舞者。在一片混乱中,我们突然像同极磁铁迸开一般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对方的身体。高纯纯浑身颤抖默默流泪,而我则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已。除去那泪水行走与我的喘息的声音,万籁俱寂。
“大火,你这是怎么了?”高纯纯埋着头似自言自语般打破漫漫的沉默,纤细的肩膀仍轻轻战栗。
“什么叫我怎么了?我爱你!我怎么了?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对吗?高纯,你是不是也喜欢我?”我咄咄地说。
“大火,我是喜欢你,但是是好朋友的那种喜欢。大火,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特别特别好的朋友。”高纯纯抬起头看着我,情绪平复了许多。
“你胡说!你也爱我!”
“我不爱你!”高纯纯声音也大了。
“可我爱你!”我吼道。
“大火,我是喜欢你,但真的只是朋友的那种喜欢。”静了几秒,高纯纯重新用温柔的声音说。
我反复听到“朋友的那种喜欢”觉得万念俱灰,绝望令我怒火中烧。
“我一直觉得咱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可如果你这样,我觉得我们真的连朋友都做不成了……”高纯纯幽幽地说。
“爱成不成吧!你当我多愿意爱你啊?从现在起,我他妈再也不爱你了!”不待高纯纯说完我冲出厨房,一脚踩到一个碎碗差点摔倒,“我怎么他妈这么傻B啊!”我嚷着抄起沙发上的吉他夺门而出。
青春中仅存的美好,我的爱情,就像那桌被我打翻的菜一样,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虽然我对爱情的幻想令我青春的寿命苟延残喘多延续了一年,但青春毕竟只是一次海市蜃楼,不管你眺望到多美的景象,奋身冲过去都是一片沙洲。我对高纯纯的爱情,我以为我爱她于是她爱我的爱情,都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它其实并不存在,这世界真实存在的只有人性与欲望。而我一个人固执地把它们想象成美好而绚丽的样子,然后又演独角戏给自己看。这过程中的一切最终都难逃幻灭,结局早已注定。
好吧,傻B结束了。
15
如同《美国往事》般枯黄的镜头在一九九九年夏天正式落幕,结束在西八里庄儿的一个厨房里。
从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试图恨不爱我的高纯纯,我认为这理所应当。既然说我爱你你爱我,反之就应该是你不爱我我恨你。我也曾以为我做到了,但很快我就发现我在自欺欺人。那情感仍然在内心中滋长蔓延,虽然包藏了欲望和占有,但我扪心自问,占据我灵魂最强烈的那一部分仍然是爱。
可我怎么对我爱的人做了那样儿的事儿……
出于无地自容,我希望能和我的过往作一次最锋利的切割,与之前甘家口儿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瓜葛。事实上我也做得不错,除了孙张、薛辉和崔凯,我没再与那拨儿甘家口儿人有过交集。
一九九九年秋孙二羊、张三金哥俩儿也拆迁搬到了犀牛小区,和我们家单元门儿都对着。虽说掰了面儿,可毕竟从小一块儿穿开裆裤长大,真说要做到鸡犬相闻还老死不相往来却也不易。低头不见抬头见没几天就又走动上了,我想一主要原因是他们和谢迅掰了。孙二羊家丢了八百块钱,张三金家里他哥收藏的所有名贵ZIPPO不翼而飞,事实上是只要谢迅去他们家,走之后就会发现丢点儿东西。虽无确凿证据,但孙张心中的犯人是谁不言而喻。
我们的言谈中也开始有了客气和忌讳,不再是像发小儿,而是像成年人一样开始交往了。如同约定俗成一般,从他们搬来后,我们几乎没提过关于甘家口儿的任何事情。不管是最大规模的群架还是最小格局的单滚,最出名的痞子最招人讨厌的崽儿,抑或宋儿和高纯纯。去砍刘峰的事儿我也只字未提,这种事儿自己提不局气。
在家晃了几年后他们俩也都上班儿了,哥儿俩先后投身北京城地铁业,孙二羊职称为综控员,也就是负责排地铁的分轨倒叉儿,要是有疏忽排列组合错了两车就直接撞上了。张三金是地铁司机,每每于工作岗位中想到自己命悬孙手,便心惊肉跳迎风流泪。
巨屁猩王薛辉很邪,我总能在大马路上碰上他,平均一月一次,和女性例假一般。我和他提过这事儿,并建议他将外号儿改为“大姨夫”,遭到其断然拒绝。想来可能是他个儿太高显眼,所以总是格外打眼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