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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褪入黑暗中(8)


  第一次在甘家口儿之外遇到他,也就是初潮,是在二〇〇〇年快到夏天的时候,我陪当时的女友逛西单商场时看见他歪着大屁股在那儿和一个女孩儿拍大头贴。我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蛋了两句。

  “最近怎么样?”我说。

  “还那样儿,打工呗。”薛辉道。

  “咱俩都多久没见了?”

  “两三年了吧得?”

  “宋儿那事儿,后来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了?”

  “嗨,世道就这样儿,有些事儿没处说理。”薛辉言语轻松。

  那是我第一次听同龄人像老帮菜一样说起世道,然后像老帮菜一样为了掩饰无奈而故作稀松平常。

  “有高纯纯的信儿吗?”我犹豫了一下,问。

  “操,你怎么还惦记着呢?”

  “谁他妈惦记了,我就是问一下儿。”我忙解释道。

  “后来就再没见着,早没影儿了。听说是出国了还是怎么着了,遗体告别的时候她也没去,那阵儿学校不都抓早恋吗,她又是好学生,去也不合适,唉……”薛辉突然叹了口气。

  哦,那天高纯纯也没去送宋儿……

  等等,她出国了?我心中一震,眼前蓦地全是那夜厨房中天旋地转的情景。

  “都翻篇儿啦。”薛辉道。

  高纯纯,你为什么离开北京、离开中国?你在哪儿?我还能见到你吗?

  “操,一不留神咱们都老啦。”见我无语,薛辉接着说。

  高纯纯,我们今生都无法再相见了,对吗?

  “是啊,嗨,都他妈老了。”脑海中一片汹涌,只听见自己的嘴像机器一样应付着。

  “那拨儿人都见不着了,哎,对了,那刘丹你还记得吗,现在人家号称甘家口儿痞子界教母。”薛辉道。

  “刘丹?瘦三儿他妹那个刘丹?就她?还酵母呢?连富强粉她都算不上!”我回过寐儿来,道,“那谢迅那小丫挺呢?是不是也牛B了?”

  “那孙子还是到处混呗,咱们这拨儿人都毕业了,现在丫号称甘家口儿头玩儿。”

  “就丫谢迅?操,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轮谁也轮不着他啊?”

  “嗨,他还能干点儿什么?他到四十岁也就还是一个蹲校门口儿劫钱的料儿。”薛辉满脸鄙夷,就跟他没蹲过校门儿劫过钱似的。

  “你丫现在上班了?”我问。

  “上了。”

  “干吗呢啊?”

  “做网站编辑。”薛辉很自豪。

  “牛B啊,那现在还有人跟你呲屁吗?”

  “操,现在都改挣钱了,谁还打架啊?那都小屁孩儿干的事儿。”薛辉鼻子里一哼。

  我也笑了一下,似梦方觉,侧头看到我们俩人各自的小女朋友已经聊在了一起,正客套地夸奖着对方的穿戴。

  “办了吗?”我笑问。

  “你说呢?”薛辉笑道。

  “爽吗?”

  “和梦遗感觉差不多。”

  与崔凯的缘起很荒诞,他在大二的时候也开始弹吉他了。那是一九九九年冬天了,他呼我问我有什么吉他教材推荐,我从窗户蹿出跃上自行车背着我的木吉他和电吉他双琴合并如插翅般从南四环迤逦杀到他家与他愉快地互诉衷肠。这是一次吉他手之间的畅谈,比他乡遇故知的级别高多了。那时我已经可以闭着眼弹Yngwie的《Trilogy Suite》了,我给一头雾水的他演示如点弦、扫拨等电吉他高级技巧,又给他讲电吉他插上音箱后震耳欲聋的牛B效果,任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电吉他将口水流到指板上。

  交流在听他弹了几个全宇宙最简单的民谣弹唱后中道崩殂,我很现实而又权威地告诉他他没有弹吉他的天赋。在崔凯丧出一脸苦瓜相后,我又眼光一闪鸡贼地说,他厚壮结实的手指可以充分驾驭贝司的粗琴弦,而他矮胖圆滚的身材也极符合舞台上贝司手夺目的形象。我给他看了METALLICA乐队贝司手Jason和枪花儿乐队贝司手Duff在磁带歌片儿里的照片,又给他讲了他们巡演时香槟满地龙虾管够,硕奶长腿的妞儿在门外排队等一系列资本主义腐朽糜烂的摇滚乐圈子。在我不卑不亢的形容中,崔凯的五官激昂下身充盈仿佛已置身LA面对成千上万热情的面容。说时迟那时快,如同被传奇贝司手上身了一般,他右脚尖冲天左腿弯曲腾空跃起冲出屋和他妈要钱买贝司,那表情坚贞而义勇,充满了对自己二十年白活了的愤慨。

