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前宽阔的广场上，刚刚从朝会上解脱的群臣疲惫地离开，却只从两边走，中间空出一条笔直的道路，就连三位政事堂的相公，此刻也没有踏足这条空路。
这是他们对那个中年男人最高的礼敬。
抛开政见的分歧，没有一个人会轻忽晋王的身份。
在王府中一直都是嬉笑脾气的中年男人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双手抱胸，淡淡地看着巍峨庄严的宫城。
与他并肩站立的萧谷轻呼出一口气，不冷不热地说道：“想回去？”
“看最后一眼而已。”
晋王简洁地说着，然后便真的头也不回朝前走，极为干脆。
萧谷一愣，然后也跟了上去。
这条空阔的路上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走着，其他朝臣都走在广场的两边。
虽然没有大臣上来和晋王招呼，可是这一百余人的注目礼，却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哪怕宋相公也是如此。
萧谷在心里想着，大唐之内，没有第二个人会享受到自家老头这种待遇。
然而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真的是一种享受吗？
两人沉默地来到广场边缘，这里停留着王府的马车和神骏。
晋王挑眉道：“坐车还是骑马？”
“骑马。”
萧谷回了一声，直接从李忠手里接过缰绳，却没有上马，而是站在那里望着晋王。
晋王将手一招，示意李忠将自己的坐骑牵过来，刚要上马，却发现萧谷来到自己身边。
“做什么？”他问道。
“帮你一把。”萧谷面无表情地说道。
“滚蛋。”
晋王斥了一句，一手按住马背，身子腾空一跃，便极为漂亮利索地坐在马背上，显得十分轻松，他挑衅地看着萧谷，露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气势。
“还挺要面子的。”萧谷笑着说了一句，然后便也上了自己的马背。
“回王府？”他问道。
“带你去个地方。”晋王说道。
“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
晋王说完之后狠狠一拍马臀，神骏长嘶一声，四蹄迈开如风驰电掣般蹬踏在长街上。
“老头，长安城里不许纵马奔驰！”萧谷虽然嘴上如此说，却也急忙拍马跟了上去。
“老夫聊发少年狂，你懂个屁！”远远地传来晋王不屑的声音。
老头这还真是……兼得文雅和粗鄙，萧谷在心里无奈一笑。
不一会儿，他便和晋王并驾齐驱，看着父亲沧桑的面庞，他有些疑惑地问道：“老头，你今天为何这么简洁？”
晋王没有转头看他，只是纵情地拍马疾驰，许久之后，才听他淡淡地说道：“你老子本来就是这样。”
广场之上，一众大臣虽然都来到自家的车轿旁边，却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各怀心思地看着那对父子的身影，直到萧谷和晋王离去片刻之后，很多人都没有回过神来。
宋相公在仆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向自家的轿子，来到轿门附近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宋相，请留步。”
宋相公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原来是吏部尚书柳不山有些气喘地小跑过来。
“柳尚书找我有事？”
“宋相，不山此来是要感谢您的提点，否则我就中了那人的奸计。”柳不山诚恳地作揖道。
他说的自然是严冬流那件事，虽然他不至于束手无策，但来感谢一下宋相公的解围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更重要的是，他不过是借此打开话头罢了。
宋相公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微笑道：“柳尚书客气了，同朝为官，自然要互相扶持，而且那位严御史也没有恶意，不过是心直口快，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这个我晓得，宋相，实不相瞒，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
柳不山刚刚开头，宋相公便摇头道：“我年纪大了，不是很熬得住，柳尚书有事不妨改日再说吧。”
柳不山微微一怔，宋相公却已经作势要入轿。
然而他看到这位吏部尚书的神情，想起对方并无私心，心中有些不忍，便提点道：“沈老和圣人必然会商议出结果，柳尚书不妨安心在家等着。”
直到宋相公的轿子远远去了，柳不山才逐渐咀嚼出一些味道来，那颗比任何人都要担忧的心渐渐落到实处，他回身看着骄阳之下的太极宫，神情逐渐变得坚毅起来。
