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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刀笔文人 (1)


周广学拿着一个大茶杯不紧不慢地向社长办公室走去。

社长办公室与他的办公室不在一个楼层,同层次才能同楼层。副社长、社长是一个层次,因此在同一个楼层,并且是居中楼层,这样可以承前启后。

周广学没有敲门的习惯,推门直入。

见社长要进两道门。第一道门是会客室,四周摆满真皮沙发;第二道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社长办公室。

两道门都虚掩着。马达明社长正在与罗列总编谈心。两个一把手面对面各驻桌子的一方,桌子就是楚河汉界。样子不像在谈心,更像在博弈。

看样子谈得还投机,不时笑声朗朗。

假的。在周广学的印象中,历任社长与总编总是碰碰磕磕,总是面和心不和。这一任也不例外,前一阵子还闹得不可开交,各恃权力向对方发难。社长掌握人权、财权,总编手握发稿权,都有权,互不买账。一般来讲,总编搞不赢社长,人权、财权比什么权都重要。不过,总编也不是好惹的,在斗争中摸索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抗衡办法。党组成员中,总编和副总编有五人,社长和副社长只有三票,少数服从多数,这是原则。因此,互相之间还得礼让三分。

见没人理睬,周广学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真皮沙发上,大有坐山观虎斗的味道。

有一个人横在他们中间,说话不大方便。不能让第三者“插足”。眼前的这个第三者不是一般的第三者,是瘌痢头上的刺——摸不得。社长总编都领教过他的厉害,报社的新房盖起后,正社级两间办公室,副社级一间办公室,每个部一间办公室。他是记者部主任,是大部,有八个人。按照香港人摆办公桌的方法,八个人的桌子正好可以摆下。他偏说摆不下,要求增加办公室。不答应。他写了一篇杂文,在省委机关报上发表,题目是:八个人一间办公室和一个人两间办公室,结尾是:领导的屁股大些。文章登出后引起市委的重视,为了息事宁人,社长给他增加了一间办公室。这样,他也享受了副社级待遇——一个人一间办公室。

“周主任,你到隔壁坐一会儿。”马达明客气地说。

显然是要他回避。

周广学有些不悦。

不悦归不悦,还得服从。周广学起身,突然又转了回来。干什么?向社长讨要秋龙井,泡茶。

马达明不情愿地拿出茶叶盒递给他。

挖一次是一次,一盒秋龙井被他倒走了一半,倒得马达明心痛。

只能怪他的杯子太大。

酒茶一起走,喝酒人也爱喝茶。不喝茶不行,口干难受。当然不喝酒更难受。酒要钱,茶要钱,哪来这么多钱?打混,混一次算一次。占点小便宜。

没办法,现在是英雄末路。

何时这样窝囊过?过去他不缺钱花,每月几乎是双倍工资——工资加稿费。现在很长时间没有动笔,当然就谈不上稿费。靠一点死工资,既要支付女儿的生活费,还要喝酒,就没有钱喝茶。

为什么封笔?

成也手中笔,败也手中笔。

靠一支秃笔起家。人家高中毕业可以安排工作,他只能务农。他想找父亲,但只知父亲的姓不知父亲的名。父亲的小名他知道,叫狗婆。贵人起贱名。他想从母亲口中了解父亲的去向,招来母亲的一顿臭骂。母亲说,做人要有志气,要有骨气,找父亲这种不认前妻的陈世美帮忙,是没有骨气的表现。从小他就失去父爱,虽然那时候父母还没有离婚,但是见到父亲的日子跟过年一样——一年一次。以后根本就见不着。长大后懂事了,他才知道什么叫离婚。他当面向母亲发过誓,永世不认禽兽不如的父亲。有一年,父亲的吉普车开到家门口。小朋友们自豪家乡出了大官,围着小车不愿回家吃饭。他放学路过,见到吉普车感到新奇。小朋友们告诉他,说他的父亲回来了。母亲喊他回家,说父亲想见他。母命不敢违。父亲摸着他的头,问了十几分钟的话,他拒绝回答。父亲给他苹果吃,他把它扔到门外,并抢过两个弟弟嘴里的苹果一起扔掉。他跑了出去,捧了一堆牛屎抹在吉普车的玻璃上。父亲黯然走了,从此再也没出现,就是爷爷奶奶去世都没有回家。

