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渭水入大江，挂着长安九段庄旗帜的大船一路逶迤东行。
过了霸州城后，从边境关卡处领了关防，萧谷一行人便离开大唐的疆域，踏上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此地，国号为清河。
前朝倾覆后，天下四分五裂，各路诸侯趁势而起。二十年前，那个最混乱的时代，九州大陆上大大小小林立着二十余国，从上古时期算起，但凡是有史料记载的时候，从未出现过这么乱的局面。之后优胜劣汰，南吴和北唐同时崛起，逐步蚕食周边小国。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正好处在两国之间弱小的清河国随时都会被吞灭。
这就好比两个大人打架，中间夹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如何能够不误伤？
但是小小的清河国始终屹立不倒，这个占地仅十七州、比东晋疆域还要小的王朝顽强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不仅如此，这十多年来，它始终紧紧守护着自己的十七州领地，没有丢失一寸土地，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地方。
于是很多人猜想，这可能和它的独特地理位置有关。唐吴之间有大江横亘，清河国刚好就坐落在江边，南北各占一部分疆域。这样的位置让它成为唐吴之间的缓冲地带，再加上清河国与大唐关系要亲密一些，这些年来双方之间从未有过嫌隙，所以一直相安无事。
看似危险的格局，实则有死中求生的策略，这是清河国一直艰难立足的前提。但是能守住十七州土地不丢失一寸，这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他虽然不是清河皇族，却是国内威望最盛的一个人。
这个人名叫王崔亭，官居清河宰相。
萧谷所乘大船顺着大江入了清河国境内，两国一贯交好，大唐曾多次派兵协助清河抵御南吴，所以他们这一艘来自大唐的商船可谓通行无阻，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清河军队的盘查。
行到宁州附近时，天色渐暗，大船缓缓停靠在江边水流平缓处。离开大唐之后，萧谷行事便小心得很，他可没忽略如今的现实，知道有些人很想自己死，所以他没有像在大唐境内一般，每到一处大城都会入成游览，而只是派厨子和帮工去城内采购，其他人依旧留在船上。
这日子虽然比之前要单调些，但是大江之上风景要比渭水上壮丽得多，两岸奇峰林立，江水惊涛拍岸，一路迤逦而行，倒也不觉苦闷。
船停稳之后，下了几个人去宁州城里采买，萧琰也来到船头，看这江面落日。
江上风很大，她披了一件柔软的轻裘，几缕青丝被大风吹乱，散在额前耳边。
萧谷站在她身边，感受着江风凛冽，忽觉心中有所悟。
“哥，佑京在哪里？”萧琰眨着眼睛问道。
萧谷指了指东北方向，微笑道：“佑京坐落在江北岸边，离宁州百二十里。在前朝时，佑京城便是天下前列的大城。即便如今清河式微，也没有人会小觑这座雄城。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清河国库这些年起码有一半的赋税来自佑京，单论繁华程度，便是长安也要稍逊一筹。”
萧琰靠在栏杆上，双手托腮，沉思着说道：“是不是因为佑京在江北，靠近我们大唐的缘故，所以清河国与我们更为交好？”
萧谷忍俊不禁道：“妹妹此言，虽不中，亦不远矣。”
萧琰偷笑着撇嘴道：“哥哥真会哄人开心，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姑娘要被你迷住，到时候你若不给我点好处，我就去未来嫂嫂跟前揭发你。”
萧谷愁眉道：“你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啊，不说帮哥调教好媳妇，反倒来敲哥哥的竹杠。”
萧琰理所当然地说道：“哥哥你那么聪明，又那么坏，我若再不帮衬一下未来嫂嫂，恐怕她会被你欺负死。”
萧谷佯怒地捏捏她的脸颊，笑道：“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哥哥的？罚你晚上不许吃饭。”
一说到吃饭，萧琰还真觉得有点饿了，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拉住萧谷的手臂说道：“哥哥你真舍得饿坏妹妹？”
萧谷大呼吃不消，妹妹偶尔这娇嗔的模样，还真让他招架不住，也不知将来哪位人中之龙能享受这份福气。不过想到妹妹的婚姻大事，萧谷心中暗暗琢磨着，自己得替她把好这道关。毕竟妹妹从小生活在王府里，单纯得像一张白纸，那些人情世故压根没经历过。
两人笑闹一阵，萧琰朝着东北方向看着，虽然根本看不到那座雄城的踪迹，她还是有些向往地说道：“哥，我们可以在佑京城停一下吗？我想去城里看看。”
萧谷心里略一思忖，恍然道：“你想去拜访王希之？”
萧琰坦然地点点头，这十六年来，除去亲人之外，王希之是她最想见见的一个人，看过很多她的诗赋和长文，还有那本小心珍藏的《弈理指归》，萧琰真的很想见识一下这个气度洒脱又有大智慧的女子。
