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李劲扬并未直接回家，而是驱车回了医院，没引起旁人注意地走进科主任办公室。他小心地将门落锁，又仔细地把靠走廊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灯也没开就一屁股坐在皮椅上，取下眼镜，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抱着极大的耐心和隐忍精心经营着他的事业和人生，一切他所希望发生的事如他的期望和想象那样缓缓而来，心中那道狭长幽深的欲望之壑逐年得以填补。虽说不上平步青云，多少遇到些坎坷和不如意，不过人这辈子不就当如此么？然而今天，李劲扬却突然觉得有一团黑影在狞笑着慢慢接近自己，自己多年辛劳建立起来的东西正在以让人吃惊的速度逐一沦陷，这让他的头皮一阵发麻，睁开眼睛试图摆脱这久不曾有过的惊慌和焦虑。r
李劲扬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的环境，随着室内黢黑模糊的影子逐渐分明，他的思虑也清晰起来。时间就是生命！他脑中闪过医院门诊部一楼大厅墙壁上硕大镏金标语。现在绝不是顾影自怜的时候！这种事情，早一步晚一步，结果便是天壤之别，一定要全身而退才行。李劲扬兀自点了点头。借着室外照进来的光线，李劲扬查看电话簿找到宋青华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电话。r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宋青华诚惶诚恐的声音，“李主任！请问……”r
没等他说完，李劲扬就抢白道：“宋医生，如果方便的话请过来科里一趟。”话是如此说，但语气却全然是命令式的。r
“现，现在吗？”宋青华住在医院的单身宿舍，步行三五分钟便可到科室。r
“对！现在！”李劲扬不容拒绝的气势将宋青华彻底震慑住了，他甚至连是什么事都没问，就赶紧唯唯诺诺地答应了。r
宋青华不过三十出头，一副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模样，说话阴声细气，全然没有年轻人的朝气活力，活像一株在阴湿环境下生长的植物。六年前身为硕士研究生的他从省医科大学毕业，顺利进入了东川市第一人民医院肝胆外科。说来奇怪，不知是幸运还是什么阴差阳错，竟让毫无背景、农村出身的宋青华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进入了最后一轮面试，并且因为前一名体检不合格而替补录取。这让宋青华那做了一辈子农民的老父欣喜若狂，在村里又是放鞭炮又是请酒席，逢人便说这个儿子是光宗耀祖，给他长脸了。邻居们成群结队地来宋家道贺，不过少有真心实意的，多是凑个热闹，抱着几分看你能风光多久的心态。宋青华不出声，只是笑，心里实则厌恶得很。他从小到大拼了命地刻苦读书就为了摆脱这帮庸俗土气的乡下人，摆脱那个灰土飞扬、肮脏破败的小村庄，甚至摆脱父亲殷切热望的眼神和四个姐姐关切疼惜的微笑。进入东川市第一人民医院终于让他的一偿所愿。他学生时代的辛勤耕耘有了回报，他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截然不同的生活。在医院的六年他更是丝毫不敢懈怠，发表论文、积极学习业务、晋级主治医师……r
只是到如今，有两件事仍让他耿耿于怀，一是进医院时替补录取的身份；二是两年前那桩让他羞愧难安的论文抄袭事件。那时宋青华刚晋为主治医师，难免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将一篇已刊出的论文稍加改动便投出去发表了。谁知，原论文作者没多久便写信来医院投诉宋青华抄袭她的论文，要求院方严肃处理。事后，宋青华不但在该刊物上公开道歉，更受到院领导的严厉批评。r
这两件事是他心口上的伤，即使不再流血，不再疼痛，结成了痂，那丑陋的疤痕仍让他触目惊心。加上他生性敏感多疑，但凡听到身后传来喁喁细语或窃窃私笑，便在自尊心和自卑心的双重作祟下，疑心别人在谈论嘲笑自己。其实同事们倒并不排斥他，觉得他是个善良、内向、有些神经质的男人，只是有点不太好打交道罢了。在医院里，宋青华并没有什么特别聊得来的朋友，连吃吃喝喝的狐朋狗友也没有，更别说女朋友了，常常是行单影吊的，极少与人交往。可现在，突然深夜接到科主任李劲扬的电话，着实让宋青华吃惊不小，匆匆忙忙一路小跑赶到医院，站在科主任办公室门前，尽快理顺气息打算敲门，门却开了。宋青华抬头局促地冲李劲扬笑了笑。李劲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进来吧！”随后在他身后将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