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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7章 说乱世,勘生死


  苍梧山重归静谧的夜幕中,老老少少的道士们也都回到自己的住所。至于今夜发生的事情会引发怎样的议论,观主受伤又会带来怎样的震动,却不是那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所要考虑的事情。

  “道长,外面风寒,我们还是回屋吧。”在他身边,那个一直安静站立的年轻女子温言劝道。

  老道士沧桑的面庞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叹道:“真是老咯,连夜风都禁不住,这把老骨头要着还有什么用,早些去死也是好事。”

  女子微笑道:“人生七苦,是谁也逃不过去的。有些人碌碌无为一辈子,终究是黄土一抔,而您有那么多壮美的回忆,即便是带到九泉之下,也足以宽慰平生。”

  老道士笑道:“我这番伤春悲秋,不过是想引你几句安慰,偏生你这孩子如此豁达,倒让我有口无言。”

  两人说笑着走过宽阔广场,绕过苍南大殿,来到一间普通的木屋前。那女子推开门,搀扶着老道士进去,屋内温暖明亮,中央摆着一张方桌,上面有一副棋盘,上面黑白两色交错,是一谱没有下完的棋局。

  老道士来到桌前坐下,女子关好门之后,去泡了两杯清茶,放一杯在老道士面前,然后在他对面坐下,莞尔道:“这棋局未完,您可不许耍赖。”

  清云老道望着棋盘,皱眉想了半天,道:“刚说嘴就打嘴,人老了脑子确实不够用,我记得你在左上角的大龙已经被困死,何时被你一个飞子给解开了?”

  女子捻起一枚白子,笑道:“最后这句话倒是很妙,虽然不过是常用的俗话,但是‘何时’二字用得好,我也想问问,如今这局面何时能够解开?”

  听到女子这轻轻淡淡的一句话,清云老道放下手中的棋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沟壑丛生的脸庞上有一抹凝重。

  “自从南吴兵败一线天之后,天下度过十年太平时光。这十年来,大唐厉兵秣马,南吴厚积薄发,新辽人穷志短,北苍自顾不暇。至于东晋和南陈,二者偏安一隅,既无逐鹿天下的本事,也没火中取栗的决心。他们可以凭借自身的地理优势,起码保住数十年安乐。只有我们清河国,走到如今这个节点上,身份变得极其尴尬。所以,道长,我很想听听您的意见,清河日后究竟该何去何从?”女子淡淡说着,她柔美的眉眼有着一丝坚毅,以及时而浮现的担忧。

  她将天下大势分析得很透彻,可见平日里在这方面做了不少功夫。然而世间事不是那么容易,看破和应对之间实则有遥远的距离。能看出问题是本领,但是要怎么解决问题,却非那么容易想出来的。

  清云老道沉默片刻,忽而问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我以前给你讲过师兄的故事,你是否想明白,当初他为什么那么做?”

  那女子微微蹙眉,然后说道:“您是说,当初清风道长离开苍南观,并非是传言中的叛逃,而是另有所图?”

  清云老道呵呵一笑,怅惘地说道:“我那师兄虽然为人恣意,却不是糊涂之人,又怎会做出叛逃那等蠢事。如你所想,这不过是个并不高明的障眼法。那时前朝覆灭不久,大唐和南吴远没有现在这么强大,清河也不似如今这么弱小。可是我师兄依旧毅然北上,和当时不过是个普通权贵的晋王成了知交莫逆。要不然,当初唐军挟一线天大捷之威,想要顺手灭了清河易如反掌。”

  那女子顿时恍然,一想到以前二十年风云激荡的岁月,她也不禁感慨道:“清风道长行事果非常人,清河有他,也是一大幸事。只不过,我有一事不明,当初大唐不过是个小国,清风道长何以能看出它日后有如此实力?倘若那次押宝错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到这里,清云老道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似孩童一般天真道:“人各有长处,哪有样样精通的天才。就拿我那师兄来说,论起打架,十个他绑在一起都未必是我的对手。可要说占卜预测的本领,我是拍马也及不上他的。当然了,小丫头你未必信这些东西,权且当做故事听吧。”

  那女子微笑道:“我虽不信鬼神,却知人得有敬畏之心,尤其是那些无法确定的事情,保持一份真心总是没错的。道长提到您师兄的事情,是不是想告诉我,日后清河的国运,依旧要和大唐紧紧联系在一起?”

