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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谢家大院(一)”


我叫宗堂,姓谢。

事实上,在谢家大院里,没有人会理会我叫什么,姓什么。

因为我只不过是我父亲九个老婆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私生子而已。

说穿了,我根本就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我是母亲和别人私下里生的小孩。

但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所以我虽然姓谢,却没有人会看得起我。包括我的母亲,大家表面上称呼她为九姨太,暗底里却都管她叫狐狸精。

一直以来,我都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却依然由得我姓了谢这个光宗耀祖的姓氏。为什么他始终没有把我赶出谢家大院反而还让家人称呼我为小少爷。他不是没有儿子,三姨太、六姨太和七姨太都为他生过,最大的那个儿子如今已经二十八岁了。

或者,他是太有钱了,也太空闲了。他不在乎多养一个杂种,他不在乎多添一口食粮。他无聊的时候,还能看着我们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钩心斗角,争风吃醋。

他老了,他年轻时候的爱好逐渐演变成如今的坐山观虎斗。他喜欢看着他的老婆们为了一串项链争宠,他喜欢看着家丁们为了一件小事费劲口舌的讨好,他也喜欢看见他的儿女们在母亲的摆布下,对他必恭必敬的假意尊敬。

其实他早就看穿了,都是为了钱而已。不过他不介意,他甚至可以用钱买一场戏看。为什么不呢?

或许,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却还是把我留在谢家大院的原因。多一个姓谢的儿子对他而言不过就像多了一棵树。而看着众人背地里对我和母亲的诋毁与耻笑,他知道他又次地玩弄了一把人性。

除了母亲,谢家大院里唯一和我比较亲近的,就是丫头胭脂了。

胭脂这个名字实在好听,总让人有种要闻一闻,吃一口的冲动。

胭脂长得不算好看,可是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柔。她的眼神清澈,嘴唇薄巧,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两颗小虎牙。每次我都忍不住要在她脸颊上使劲捏一把。

胭脂只比我大两岁,今年刚满十六,单纯的好像一只小白鸽。她仿佛完全不了解,与我亲近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与其他那些丫头相比,她简直就是一个傻瓜蛋。她看不懂时世,也不清楚究竟谁才是她值得依靠的主子。

她整天和我在一起,却不明白我根本给不了她什么。别的丫头都早已认清了自己人生的方向,竞相在可以呼风唤雨的主子面前争宠讨好撒娇。她还固执地陪着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少爷若无其事的玩乐,她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她现在侍奉了什么样的主子,就可以决定她今后走的是什么样的人生。

也许,她不在乎。

而我,恰巧喜欢她这样单纯的女孩子。

◎◎◎◎

那天,我将厨房里拿来的红油酥糕偷偷塞进胭脂手里的时候。胭脂告诉我说:“小少爷,你以后不要常去三姨太那里玩啦!”

因为三姨太住的屋子离我的屋子只隔了一条回廊,所以我母亲常到她那里去闲聊嗑瓜子。有时候我也跟着去过好几次。三姨太的屋子昏暗潮湿,我不喜欢久留。

“为什么?”我看向胭脂。

胭脂轻轻拉低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小声说:“有几次,我经过三姨太屋子的窗口,都听见她在和人说话。可是我从窗口往里面看,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

我不禁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傻瓜,那是三娘在自言自语,当然没有别人啦!”

胭脂的脸色很紧张,小脸憋的通红:“可是三姨太的口气不像是自言自语啊!她好像在和人吵架。”胭脂沉吟了一下,又继续说,“对了!是在吵架。可是,她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

我的笑容僵硬,不自禁地拉了拉衣领,说:“胭脂,这事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哦!不然别人都以为三娘发疯了呢!”

“那当然。”胭脂忙不迭地点着头。

好几天了,我都没有见到胭脂。不知道这丫头跑到哪里去了?我管不住她,她也不归我管。她随时可以去侍奉另一个主子,如同我随时可以缺少一个丫头,没有人会过问,因为根本没有人会在乎。

在失去胭脂的第五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胭脂站在村口的小石桥上,她流着眼泪对我说:“小少爷,你是真正对我好的人。”

我问她:“胭脂,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我要回老家了。路好远啊!”