做人要有骨气。他牢记母亲的话,决定开创一片自己的天空。白天忙农活,晚上挑灯夜战写通讯报道。功夫不负有心人,公社和县广播站开始播他的文章。大队支书认为他是人才,让他当民办教师。不久,他考上师范学校,读了两年书。毕业后通过继父的关系分到都宁的一所农村小学教书。这时候,他开始写杂文,有一篇杂文让他一炮走红,成为都宁地区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的第一人。这还了得,都宁日报社视他为人才,收编麾下。他的杂文越写越好,越写越精。名气大,麻烦多,有人开始对号入座。报社领导找他谈话,要他集中精力搞好本职工作,言下之意说他不务正业。

既然杂文不能写那就改写小说。从短篇到中篇到长篇,用了十年的时间逐一突破。小说虽然没有杂文那样火辣,但还是有人对号入座。都宁地方小,写小说的人不多,能卖钱的小说更是凤毛麟角。小说虽然是创作,但离不开生活,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有些人把来源于生活的东西看成是生活中真实的东西,对其横加指责。悲剧从这时开始。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为他带来了牢狱之灾。小说完稿后,他寄到本省的一家文艺出版社。很快就通过一审、复审、终审,出版社通知他去省城签订出版合同。回家后,他高兴地邀请几个文友小酌。谈笑间,他透露了小说的内容。小说的题目叫《目击众生》,主人翁是一名正义感十足的青年记者。

文友们要先睹为快。盛情难却,他拿出底稿。文友们很快从中找到了都宁的影子。不足为怪。他在都宁工作,当然有都宁的影子,没有都宁的影子才怪。只有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群众,才有读者。他的一个文友,写了三十年小说,稿子装满了三大箱,就是没有一篇发表。为了文学,这位文友丢了工作,丢了老婆,一贫如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想上岸,找一个工作岗位安度晚年,谈何容易?这年头想吃财政饭比当副县级干部还难。没人答应。

天无绝人之路,邀功请赏的机会来了。这位文友跑到蔡峰的办公室,被张保胜挡了驾,谎称蔡书记不在。他说有急事有重要事禀报,张保胜怕误了大事,放行。见面后,他说,有人丑化蔡书记。蔡峰知道他有点神经兮兮,不以为然。他接着说,有人把蔡书记写成腐败分子,书都快要出来了。谁?谁敢这样胆大包天。他不说,卖关子,一口一个不能出卖朋友。蔡峰知道他的花脚乌龟,无非想安排工作。蔡峰讨厌别人跟他谈条件,让张保胜送客。眼看“阴谋”不能得逞,立功的机会泡汤,他急了,连声说:“我讲,我讲……”和盘托出。

蔡峰擂桌一掌,这还了得,不想活了。“小张,把宣传部梅部长、报社马达明、新闻出版局花局长给我叫来。”

不一会儿,几员大将到齐。蔡峰指示,给你们一个政治任务,不惜一切代价把书给我封死。

一言九鼎,谁敢反抗?出发。

临出发时梅雨林变卦,谎称有一个会要开,让他们先去。梅雨林清醒,此行是去做违法的买卖,纸包不住火,总有一日东窗事发,到时候是吃不了兜着走。

部长不去,花局长便成为主角。他不是糊涂人,知道利害,主犯和从犯量刑不同,这个头出不得。他装病,不去。

一级吃一级,花局长让黄副局长去。总不能让科长去,黄副局长无法推卸,只得硬着头皮到省新闻出版局。局长知道来意,训了黄副局长一顿。局长反问他,封一本签了合同的书是什么概念?是犯法。新闻出版局局长干这类事是知法犯法,民间有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之说。碰钉子后,黄副局长打电话给花局长,花局长打电话给梅部长,梅部长禀报蔡峰。蔡峰火了,我不管,这点小事办不到位你们统统让贤。不是说得好玩,谁都知道他说话算话。虽然说不管,还得管。蔡峰打电话给省新闻出版局,找到了一位副局长。这位副局长跟他私交甚好,他一口答应。随即打电话给文艺出版社社长,让他接待都宁来人。黄副局长出现在社长办公室,说明来意。社长打电话给分管的副社长,副社长打电话给编辑室主任,编辑室主任找到了责编。得知不让出书,责编气得瘫坐在沙发上。