太极宫承德殿内，萧瑭面色阴沉地坐在榻上。
沈默云坐在下方，静静地品着手里的茶。
殿内很安静，所有宫女内侍都被萧瑭遣了出去。
“圣人且不要动怒，其实这件事如果能提前告诉我，或许可以更好处理一些。”
放下手中的茶碗，沈默云迎着萧瑭审视的目光，语态平和地说道。
萧瑭冷冷一笑，道：“宫中发生的事情，有什么能瞒过你的眼睛？”
这句话带着很尖锐的刺，然而沈默云只是微微摇头说道：“太史台阁从未在太极宫内安插过探子，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萧瑭其实知道这个情况，这句话不过是趁势而发，来表达他对沈默云的深切不满而已。
沈默云继续说道：“圣人可知道，今天一早晋王就从城外赶回，十年来第一次踏入太史台阁，是他将我从睡梦中拉起来，然后逼着我带他入宫。”
萧瑭沉声道：“这没什么稀奇，当初朕登基后，无数次设想过，有一天晋王会拉着你入宫，然后割下朕的脑袋，恐怕朕到死也不会有什么察觉。”
沈默云竟是点点头道：“圣人说得有道理，晋王在军中一呼百应，我又掌握着天下密探，两厢联手，圣人靠朝中那些文官确实起不了什么作用。”
萧瑭听到这话，先是自嘲一笑，然后语调冰冷地说道：“那你为何不这样做？”
沈默云看着地上，片刻后才叹道：“我为何要这样做？”
萧瑭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愤怒。
他身为大唐天下，看似君临天下风光无限，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知道他心中的苦闷？有多少人能排解他心中的烦忧？这五年多来他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这种日子真是够了！
他仓惶大笑道：“朕知道，你和晋王是换命的交情，所以你帮他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朕不怪你。朕只是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何你当初要帮朕巩固皇位，要帮朕将长安城的军队掌握在手里！你现在就明白告诉朕，你，沈默云究竟站在哪一边！”
沈默云再次叹口气，他好像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频繁的叹气。
“沈默云从来不会站在哪一边，因为沈默云是大唐的人。”
他看着萧瑭，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萧瑭冷峻地望着他，咬牙说道：“那今天朝会上的事情，你必须给朕一个解释！”
沈默云的目光里有一丝淡淡的怜悯，他当然清楚萧瑭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圣人，现在不是对付萧谷的时候，你真的想鱼死网破？”
一句话就让萧瑭沉默下去，他捏紧拳头，狠狠一砸扶手怒道：“你不去看看萧璀成了什么样子！”
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保护不了，他这个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不如鱼死网破！
沈默云冷静地反问道：“鼎城街上，萧谷九死一生，圣人怎么看？大江上，萧琰差点就死在剧毒之下，圣人又怎么看？萧璀确实是你的亲弟弟，难道萧琰就不是萧谷的亲妹妹？”
“萧璀派人对萧琰下毒的事情，其实是我告诉萧谷的。”沈默云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说出这个惊悚的事实。
萧瑭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个老人，随即想到他前面所说的话，他终于明白对方今天为什么要帮萧谷解围。
这是一个疯子。
他想用萧璀的命，来化解双方之间的恩怨。
虽然他很愤怒，可是他不得不承认，沈默云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但是他无法接受。
“其实我知道太史台阁是一个怪胎，它的存在在短期内利大于弊，但是从大唐的长远发展来看，它绝对是个害人的东西。圣人不必忧心，等大唐一统天下，或者我要死了，我会彻底解散太史台阁，让它成为历史长河里的一颗尘埃。”
“希望圣人谅解沈默云的无礼，这天下很大，得慢慢去征服，没有必要只争朝夕。”
沈默云站起身来平静地说着，然而萧瑭从他朴实的话语里听出一丝不详的味道。
萧瑭有些疲倦地微微闭上眼睛，道：“我累了，你下去吧。”
沈默云恭敬地行礼，即便萧瑭没有看见。
他缓缓朝殿外走去，那个身影与萧瑭五年前见的时候相比，似乎又苍老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