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弯月似勾。
夜晚的沧浪山寒气袭人，冷风阵阵，虽然这一片琼楼玉宇光亮点点，却显得无比静谧，偶有虫鸣兽叫，也无法驱散这种太过安静让人压抑的气氛。白天那场风波草草收场，众人各回各家，萧谷回到院落之后，一直心神不定，总觉得会有事情要发生。
柳文若家大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在这寂静的夜晚里格外突兀。
看门的仆人纳闷地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衣着整齐面容英俊的年轻人，借着门口挂着的灯笼光亮，他立刻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原来是殿下，请稍等，小的马上去通知我家主人。”
大院里顿时喧嚣起来，一众仆人鱼贯而出，拘谨地排在道路两侧，一家之主柳文若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
萧谷走进柳家大院，见通往正堂的道路两旁站满了手执灯笼的仆从，便对神态惶然的柳文若说道：“柳前辈，不必这般劳师动众，我只是想来看看青女。”
这声前辈让柳文若连声道不敢当，他站在萧谷身侧，一路将他引进正堂，上座请茶，等尽了这些必须的礼数，想起萧谷进门的那句话，他才摇头道：“殿下，不是我不懂礼数，只是青女从回来后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连我和她娘亲都不肯见，所以现在我怕她连殿下也不肯相见。”
这种情况早已在萧谷的预料之中，虽然柳青女今天并未受到身体上的伤害，然而那种精神上的打击才是致命的，她毕竟只是个女孩子，以往想必也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无法想开那是肯定的，所以自己才深夜到访。
“说起来，这事都要怪我，如果不是我提议去打猎，也就没后面这些事了。柳前辈，如果你允许的话，不妨带我去她房间那里，让我跟她说几句话，说不定能开解下她。”萧谷看着面前这个让自己观感复杂的中年男人，尽量放缓语气说道。
柳文若叹气道：“殿下有心，白天的事情，还要多谢殿下援手。”
听到这句话，萧谷发现柳文若的表情十分复杂，自己竟是无法看清他的真实想法。
在柳文若亲自引路下，萧谷来到院落后面一处单独的小院前，走进小院，有秀丽的婢女偷偷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萧谷没有理会，跟着柳文若径直来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却久久没有说话。
柳文若见这种情况，便醒悟过来，对萧谷躬身道：“殿下，我在院外恭候。”
说完，便带着一众仆人婢女离开了小院。
房间内漆黑一片，萧谷站在门外，却没有敲门。他能感觉到，柳青女并未歇息，此刻或许坐在窗前，或许靠在床上，就像白天她离开时的那副表情，冷漠到了极致，比朝长衫更要冷上几分的表情。
“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好受，我理解，因为我有过和你相同的经历。”沉默片刻后，萧谷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平静。
房间里依然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世间百般苦，最苦无处诉。你的经历，我都看在眼里，你的心情，我能感同身受。白天那个时候，即便我不出手，或许你伯父也不会将你怎么样。但我没有忍住，因为我知道，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是什么滋味。我帮你，不是因为同情你，我相信你也不想要这种廉价的同情。现在，我可以说很冒昧地来到你门外，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都有自己不愿但必须接受的事情，但那不能成为摧毁我们的理由。”萧谷斟酌着每一句话，尽量保持平稳的心态，不想刺激到里面那个女孩。
有的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改变自己，但是有的人，往往因为一件事，就能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柳青女坐在地上，靠着书桌，听门外那个娓娓道来的声音不断传来，脸上没有一丝动容的表情，只有一滴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到唇边。
“我想看到你为了钱斤斤计较的样子，想看到你手执长弓的飒爽模样，想看到你毫不顾忌的开怀大笑，想看到你停不下来的唠唠叨叨，但是，我唯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现在的模样，这种状态不适合你，你明明是个简单的人，干嘛去学那些深闺怨妇伤春悲秋？”萧谷用轻松的语调调侃道。
房间里忽然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谁伤春悲秋了？谁是深闺怨妇？”
萧谷露出一个微笑，道：“看，这才是你嘛。”
柳青女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想了想，说出两个字：“走吧。”
萧谷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其实只要她开了口，他也就能放心不少，这至少说明事情不会朝太坏的方向发展，现在还是让她自己静一静比较好。
痛苦和挫折，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旁人只能开解只能劝慰，能不能从中走出来，还是得靠自己。
萧谷走出小院，看到还站在这里等候的柳文若，心中忽然有一丝要发泄出去的情绪，他对柳文若说道：“柳前辈，有酒吗？”
“有，当然有。”柳文若连忙点头。
等一行人离开小院许久之后，那扇紧闭的房门忽然缓缓推开，一个明显清瘦的身影走了出来，望着天边那一轮如勾弯月，若有所思。
柳家大院面积广阔，东南角有一个花园，花园中有一座凉亭。
凉亭内的石桌上，摆着两壶酒，一些小食，萧谷和柳文若对面而坐。