我着急了,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好冷:“你走了我怎么办?再没有人愿意和我玩了!”

胭脂默默不出声,过了很久,她轻叹一口气,说:“你舍不得我吗?小少爷。”

“那当然!胭脂,你还会回来吗?”

胭脂看着我,想了很久,才回答:“会的。小少爷,我会回来的。”

做完这个梦的第二天中午,有人告诉我,在村口的小石桥下面,发现了胭脂。

可惜她已经死了。

我看见好多人用一张草席抬着胭脂回来,胭脂的脸浮肿黑暗,不复往日的恬美温柔。据说她是在过桥的时候不慎淹死的,尸体在河水里浸泡了整整五六天,几乎没有人形,像是一只被恶意吹胖的****,劣质的****。

胭脂被草草葬在了村北那片荒树林里。甚至没有为她换过一套新衣服,没有为她安置好一个像样点的棺材。只是把她卷在席子里,好似一只小猫或者小狗般处理。

我不知道如果我死了,会不会也是同样的待遇。我看不出自己有比她高贵的地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命是这样的轻贱,死是如此的潦草。八月真是个好时节。

我喜欢八月。

我喜欢夏天。

夏天我可以只穿一件小短褂,懒洋洋地坐在穿堂里的躺椅上乘凉。我可以脱光衣服,偷偷泡在父亲屋子后面的大水缸里,冰凉的井水让我从头快活到脚底。我可以一直泡着,直到被父亲看见,拄着拐杖追打我。八月,还可以吃到我最喜欢的桂花糕。阿香蒸出来的桂花糕,又香又糯。还没走进后院,满鼻子已经扑香扑香。

每年的这个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仅仅是因为我可以吃到桂花糕。或许我是有点无聊,可是在谢家大院里,我实在找不出比“无聊”更“有聊”的事情了。请允许我有些无奈的幼稚。

◎◎◎◎

八娘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怀胎七个月,肚子却鼓得像随时要生的样子。

我当然没有见过她的肚子,我是听母亲说的。母亲说话的口气含着嫉妒和嘲笑。我知道,她是担心八娘生个男孩子出来。

一直以来,我都不明白,同时拥有九个老婆会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幸福吗?我看不见得。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钩心斗角、争风吃醋,永远是男人猜不透也想不通的。他们不会了解,为什么女人可以为了男人的一句话而痛苦流涕或是嚎啕大叫。他们不会了解,为什么女人可以因为一串项链而大打出手或是你争我夺。他们也不会了解,女人们在想些什么,在愁些什么。

不是给了她们衣食无忧,她们就能够幸福。也不是给了她们珍宝首饰,她们就能够开心。

你若不是女人,你就永远不会明白女人的心思。

红颜易逝,青春难驻。

花样的年华不过朝夕。男人对于女人的感情,只在弹指间,就可以灰飞烟灭。

女人若不为自己求个保障,又该如何?

而这些,都是我长大以后才真正懂得的道理。

八月十七。

桂花香正浓。

八娘的嚎叫声从清晨就开始响彻整个谢家大院。

九楼十八阁,七亭十四廊,到处都听得见她那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趴在穿堂的围栏上,望着小院里的一棵梧桐树发呆。

母亲和三娘就坐在我身旁的凉椅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不知道生的是什么!从大清早就开始叫了,半天也没见个动静。”母亲吐着瓜子壳,口气满是不屑。

三娘摇着宫女扇,微微皱眉:“八妹这肚子,不像是要生的样子。才七个月,怕是早产了。”

母亲的声音拔高三度:“早产?我看是难产!”

她转头看了看我,凑近三娘的耳朵,神秘地说:“八姨太这肚子怪着呢!前几天见她还是一个西瓜大小,昨天我去看,足足有两个西瓜那么大。”母亲用手比划着,唾沫横飞。

三娘淡淡一笑,嗑了一粒瓜子:“也许八妹肚子里的是个双胞胎呢!”