为什么?责编要理由。没有理由,上级不让出就不让出。他还要申辩,社长说,你还想不想在出版社混?没办法,退下。社长要出版局给出一个书面意见,他好跟作者解释。“你怎么这样不会办事?我们还准备让你出任省出版集团副总。如果这件事不能就地解决,证明你的能力有问题,我们将考虑对你重新安排。”这位省局副局长拿乌纱帽要挟他。没办法,只得照办。既要赔偿作者的损失,还要当恶人王。这个恶人王当不得,他向周广学大吐苦水。

竟有这种事,还有没有公理王法?告!不相信这个天下是蔡峰的天下。

听说周广学在告他,蔡峰慌了神。嘴巴封不住就封人,只有把人控制了才能控制嘴巴。先下手为强,蔡峰抓起电话,命令闵得方随便找一个罪名把周广学关起来。

这还不容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闵得方以诽谤罪、诬陷罪将周广学收监。

书没有出成,还失去了自由。羊肉没吃得还惹一身膻。一腔热血化作一盆冰水,周广学想不通,心不甘,只有借酒浇愁。

哐当,门开了。罗列总编喜洋洋地出门。

一定收获颇丰,不然,不会这么高兴。

马达明坚持要送他出第二道门。

客气?

越客气越不正常。周广学露出鄙夷的目光。

送走了罗列,马达明坐到周广学身旁,亲切地问:“周主任,最近有什么大作?”

听语气就知道不是正题。

在会客室谈话,说明涉及的问题不重要。

“托你的洪福,什么也不敢写。”他说。

马达明感觉到语气不对。怎么能这样说话?

“周主任,”马达明仍然唤他官称,“我什么时候不准你写东西?”

“你多次教导我不要乱写。我不知道什么是乱写,因此不敢写。”仍然是那种揶揄的口气。

“我是为你好。算了,不扯了,言归正传。”马达明摆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姿态说,“你给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写信,总署已派人作了调查,情况基本属实,《目击苍生》一书可以出版。不过我奉劝你还是不出,何必得罪人?”

“我得罪谁?是他们拼命往里钻。只能说他们心中有鬼。”周广学反驳道。

马达明露出无奈的神情说:“如果你这样认为我也没有办法。当然你有你的言论出版自由,任何人不能干涉。但我还是奉劝你一句,有些人得罪不起。” 他是受人之托,充当说客。受谁之托?梅雨林。当然梅雨林也是受人之托。 “有本事就光明正大地站出来。不敢站出来是什么英雄好汉!鲁迅说,威胁和恫吓不是战斗。既然我已经为这本书付出了牺牲,那我就决不会退缩。我坚信真理必胜,正义必胜。”周广学理直气壮地说。

马达明笑了起来。是嘲笑,笑他幼稚,不谙世事,书生意气。笑他中邪了,听信了书本的说教。在马达明看来,书本是骗人的,书上的一套与实际生活是两码事,甚至大相径庭。正义能战胜邪恶?现实最能说服人。岳飞、彭德怀等英雄好汉不得好死,秦桧、康生之流寿终正寝。虽然后人评说岳飞、彭德怀是好人,大骂秦桧、康生是坏蛋,有什么用?生前不能享受荣华富贵,死后流芳百世最不划算,徒有虚名。人死了还要那个虚名干什么?死了就完了,一死百了。

当然,只能这样想不能这样说,该道貌岸然时就道貌岸然,该正人君子时就正人君子。很多肺腑之言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即使要传,也只能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

