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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如梦初醒(1)


  香炉里的白烟袅袅升起,有一双手慌忙地拿起香炉边的茶杯,紧接着此人疾步走向床旁,扶起榻上的女孩,喂她水喝。

  白芷感觉干涩的嘴唇被一股温热的茶水滋润,舒服不已。她微微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水墨山河图,栩栩如生,大气磅礴。

  怎感觉这幅画如此熟悉?

  “小姐,你总算醒了。”

  又是熟悉的声音。白芷侧目看着眼前梳着双角发髻的姑娘,错愕不已:“清荷?”清荷不是嫁人了吗?眼前的这个清荷似乎还是缩小版的,年龄不过十二三岁。

  “小姐。”清荷扑到白芷的怀里,梨花带雨地哭个不停。

  怎么回事?难道她跳楼自杀没成功?

  “吱”的一声,门被打开,一位清素装扮、手持佛珠、样貌慈爱的女人走了进来,她走到白芷身侧,安然一笑:“芷儿,你终于醒了,老天保佑。”

  白芷见着自己的亲娘那刻,已经无法用错愕惊讶来形容,早就被此番情景吓得三魂出窍。她的亲娘早在她十五岁那年的一场瘟疫之中病逝。

  夫人见白芷的脸色惨白,以为是大病未愈,吩咐奶妈说道:“赶紧请王大夫过来看看。”

  “是。”

  事情的真相,足足让白芷消化了三天。如今是康顺七年,她自杀前的第五年,先皇在位之年。此时,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女,母亲尚在,父亲也不过是江南水乡从五品知州,二娘也乖顺。

  那她先前经历的种种是一场梦?可怎会那般逼真?一想到慕屠苏,她的心就疼痛起来,若真是梦,她爱得是否太过真切?

  “小姐,你身子已经康复得差不多,去后院走走吧?桃花开得正艳,漂亮极了。”清荷一边帮刚刚起床的白芷梳头,一边提着建议。

  “好啊,我这身子骨,好久没活动了。”白芷伸了个懒腰,重重呼了口气。

  清荷捂嘴偷笑:“小姐难不成还想跳一次水?”

  “这都被你发现了。”白芷打趣说道。

  清荷脸色发白,慌忙说道:“呸呸,这话不当真。夫人说了,那湖早晚用土给填了,免得小姐一不开心,又跳湖自尽。”

  白芷失笑。以前的她,一不高兴,就爱一哭二闹三上吊,任性得令人发指。她也不否认清荷的话,只是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以后再也不敢了,死过一回,足以满足我的好奇心。”

  清荷放下发梳,十分不满她这句玩笑话:“你这好奇心可是害惨我了,害得我被老爷训。”

  “嗯,白糖双炊糕作为补偿。”

  “这还差不多。”清荷满足地羞涩一笑。

  白芷也在微笑。这样的清荷,真好。她多么希望,清荷会一直如现在这般,一块白糖双炊糕便满足了。

  白府的后院种满了桃花。每逢三月,粉嫩的桃花开满枝丫,落英缤纷,美得不可思议。白芷提着裙摆,走在鹅石卵小路上,看着粉嫩的一片,心情舒畅极了。

  “姐姐。”身后忽然有个人唤她。

  白芷顿足,自然知道唤她的是谁。那是与她极其相似的同父异母的庶出妹妹。白芷转头,面带微笑:“妹妹也来赏花?”

  “是啊,如此美景,不目睹一番,着实浪费。”白芍走上前,抬手为白芷摘去头发上的落花。

  真是体贴的妹妹!白芷在心里冷笑,曾经的她当真是被白芍这番表象给迷惑了,她把白芍当亲妹妹,白芍却在背后捅她两刀。

  心存芥蒂,白芷已无法有那份纯粹的亲情,她道:“二娘最近身体可好?”

  “托佛祖保佑,一切安康。大娘方才还说要去白马寺还愿,口信传到姐姐那儿没?”