“双胞胎?”母亲冷笑,“凭她八姨太?”

三娘没有再搭话,空气有些沉闷。

母亲忽然警觉似的拍了拍我的脑袋,支使我:“去!回屋子里去!小兔崽子听大人们聊天,不得了了!”

我闷闷地站起身,说:“娘,我想吃舶利来饼干。你再去要点来吧!”

母亲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嘴里恨恨的:“没出息。整天除了吃你还知道干什么!你叫我现在问谁要去?那是从老爷那里拿来的。”

三娘笑着拨开母亲点在我脑门上的手指:“前天正巧老爷也给了我几块舶利来饼干,我本来就不喜欢吃这玩意。既然小少爷要吃,就到我房里去拿好了。”

母亲的表情讪讪的,转而又凶巴巴地对我说:“还不快谢谢三娘!一天到晚吃,也不见你长斤肉。”

三娘挥着手中的扇子,笑着说:“小少爷,我屋里的矮柜上有个铁皮罐头,你自己抓把饼干去。”

我“哦!”了一声,飞快奔向三娘的屋子,生怕母亲又要在背后将我骂个狗血淋头。

我推开三娘屋子的房门,屋里光线昏暗,有股木樟箱子发霉的味道。

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进三娘的屋子。她的屋子狭小,阴暗,潮湿。让我有种不自然的局促和不安。

如同我不喜欢她的人一样,她的笑容里总仿佛有种看透世情的嘲弄和神秘。

我走进屋子,一眼就看到了矮柜上的铁皮罐头。

我走到矮柜旁,轻轻打开罐头的盖子,一阵扑鼻的甜香飘来,果然是我要的舶利来饼干的气味。我毫不犹豫地伸手在罐子里抓了一把,正准备盖上罐头盖子。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响起来。很轻很轻的一个声音,飘忽不定,却又清清楚楚地传到我的耳朵里面。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回来了?”

一刹那间,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我忽然想起了胭脂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有几次,我经过三姨太屋子的窗口,都听见她在和人说话。可是我从窗口往里面看,却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

当时我并没有将她的话当真,也没有在意。可是,现在,此刻,这声音就响起在我的耳边。

而这屋子里,除了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不是幻觉。我可以肯定不是幻觉。她的声音虽然微不可闻,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

“你回来了?”她用的是疑问的口气。她是在对我说吗?这屋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了。我想要骗自己说她不是在对我说话,可是我骗得过别人怎么骗得了自己。

她的声音像一道闷雷,将我打碎在原地。

我的一只手还半伸在饼干罐头里,另一只手尚拿着罐头的盖子。然而我再也没有勇气移动自己了,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头。

她没有再说话,屋子里忽然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我尽力克制住自己粗重的呼吸,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害怕自己的心随时会跳到嗓子眼里。

我知道我该冲出这间该死的屋子,可惜我连一个指头都动不了。因为我太恐惧。

突如其来的惊恐已经让我忘了该怎么控制自己的脚步,我感觉我随时可能****。

僵持了一分钟左右,我终于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三娘的屋子。手里的饼干已经被汗水浸得粉湿,那个罐头盖子也顾不上扔了,被我一路带到外面。

还是八月十七。

桂花的香味在傍晚时分,变得迷离轻飘。

八娘的嚎叫声在这个盛夏的傍晚忽然达到顶峰。她声嘶力竭,哭天喊地,而后声息渐轻,直至虚无。

八娘终于生了。

可惜是个死胎。

一个七个月大的男婴在她分娩之前就已经胎死腹中。

◎◎◎◎

母亲的笑声远远从穿堂那头飘来:“八姐她就认命吧!好不容易怀了个儿子,七个月就死了,这不是作孽是什么!”

七娘干咳了几声,话音里带着不解:“听说是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只生了个死的出来,另一个不肯出来呢!”