酒未开樽，柳文若轻声一句话便如平地惊雷起：“殿下，您此次上沧浪山，是为了九转红露而来吧？”
萧谷将要去拿酒杯的右手悬停在半空，打量着柳文若的表情。这个不到五十岁却早已老态尽显的中年男人依旧是那种委顿怯懦的表情，眼睛里的光依旧黯淡，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和之前有任何的区别，但他嘴里轻描淡写说出的那句话，却足够让萧谷震惊。
不错，他上沧浪山就是为了九转红露，这株极为宝贵的药草是他那服药的主药，没有九转红露，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所以这些天他在沧浪阁里小心观察，谋而后动，都是为了拿到它。此刻被柳文若一语道破，萧谷心中相当震惊，若眼前坐着的人是柳沉星，那他一点都不会惊讶，可为什么会是眼前这个人？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又或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萧谷并不否认这一点，但通过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他对柳文若可以说是失望透顶。
一个父亲，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到欺凌？在这件事面前，任何世俗的规矩，任何致命的危险，都不应该顾忌，否则怎配为人父？
柳文若并不介意他的目光，将酒斟上递到萧谷面前，继续说道：“我当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是大兄早就清楚殿下的来意，于是我便也知道了。”
“不知柳前辈有何见教？”萧谷不动声色地问道。
“殿下，请。”柳文若端起酒杯，敬完萧谷后便一饮而尽，却不说这个，而是扯起了往事：“我父亲过世之前，在我和大兄还年幼的时候，曾经想把阁主之位传给我。那时候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而且父亲又宠溺，所以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从未考虑过大兄的想法。直到我十八岁那年，父亲过世之前第三年，大兄突然向我发起挑战，我自持天赋出众，而大兄一直未曾显山露水，当即便答应了他的挑战。”
“然后你就败得很惨。”萧谷把玩着酒杯，插言道。
“确实如此”，柳文若无所谓地笑笑，继续说道：“那一战在父亲和阁中所有子弟的瞩目下，我败得一塌糊涂，曾经瞧不起的大兄仅仅用了半柱香的时间，就将我打得溃不成军，若不是父亲在场，我相信他肯定会杀了我，因为我看见他当时的眼神，那和野兽一样闪着光的眼神，就像要将我吃掉一样，我毫不怀疑他会那么做。在那之后，父亲便开始大力培养大兄，最终也将阁主之位传给了他，因为沧浪阁，始终是一个强者为王的地方。”
“一个俗套的故事，但这不是你能推脱今天这件事自己责任的理由。”这一刻，萧谷嘴里的称呼也发生了变化，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我从来没想推脱过。”柳文若摇摇头，又喝了一杯酒，抹抹嘴巴说道：“那一战过后，我就再也提不动兵器，父亲传给我的那把星驰剑，至今还放在我的床底下，恐怕早就生锈了。提不动兵器，自然成了一个废人，但是大兄并未撵走我，而是将我留在阁里，还让我进了宗老会，我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不错，大兄是个聪明人，精于算计，就像他今天用青女算计殿下一样，你欠了他一个人情，此后想要从他手里拿走九转红露，恐怕就不太可能了。但是，我也要感谢他的这种算计，若非如此，我又怎能继续留在这里，又怎能娶妻生子，有青女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他怎么对我，我不在乎，反正是将死之人，多活一天就赚到了，我只要能看着青女健康快乐地长大，以后找到一个对她好的人，我这辈子还有什么奢求呢？”
“你知道他不会真的对青女下狠手，所以继续旁观，这样你那位大兄才能继续容忍你的存在，只要你不去挑衅他的威信，他就会为了名声让你继续活着，而你活着才能继续看着青女成长，对吗？”萧谷缓缓将酒杯放在石桌上，冷漠地说道。
“算是吧，也许青女会恨我一辈子，可是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我不求别的，只求能再多看她几天。”柳文若微微低头，盯着桌面，声音低沉。
“砰！”
萧谷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霍然站起身来，极为罕见地愤怒吼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出手！你就那样看着她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她被所有人抛弃，你为什么不出手！”
柳文若愕然，抬起头看着萧谷，楞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直到两行浊泪从他干涸的眼眶里流下来，他几乎是用撕裂的声音说了出来：“可是……我真的再也拿不起剑了呀……”
萧谷愣住，他胸中虽有千言万语，但是此刻面对柳文若简单之极的一句话，他竟然无言以对。
是啊，一个武者再也拿不动自己的武器，成了一个废人，又凭什么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所有的纠结，所有的挣扎，到最后，恐怕也只能化作一腔永远没人能理解的泪水。
萧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许久之后，他才认真地说道：“柳前辈，也许你的剑不在你的床底下。”
说完，他不愿再看面前一直苦苦克制自己的中年男人，径直离去。
在他走后许久，那个苍老的身影都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那里。
花园一侧的角落里，一个清瘦的身影孤单地伫立在那里，方才那些对话一直在耳边反复回响，她忽然好想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