  “无。”

  白芷的母亲柳氏常年吃斋念佛,三天两头儿小住白马寺。作为长女,本应是她侍奉在母亲左右,但以前的她实在对这拜佛求神没兴趣,便由乖巧的白芍代替。

  如今不如往日,白芷对白芍说道:“妹妹,以后陪母亲上白马寺之事便由我做即可,以前真是麻烦你了。”

  白芍脸色发白,略显尴尬地笑道:“姐姐哪里的话,侍奉大娘,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白芷眼中倒是充满了疏离。

  聪明如白芍,自然听得出白芷的意思。她只是觉得奇怪,如今的白芷与她认识的白芷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又像是同一个人。

  得知白芷要陪同自己去白马寺还愿,柳氏倒颇为吃惊。毕竟是自己亲生的,自家女儿是什么样的人,她一清二楚,这上香吃斋之事,白芷不可能会有兴趣。

  去往白马寺的马车上,柳氏终究耐不住问道:“芷儿,今儿是吹了什么风,竟要陪母亲去上香吃斋?”

  白芷正用紫砂壶泡一杯碧螺春,端在嘴边,吹了口凉气,递给柳氏。待柳氏接住,白芷才道:“以前是芷儿不懂事。从鬼门关走一圈,忽然悟出个道理来。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柳氏甚感欣慰,抚摸着白芷的发丝:“芷儿,你父亲要是知道你有这番改变,定然欢喜。”

  她会努力保护这个家,使之没有内患,不遭外侵。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一年,她的父亲会遇见他仕途的转折点,太子太傅。此事正是由她妹妹陪同母亲去白马寺而起。

  若不是妹妹看到斋舍后的株株桃花,随吟一首打油诗让太傅听见,引起好奇,自报家门,她的父亲也不会被太傅邀请,从而一见如故,被引荐至太子面前,做了京官,家庭开始解体,一寸寸破裂。

  今儿她代替妹妹前来,就是把这导火线给掐灭了。

  白马寺是苏城香火最鼎盛的寺庙。苏城的达官显贵都爱来此上香拜佛。

  方下马车,奶妈便领着两个随从绕道去安排斋舍。白芷小心翼翼扶着柳氏,朝正门走去。今天上香的人络绎不绝,白芷也算是见识了。

  上完香,柳氏要与方丈说些话,命白芷在外等候。白芷闲得无趣,等了许久也不见母亲出来,脚有些酸,找个石凳坐下,单脚抬起,放在旁边的石凳之上,又捶又捏,舒展筋骨。

  “小姑娘,在下觉得你是个练武奇才!”忽然一声没正经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她魂不附体地缩身,见一张放大数倍的大脸闪在眼前,她几乎条件反射地一拳抡过去,正中他的眼睛。

  那人被击倒在地,一只手捂住被拳头抡到的眼睛,一只手撑着身子:“我果然没看错,小姑娘,你真是个练武奇才!”那人把手放开,眼圈全紫黑,与西蜀之地那黑白相间的大熊之眼极为相似。

  “你是谁?”

  “熊风。”

  “不识。”白芷刚想站起来走人,却被熊风给拦住了。

  “小姑娘不想习武吗?叔叔教你。”

  “不要。”白芷抬腿走人。躺在地上的熊风一把抱住白芷的大腿,嗷嗷叫:“求求你让我教你武功吧。”

  “……”白芷顿觉无语,想了片刻说道,“理由。”

  “老身已六十岁的高龄,因一心向武学,无妻无子,刚刚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命不久矣,恐我一身武学后继无人,空悲切啊!”

  白芷见他动之以情,神情悲恸,心生恻隐。梦中她是个不谙世俗的大家闺秀,文文弱弱,只靠自己张扬的性格保护自己,若现在学学武功,也不错。

  “敢问我从何学起?”