  清云老道赞许地看着他,叹道:“崔亭老弟何其有幸,能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旁人都说你慧质兰心,这个说法并没有错,但是我觉得不够,还应该加上一句见微知著,这样才算完整。”

  这女子便是清河宰相王崔亭的女儿,萧琰崇拜的对象,风雅学宫第一位连夺五年制考榜首的王希之。

  她面对苍南观上任观主的赞誉,也只是微笑颔首,然后说道:“但是从眼下的局势来看,大唐的处境并不算好。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晋王虽然甘居幕后,但他带出来的那些将军却不是轻易能降服的主,唐帝能顺利收拢这些人?我不看好他。从外部来看,大唐西北有北苍,东北有新辽,南面是大吴,呈三方夹击的态势。如此内忧外患的局面,道长您真的看好大唐的未来?”

  清云老道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反问道:“之前说我师兄是看中了晋王,那你觉得现在我又看中了谁?”

  王希之摇头道:“总不可能是唐帝的那两位兄弟,据我所知,宁王金玉其外,景王志大才疏,都不是栋梁之才。”

  清云老道忽地大笑,显得十分开怀,道:“想不到这世间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不瞒你说,我看好的是晋王的儿子。”

  王希之讶异道:“那位足不出户二十年的世子殿下?我听过他的名头,但是此人终日守在王府内,流出来的资料很少,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清云老道颇神秘地眨眨眼,有些顽皮地说道:“其实你已经见过他了。”

  王希之一愣,脑海中一思索,立刻明白过来,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难道今夜上山求药的年轻人就是他?哦,对了,他自称萧谷,我竟没有注意,可见灯下黑之说并非虚言。”

  清云老道点点头,道:“他便是晋王世子,说起来,我和他的师父相交多年,算是知交老友,所以对他的了解要比你更多一些。老头子的观人之术虽然比不上我那师兄,但是我敢断言,大唐未来数十年的气运,多半是要落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他说的比较玄妙,王希之并未接过话头,只是沉思片刻,缓缓道:“从今夜他的表现来看,倒是有几分当年晋王的影子。”

  “这是个很有趣的年轻人。”清云老道下了定论,又道:“所以这日后的格局,终究是要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应对。其实我倒有个想法,说来你可不许着恼。你与那位世子年龄相当,才情天赋上也算对手,如果你们结为夫妇,对大唐和清河来说是件好事。而且有你这样的儿媳,想必晋王那个家伙会乐得睡不着觉。”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有期许的意味,也有调侃的意思,但是王希之不羞不躁,坦然笑道:“虽然我不赞成将儿女私情绑在国家大事上,不过若是我和他真能对上眼,又对彼此的家国有好处,便是嫁给他又有何不可?”

  清云老道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指着她说道:“你呀你,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太过豁达爽朗,我怕那位世子不敢娶你,否则迟早被你吃得死死的。”

  王希之这才有点羞意,瞪了清云老道一眼道:“道长,这些话可不适合您说,也有点老不修。”

  “婚嫁之事自然是玩笑,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清河的局势已经如此,需要抛弃那些不实际的想法。仰仗大唐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要能保住清河十七州数百万黎民,咱们便是把姿态放得再低一点又如何?世上本来就没完美的事情,既想要面子,又舍不得里子,到头来肯定是什么都留不下。”清云老道语重心长地说道,双眼中流露出诸多感慨。

  王希之郑重地点头道:“晚辈明白,请道长放心。”

  清云老道满足地说道:“回去转告崔亭老弟,我死之后,后事自有观中弟子料理,不可浪费银钱。苍南观数千门人,依然会一如既往地守护清河,这一点请他不用担心。”

  他言语间丝毫不将死字放在心上,虽然他眼下的情况看起来不算糟糕,仍然固执地向王希之说着遗言。

  王希之明白自己该告辞了,便起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道长,晚辈代家严感谢您为清河所做的一切。”

  直起身时,从未哭过的王希之眼里泛起了泪花。

  清云老道摆摆手,转身背对着王希之。

  王希之望着这个清瘦的背影,强忍住心头的悲痛,缓缓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黑压压一片人头,鸦雀无声地站着苍南观所有门人,最前面的是一排头发花白的老道士,观主只能站在第二排。

  王希之紧了紧身上的衣袂,忽然觉得这初春的夜太冷。

  她穿过黑压压的人群,缓缓朝山下走去。

  走到一半路程时,身后山上忽然传来一片悲凉至极的哭声。

  天上有一颗星辰缓缓黯淡下去,直至消失无踪。

  数千里外,大唐清风观,一个衣袖脏污的老道士坐在屋顶上,看着天上星辰,脸上表情似哭似笑,嘴里喃喃自语。

  “师弟,一路走好。”

  一语未完,他已是老泪滂沱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