萧谷看着妹妹纯真的笑容，心里那一丝犹疑也消失不见，他爽快地笑道：“既然想见，那咱们就去见见。从王希之的词句中看，她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实在不行，咱们可以摆明身份去求见，以清河和大唐的关系，应该不会有人阻拦我们。”
萧琰开心地说道：“哥哥你放心，以后你和未来嫂子发生矛盾，我肯定站在你这边。”
萧谷哑然失笑，伸手刮刮她的鼻尖，道：“江上露重，咱们回去吧，而且你肯定也饿了，再不走，我一会又要听到雷声了。”
他说完后便机智地朝船舱内跑去，萧琰愣了一下，随即满面羞红地追上去，那身裙摆在夕阳下翩跹，美不胜收。
这座商船分四层，萧谷兄妹住在三层，牧野等人住在顶层，平时用膳也是在三层。
两人来到用饭的小厅，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婢女在得到萧谷的示意后，便吩咐开始传饭。这船上所有的人都是牧野圈定的自家人，包括水手和杂役，没有一个生面孔，自然顺手又放心。
萧琰开心地坐在桌边，瞧着一道道菜流水般摆上来，双眼眯成了弯月。
萧谷看了左右，有些奇怪道：“牧野人呢？”
一名婢女乖巧地回道：“回殿下，牧大人刚才匆匆去了底层，好像有什么急事。”
萧谷便没有再问，萧琰听见这话，顿时愁眉道：“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开始吃饭呀？”
说实话，她确实很饿了。
离开长安后，萧谷便定下一个规矩，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吃饭之前得让牧野先试试。这人精通医术和下毒，又跟在晋王身边那么多年，见识过太多刺杀场面，由他来把这道关当然可以放心。
萧谷看着妹妹恳求的样子，又想到这是在船上，所有人都是自己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若是太过小心，不免有些杯弓蛇影，便疼惜地朝萧琰点点头。
萧琰开心地一笑，然后伸出筷子吃了几口味道鲜美的清蒸仓鱼。
“真好吃！”她笑眸称赞道。
萧谷也伸出筷子，微笑道：“陈大厨的手艺可不是吹出来的。”
然而他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萧琰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她的头越来越重，脑海里一片糊涂，意识越来越迷糊，嘴里还傻笑着说道：“哥，这鱼是不是用酒蒸出来的，我怎么……”
“砰！”
萧琰头一低，狠狠落在桌面上。
“萧琰！”
萧谷身形一晃，瞬间出现在妹妹身边，一把搂住她的身子，一入手他心里便凉成一片，因为刚刚还言笑晏晏的萧琰眨眼间身体一片冰凉，感觉不到一点体温的存在。
侍立一旁的婢女们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萧谷握住萧琰的手腕，急忙将王道真气输进妹妹的身体内，只这么一瞬间，他就确定妹妹是中了一门极其猛烈的毒，他抬起眼，双目已然赤红，朝外边怒吼道：“牧野！”
这声音震响整座大船。
不一会功夫，几道人影飞速扑进小厅，最快到达的是狄泉，然后是北蒙和朝歌，最后一个才是满头大汗的牧野。
几个人迅疾控制住小厅内的婢女，牧野匆忙上前来到萧琰身边，为她把脉。
小厅内气氛冰冷到极点，萧谷的眼神充满担忧和愤怒。
很快牧野就得出了结果，沉声道：“殿下，郡主她中了一种奇毒。”
萧谷冷冷地看着他，上前走了一步。
这些人里朝歌最了解他的心思，看到此刻神情冷静到诡异的萧谷，朝歌忽然上前一步拦在他和牧野之间，单膝下跪道：“殿下，郡主遭人暗算，都怪我们失职，但是我相信三哥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萧谷那双眸子仿佛要吃人的野兽一般，饶是牧野见过太多风雨，此刻也被他盯得冷汗阵阵。
“告诉我，你刚才去哪里了？”萧谷对牧野咬牙说道，神情逐渐变得狰狞起来。
牧野跪下说道：“殿下，之前有人报说底层有水手得了重病，我怕是疫病就下去查看，确实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萧谷的胸膛不停起伏着，他打量着牧野的神态，半晌方说道：“我且信你一次，若你有半句假话，我会活活撕了你。”
牧野沉声道：“殿下，我绝不会做出不利王府的事情，若此事与我有半点干系，愿受任何惩处。”
萧谷没有理他，转过头说道：“朝歌，你马上控制住船上所有人，没有我的允许，一个人都不许放走。狄泉，你现在就去把今天晚上参与做菜的人全部给我抓过来！”
两人领命而去，小厅里依旧紧张慑人，萧谷坐在萧琰身边，扶住她的身体，缓缓说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我妹妹究竟中的什么毒。”
牧野依旧跪在地上，咬牙说道：“殿下，这种毒名叫清沉醉，无色无味，便如清水一般，但是中毒后人就会昏迷不醒，身体逐渐沉重，七日内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萧谷冷冷道：“既然有七天，那你就给我配出解药。”
牧野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珠，犹豫半晌，终究豁出去道：“殿下，属下无能，没办法解这种毒。”
萧谷双眼直刺过来，冷如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