  “白马寺后的那片竹林,以后每日辰时在入口处等我。”

  “兴许可以。”

  熊风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满怀期望地看着白芷:“老夫甚感欣慰。”疾风一过,熊风竟然跟着不见踪影。白芷不由得叹息,他身手如此矫健,真患有不治之症?

  柳氏常年吃斋念佛,与白马寺的方丈颇为熟稔,是以聊天的时间有些长。熊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待他走后,白芷又坐回石凳上,把玩着手中的白绸手帕。

  这块手帕上的绣花是她的第一个颇为满意的女红,一朵嫣红的牡丹花。梦中的她爱极了艳丽的大红色,如今看来,她倒是失了那份兴致,反而觉得俗气。

  赶明儿绣朵出水芙蓉好了。白芷心想着,手不免一松,偏巧一阵风刮起,手帕顺着风飞远了。白芷大惊,顺着手帕飞走的方向望去,见一群锦衣华服之人从拐角处走来,而那手帕正巧落在领头的贵妇脚边。

  那贵妇微低头看了一眼,以眼神示意,她身旁的丫头便躬身拾起手帕递给贵妇。

  白芷心里暗叫不妙,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方想开溜,贵妇在背后唤道:“姑娘留步,你的手帕。”

  白芷只好认命,回眸一笑,低眉走过去,朝她欠了欠身:“多谢王妃。”

  “哦?你怎知我是王妃?”

  这一反问,倒是让白芷愣住了。而后她自个儿细想,真想自打嘴巴。一时心乱,她把梦中的见闻用在当下了。

  白芷只能硬着头皮道:“听闻恭亲王妃喜红装,恭亲王宠妻,便制九九八十一件不同款式的红装,皆以金丝镶边,衣袖上无不以一朵金线边牡丹为标识,天下无双,独一无二。”

  王妃瞄了一眼衣袖上的牡丹,会心一笑:“挺伶俐的姑娘。”

  梦中的白芷最爱巴结的便是恭亲王妃,只因她是慕屠苏的母亲。只是如今,她可是要避而远之才是。

  “你的女红不错,练了多久?”

  “民女愚钝,五年了。”她故意撒谎。若说仅有两年,王妃对她定会刮目相看。这并不是她所愿。

  “哦,难怪。”王妃微微一笑。

  偏巧,柳氏和方丈一起出来,柳氏见着白芷,说道:“芷儿,让你久等了。”另一边的方丈见着王妃,手竖放胸前,朝她半鞠躬:“王妃。”

  柳氏愣了愣,忙朝王妃欠身:“民妇拜见王妃。”

  “起来吧,我只是拜拜佛,保儿女平安而已。你们无事,可自便。”说完王妃便不再看他们,与方丈谈了起来。

  白芷与柳氏默默欠身拜别。

  待出了白马寺,坐马车返回白府,柳氏才与白芷说上话。她道:“芷儿,方才娘为你和你爹求了签,你是姻缘,你爹是仕途。唉!”

  白芷察言观色,发觉柳氏的神情不对。

  果然,柳氏叹息说道:“签上道姻缘不如你愿,诸多坎坷,要经历一番风雨才能化出一道虹来。”

  “那爹的仕途呢?”

  “若一招棋错,步步错,永无翻身之日。”

  梦中,她爹站错了队,支持太子,最后被夺嫡的三皇子视为眼中钉,不久被慕屠苏施计斩草除根。果真是一招棋错,步步错,永无翻身之日。如此看来,梦中的一切说不定真会发生。但是现在有她,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那一切再发生。

  如今,她虽不能保证可以阻止父亲站错队,但她可以扭转父亲的官运。只要不遇见太傅,她父亲便不会做京官,那便无队可站了。

  白芷以手背轻拍柳氏的手背,安慰道:“娘,你多虑了。有些事可以人为而逆。”

