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交谈，李劲扬已经记不分明了，他将应对的责任交给了嘴和大脑，眼睛却停留在窗台上放着的一盆小小的植物上。五六片嫩叶在阳光下闪着透明的微光，脉络纤细而清晰，像有血液流经的毛细血管。棕褐色的花盆只有两个巴掌大，左边靠边沿的地方有一道细细的裂缝，盆里的土放得很满，几乎要将那株脆弱沉默的植物淹没了。李劲扬漠然地想，很快这道裂缝就会像蛛网一样遍布整个花盆，这株可怜的植物不是被它赖以生存的泥土淹死，就是死于安身立命之所的覆灭！不过这样的小植物除了被忽视、被玩弄、被毁灭之外，大概也不配拥有什么更好的命运了。其后的几天，这株微不足道的小花总在李劲扬脑中浮现，它可笑地出现在任何地方，护士站前台、电脑屏幕、卧室窗台，甚至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的头上。李劲扬有时迷惑有时惊慌，但总归平安无事、一切如常的忙碌度日，除了万贺平如水波一般扩散的笑声不时在耳边回响之外，他几乎要忘记专家调查组的事了。但这几天对于宋青华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回事。r
宋青华的人生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一副色彩明艳、线条清晰的图画，它有时阴暗模糊如风雨中一片残破的枯黄落叶，有时又变成各种流质色彩的漩涡，越转越快，让人头晕目眩得有一股呕吐的冲动。宋青华真会呕吐，深夜躺在床，听到闹钟在脑里面滴滴答答响个不停，脑子也会发了疯地转，比闹钟的秒钟转得更快，快成千上万倍，呕吐的冲动从胃部生出手来，扒开他的喉咙，辟出一条通道，让那些污秽的浊物涌出来。他会在厕所呆半个小时，拼命地呕，想将存在心里的憋屈都呕出来，可是除了如粘液一般的涎液却什么也没有。他幻想，呕吐以后自己变成另一个人，那个旧的“我”也从胃里，穿过食道、喉咙和口腔被吐了出来。良好的感觉大概会持续一到两个小时，他沉浸在一片安宁与寂静之中，感觉内心在缓慢、怯生生地复苏，如路边一朵遭受践踏和风雨摧残的小花，在阳光和清风下舒展着身姿，轻轻摇曳着残缺的花瓣。不过这片宁静会突然被他自己一阵没有来由的暴怒彻底摧毁，那越来越频繁爆发的狂怒正有节奏地、暴虐地占领他的人生，他毫无办法，对它予取予求，甚至心怀恶意地为它欢呼雀跃。每个人心中都住着妖魔，不论是人微言轻的小角色，还是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宋青华一直都不怀疑这一点。他已经厌倦抗争了，不是自暴自弃或缺乏希望，恰恰正因为他心里残存的希望，所以当某个突发事件携风带雨迎面袭来的时候，他还会伸出手来做一番挣扎。不过那就如像大人要糖果的小孩，一旦看到大人脸色阴沉或眉毛挑起，这一点点拒绝的征兆就足以让他乖乖巧巧地独自回到角落里一声不吭地玩玩具。宋青华也是如此，挣扎是必须的，就好比最后的忍让退缩也是必须的一样！因为所有人心中的那个妖魔都如此毫不迟疑、如此意志坚定地与他作对，从来如此！r
宋青华受到专家调查组的盘问后，更坚定了这种看法。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从一群妖魔的围剿中逃出来的，成句的话语和勇气一起抛弃了他，他像一叶失去风帆与舵手的小舟一样，在“是”与“不是”的惊涛骇浪中飘荡。r
“你多次恳请李教授挂名的吗？”“是！”r
“李教授有没有参与该文的写作或指导该文写作？”“没有！”r
“你私自决定最终只署李教授的名字吗？”“是！”r
“该文涉嫌抄袭，你承认吗？”“是！”r
“除了你还有谁参与这件事吗？”“没有！”r
“李教授对于你抄袭论文的情况完全不知情吗？”“是！”r
……r
那回答是一连串的交响乐节奏，节奏里是他卑微怯懦的人生和歪歪扭扭的生活轨迹。走出门外，宋青华重重呼出一口气，又猛吸一口，仿佛想在这一呼一吸间将肺部的空气全部置换一新一般。他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将额前的头发拨了拨，阳光照在身上，太阳还是那么冷冷的，那副高高在上的冷酷面孔让宋青华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