  一九九九年冬天我组了我的第一个乐队,名字叫作“龙骨”。但说来惭愧,我第一个乐队的贝司手完全是被我忽悠出来的。后来崔凯大学中途退学和我玩儿乐队发生了一系列种种,那需要另一个长篇。

  “要是宋儿在,让他当主唱,咱们乐队一定火了。”我记得乐队刚组建招主唱的时候,崔凯经常唠叨这句话。

  “面对现实吧。”我总是很冷漠地回他这句话,然后叹一口气。

  “是啊,咱们都长大了。”崔凯会这样接道。

  一九九九年那阵儿我身边的孩子都在提“长大”或者“老了”这样的词儿。好像痞子们都瞬间长大了,在洒尽了热血,用鸡鸡煮过生米以后,大家像从黄粱一梦中醒来般一下儿就从青春里长大了。我们无师自通地开始装模作样,开始虚情假意。我们蜕去真实的自我,融入这麻木无奈的操蛋现实世界了。

  16

  宋儿,我一直想再和你好好聊聊,就咱俩,只喝白的不喝啤的。

  钓鱼台前一别竟是人鬼殊途,匆匆十年一念间,我居然已二十七岁了。你在那边还好吗?想必那晚的狱中你受了很多苦,而做兄弟的我却没能与你分担。这些年我一直在愧疚,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晚我真把刘峰砍了,你是不是就不会有事儿了。抑或那天我答应你和高纯纯在一起,我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好吧,我知道有很多问题我今生都无法寻得答案,就像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兄弟。

  所以,好兄弟,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就这么没了?你怎么就死了?不明不白地含冤而去!我再也没法儿听你说“干吗呀这么热闹”了,为什么?你去哪儿了?我又是在哪儿?

  对于这世界上存在许多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个事实,我一直难以接受。其实你走了这么多年来,我对这社会中的很多东西都难以接受。大概是因为我对社会一无所知吧?宋儿,你说课本里为什么不教咱们吃里爬外吹牛拍马,不告诉咱们这世界上均匀分布着这么多傻B,也没说过其实人们都讨厌真心实意喜欢虚言妄语。最重要的是,傻B老师们没有告诉咱们,咱们都会死。

  好吧,其实谁都会死的,这还用人教吗?只是因为大家都还没死过,所以与死亡有关的一切便都成了终极问题。曾几何时,自诩不凡的我幼稚地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而一切都比我更优秀的你,自然也是上天派来凡间行使什么使命的斯人。你恁么精神,你恁么能打,有头脑和眼光,有判断力和胸怀,你应该是一块终将发光的金子。可命运却为什么要让你这般离世,早知如此,造物又何必让你如此优秀?

  这些没答案的问题想得再多都没意义,逃避来逃避去,人生就在这些逃避中轻飘飘地过去了。宋儿,如今在镜中我只能看到一个被酒色吞噬的苍孙儿,可在我脑海里,你仍是那张英气勃发的脸。我对你的记忆始终定格在建工学院门前初次相遇时的那天,你舒展开筷子一样的长腿,像飞鸟般翻越马路中间的护栏。接着你站在那里,回过身,双手扶着那个护栏盯着我,瞳孔中蕴含着力量。

  宋儿,我变成老帮菜了。虽然我曾认为我将一辈子牛B下去,谁不服就打谁,可我还是变了。人其实越是炫耀什么就越是缺失什么,我那时成天那么牛B哄哄,其实正是想掩盖自己不牛B。成长是一个示弱的过程,是一个发现自己不牛B的过程。我现在走马路上永远低头儿默然,再不像原来那样儿翻着眼睛逮谁瞪谁。我失去了任何打架的欲望,每天只摸琴再没碰过菜刀。而那阵儿每天都沸腾地冒烟儿咕嘟地冒泡儿的热血,已在一切自然而然的神奇演变中成了温开水。

  你会不会笑话我变了?