  柳氏闭目,便不再说话。

  白芷有心习武,自白马寺偶遇熊风,当真每日辰时只身前往白马寺竹林求学。熊风亦每日准时到,且倾囊相授。某日,白芷来得早,不见熊风,便一屁股坐在大石之上,折断一截竹枝,在泥地上写字,忽闻一阵悠扬的笛声回荡于竹间,回转盘旋,百鸟齐飞,仿佛随着音乐蹁跹起舞。

  白芷停下手中的竹枝,愣了愣。她随着音乐靠近笛声来源,直到她看到,在幽竹深处,有人着一身白衫坐在大石之上,瀑布般墨黑的长发,修长的手指跳跃于笛身之上,轻快而张扬。

  多么熟悉的背影!白芷浑身发颤,眼眸眨都不敢眨,身不由己地不断后退。仿佛身体在告诉她,不要靠近他!白芷不小心碰到身后的竹子,弄出了声响,那着白衫之人回眸望来。

  恍若隔世的绝世容颜,眼眸中流转着他千年不变的冷淡。这张脸在梦中,她多想看看。可如今,她惊恐。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拼命地奔跑,仿佛只有这样,她才有生的希望。

  慕屠苏!在那个梦境里,她求而不得的男子。

  慕屠苏平日波澜不惊的眸子略显错愕地望着拼命逃离他的女子。他样貌有那样吓人?不过他从那女子眼中看到的不只是惊恐,还有隐隐的恨意。

  他十分不解。

  白芷不停地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莽撞地撞了一堵人墙,由于用力过猛,身子被弹回到地上。

  “好徒儿,你这是见着鬼了?”熊风笑眯眯的。

  白芷赶紧站起来,拨浪鼓似的摇头。

  “好徒儿,今日前来,是与你来告别。”

  白芷不解:“你的武学还未倾囊相授。”

  “足矣,做人不可太贪。”

  白芷嘴角抽搐,她何时贪了?数日来,她唯有的记忆便是每日提着竹篮给他送各式糕点,以及客栈住宿费。至于武学,她也就学会了几招防身术。

  “他日我们定会再相见,好徒儿,师父走了。”熊风以手作哨,林间忽蹿出一匹骏马,他快速上马,朝白芷挥挥手,便绝尘而去。

  白芷心想,兴许她被讹了。这所谓的师父,其实不过是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

  也罢,权当无趣生活的一点趣事。

  熊风的出现,多少让白芷改变了些,至少,让她下决心做个“能武”之人。白芷是个急性子,第二天便请了武馆女师父来白府教学。

  武馆女师父名秋蝉,比白芷长三岁,活泼好动,目不识丁,为人却甚是和善。不过几日光景,她们倒成了良友。因白府家教严格,未出阁女子深居简出,对外面的世界一概不知。

  现有秋蝉在此,好比有了个消息通。

  “芷儿,我跟你说,北大街的包子铺小妞做了陈员外的小妾,如今穿金戴银,别提多风光。”秋蝉一脸憧憬。

  “若是我,情愿做糟糠之妻,也不愿做大富大贵的妾。”白芷讪讪地说道。她比谁都更了解妾的凄苦,倘若夫君爱之,倒也罢了;若是不爱,妾便连府上的一花一草也不及,说不要便可不要,弃如敝屣。

  “芷儿你肯定是当妻的命,是嫡女又是知州大人的掌上明珠。”

  白芷笑而不答。活该她在梦中命运悲苦。在梦里,她父亲本为她打点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可为了嫁给慕屠苏,她放着原配不做,自我犯贱做他的小妾,还被人轻蔑说是“高攀”。

  她真是活受罪。

  “我尚且不想这些,年纪还小。”

  “不小了。你们官家小姐及笄过后,便可以开始张罗婚事了。不像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嫁则嫁,不能嫁便做妾。”

  “别妄自菲薄,人的命掌握在自己手里。”

  “嘿嘿,难怪好多未出阁的姑娘打算去掌握自己的命运。”

  白芷不解。

  “你可曾听说恭亲王的独子慕屠苏?”

  “不曾。”白芷一脸镇定地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