“好吧,你走吧。”他说,“我欣赏你,但我还是要告诫你,有能力的人都有性格,有性格的人都要吃亏。这是我送给你的一句话。”

“谢谢你的告诫。”周广学说,“不假,你的话是至理名言,我不怀疑。《增广贤文》也说了:人情练达皆学问,世事洞明乃文章。但我不想这样做,我就是要做一名热血男儿。如果我们这个社会都是大彻大悟之人,那么谁来当先驱者和改革家?一个不图进取、只求明哲保身的社会,是一潭死水的社会,只会走向衰退和灭亡……”

放肆,居然教训领导。这样的话应该由社长来讲,什么时候轮到了周广学?马达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走!快走!”

周广学今儿高兴,声音也洪亮,“娘,晚上不用做饭,菜我买回来了。”

他将白色塑料袋子放到餐桌上。

母亲从厨房出来,惊诧地问:“你说什么,菜买回来了?”

是啊,不仅买了,而且不用炒,是熟菜。

母亲打量着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太阳仍然从东边出,儿子还是那个儿子,只不过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母亲打开塑料袋,马上不悦。取出的第一件物品就是酒,而且是五粮液酒。“广学,你疯了,这种酒是我们这种人家喝的?我劝你不要喝酒,你不但不听,还喝起高档酒来。”母亲生气地说。

周广学扶着母亲的肩膀,嬉笑地说:“娘,今天我高兴。喝了这瓶酒之后,我决定戒酒。”

“真的?”母亲喜形于色,“如果是这样,为娘的今晚陪你喝一杯。”

母亲知道,儿子只要戒酒,绝对是一条好汉。这个该死的酒把儿子害得妻离子散。她多次劝儿子戒酒,儿子总是不听,或者是阳奉阴违。办法用尽,甚至以老命要挟,他都无动于衷。这一次是主动提出,应该有效。

不会是开玩笑吧?

“广学,这是你说的,没人强迫你,你要说到做到,别放空炮。如果你这次说话不算话,你就给我搬走。你大伯身体不好,不要惹他生气。”母亲说。

大伯就是继父。当地人称继父不称继父或爸爸,但以爸爸的年龄为准绳,比爸爸大的称伯,比爸爸小的称叔。

“争取吧。”他答。

“什么,争取?”母亲生气了。

见母亲生气,他赶紧立正敬礼,说:“请母亲大人放心,儿子周广学喝了这瓶五粮液后坚决戒酒。”

母亲满意地笑起来。

为什么突然提出戒酒?是好玩还是心血来潮?

是心情舒畅。

没有理由不高兴。其一,纪委为他正名,并处分了把他抓进看守所的办案人员。当然,这些办案人员是无辜者,是替人受过。但是,这些人甘心受罚,愿意牺牲自己保全别人,拒不交代幕后指挥。之所以这样做,不是讲义气,而是不讲原则,不讲党性,关键是私下里有交易、有利益。不处分这些人,不能正党纪平民愤。其二,耗时两年、用心血铸成的长篇小说《目击苍生》可以出版了。出狱后,他就为《目击苍生》找婆家。东边不亮西边亮,本省出版社你能干涉,外省你还能干涉?吃一堑长一智,吸取上次泄密的教训,这次是秘密行动。他偷偷摸摸地就像做贼一样到邮局,环顾四周无人,这才把信件投进邮箱。收信方是北京一家带“中国”两字的出版社。你有能耐,你能影响“中国”?回家后,他呆坐在凳子上,心里特别难受。他不明白,为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却要鬼鬼祟祟去办。悲哀,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哀,而且是整个都宁的悲哀。半个月后,他收到了出版社的电子邮件:一审通过,进入二审。一个月后,又有消息:进入三审。三审即终审,通过就能出书。两个月后,一审责编来信,寄来出版合同。就在这时,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图书出版司打来电话,核实他的投诉。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类事全国还是首次,也没有这方面的法律条文,加之出版社不敢“招供”,总署责成省新闻出版局妥善处理。总署当然不知道省局个别领导也是当事人。

此路到头,另辟蹊径,周广学决定向法院起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