  我真的成了一个玩儿音乐的人,现在媒体会称我为“音乐人”。一个被学校开除被断言为已被社会淘汰的痞子通过音乐和吉他得到了尊重和荣誉,听起来像部好莱坞励志大片儿,但如果不是你当年的那把吉他和那几盘摇滚乐的磁带,我想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后来我有了许多把吉他,昂贵而价值不菲的,别致而与众不同的。有些我经常弹,有些我放在琴盒里小心地保养着。只有从你那儿拿走的那把吉他,我现在还摆在家里的阳台上。说实话,我一直任其落土,看着它像所有浸透青春的狂热梦想一样布满灰尘。

  宋儿,我真的老了,老到做什么事儿都要思前想后,再也没法儿像当年那样肆无忌惮说动手就掀桌子了。那些洒脱纵情少年心气,好像从未和我有过关系一般遥远。我想,正是因为过早接触了残酷的死亡和不了了之的爱情而令我加速衰老以至“成熟”。宋儿,正是你的死让我在一瞬间看清了最真实的自己,在我潜移默化的成长过程中,我一直在不知不觉地模仿着你,想成为你,想用类似你的言行拉近与你的距离。当我发现自己不再想成为你的时候,青春已逝你已然故去。

  死亡与衰老如此令人无奈,但就是这些无可奈何的事情构成了多彩的人生。而令我们无可奈何的事情,除了死亡,还有爱情。

  宋儿,我仍然忘不了高纯纯。

  说来可笑,不管我是交了哪个女朋友还是一个人耍单儿,在经过五石榴中或甘家口儿时,我都会想起自己在校门口儿一言不发凝视人来人往盼望高纯纯出现时的样子。

  那天在高纯纯家的厨房里,我觉得自己做的事儿特别对不起你,对不起高纯纯,也对不起我自己的爱情。如果你仍在世,我真想让你给我一大逼斗,或者踹我一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一顿。我是爱她的,真的,宋儿你应该知道我是真的爱高纯纯。可我也想操她,脱掉她的衣服,占有她的身体。宋儿,这是我的错吗?我不知道。

  从那以后我和高纯纯就再没有过联系,我曾想过去找她,给她家门缝儿里塞纸条,甚至直接敲她家的门。我想向她道歉,我想让她原谅我,我想告诉她我为我的行为无比后悔和自责。我爱她,仍然爱她,就算她不和我交朋友不让我操她我也爱她。

  不说她了,宋儿你说过,噢,不对,刘备说的,女人是衣服男人是手足。所以,最重要的是咱们仍然是兄弟!你的事儿我一直难以释怀,好在天网恢恢,刘峰他们父子都没什么好下场。前一阵儿刘峰酒驾在长安街出了个三死两重伤的事故,自己腿也截肢了,虽然用他们家积累的那点儿关系只判了九年,但也是业障自报了。他那警察爸贪腐判的是二十年,二人都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还有一个大新闻,两年前谢迅因为琐事和他女友争吵将她杀死又弃尸掩埋在郊外上了《法治进行时》,在甘家口儿痞子界编年史中写下了浓重的一笔。如此想来,杀人也是我们棍儿中人才的优良传统吧?消息不胫而走,甘家口儿的这帮人每人都将那期节目看了N遍。现在网上搜谢迅,除了金毛狮王和屠龙刀就是丫杀人抛尸的新闻。他在节目中接受采访时一副忏悔的样子,丫一再声称自己是失手误杀并谦卑地向女友父母道歉,还声称弃尸是担心自己入狱父母没人照顾云云。但我们都知道,这孙子嘴里一句实话没有,指不定是怎么回事儿呢。得到消息后我和孙二羊、张三金、崔凯、薛辉这帮甘家口儿的老人一起去西四吃了个涮羊肉庆祝了一下。举杯称快之余,我们提到了很多次“报应”,也提到了很多次你。我一直认为当年你折了是因为谢迅这小丫挺的打完刘峰留你的名儿,现在终于现世报了。虽然丫号称认罪态度好没判死刑判的无期,但用崔凯的话说,这种人光给丫一颗枪子儿那才是便宜丫了呢,就得号儿里头关着,直到屁眼儿被人干漏为止。

  说到这些尘埃落定,我心里多年堵着的气儿都顺了。宋儿,你在那边儿多保重。如果你在那边儿有事儿了,那你就呼我。只要是你的事儿,下阴曹冲地府,哥们儿没二话!你永远是我的兄弟,真的,谁蒙你谁妈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