“什么?”母亲的声音尖锐起来:“还有一个?难怪我一直觉得她肚子大的古怪。”

七娘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这肚子果真不寻常呢!突然就大了一半多,生下的还死个死胎。”

母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哼哼!不知道她做过什么亏心事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七娘的声音忽然高起来:“三姐!”

三娘淡淡地应了一声:“七妹你来了。刚从八妹那里过来吧!”

“可不是!正和老九说着呢!三姐你说这不是奇怪了吗?好好的,生下来的会是个死胎。”

三娘笑了笑:“早产的孩子,命数由天定。才七个月大,难为她了。”

母亲嘲弄着说:“听说肚子里还有一个没出来呢!难道还想等到十个月满再生?”

“八妹这肚子是有点奇怪。不过,也难讲。”三娘顿了顿,继续说:“这件事,你们也别到处去说,给老爷听到了,可是要骂的。”

母亲在喉咙里咕哝了一下,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我病了。

八娘生下死胎的那天夜里,我就开始发烧,胡言乱语,神志不清。

我吵嚷着要吃舶利来饼干,却将送到嘴边的饼干一把丢到窗外。我的耳边一直盘旋着那个轻飘的声音,“你回来了?”

那个声音,那么轻,却又那么令人惊恐。

我一直在重复地做梦。整夜整夜地做梦。

胭脂和三娘的脸不断旋转,相互交替。胭脂站在小石桥上,对我轻轻说,“小少爷,你是真正对我好的人。”她转过身,脑袋后面赫然出现了三娘的脸孔,三娘的声音阴沉低冷:“为什么你要偷看我的屋子?为什么你要说出去?”我在三娘的眼前拼命摇手,拼命摇头:“我没有!三娘,我没有!”

然后,我看见八娘怀抱着一个死婴,慢慢向我们走来,哭诉着:“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孩子?他有什么罪,你要把他逼死?”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愤怒地咆哮,感觉自己口干舌燥。

八娘渐渐朝我逼近,我不住倒退。八娘突然举起手中的死婴,摔到我的面前:“还我儿子的命!”

我慌忙朝后踏了一步,却一脚踏空。

一瞬间,我惊醒。满头满身的冷汗。

刚才那一脚踏空的震颤和绝望还回响在我的身体里,让我不寒而栗。

我翻身坐起,看见母亲正在我床前呆呆地看着我。

“娘。”我轻叫。

母亲回过神:“小兔崽子!做了什么坏事了,满脑子的汗。”

“八娘的儿子呢?”我没头没脑地问她。

“儿子?”母亲冷哼一声,“她哪里有儿子?不过是一个死崽子罢了!”

我呐呐的说:“八娘真可怜。”

母亲疑惑地看着我:“可怜?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现在谢家大院里,除了你,谁还看得起我!说可怜?谁比得上我!”

她继续说:“就连你,也是对我横鼻子竖眉毛的。可怜?你可怜一个和你毫不相干的女人,你就不知道来可怜一下我。”

她越说越气:“当初要不是为了生你,我何必受那么多的苦!我早该自己跳到后院的枯井里,一了百了!你那个天杀的爹没有良心啊!丢下我们母子两个就逃走了,这么多年,我受了多少羞辱和耻笑!你这兔崽子知道么!”

母亲的声音在我耳边第一次沙哑和苍老。

我倒在床上,再也无力和母亲争辩。我用被子蒙住脑袋,终于泪流满面。

夏天终究渐行渐远,秋黄已经显露端倪。

桂花膏的香味还留存嘴边,树叶已在不知不觉中凋零。

平时从不过问我和母亲的父亲,突然在那天把我们叫去了仁义堂。

谢家大院,五堂十二厅。其中就包括了仁义堂。

仁义堂不大,可是很气派。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靠门的左右,各有一盆橡皮树栽着。

父亲依然修长挺拔,如同三个月之前见到的一样。平头,头发乌黑铮亮。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留着两撇八字胡。父亲的腿因为在年少时和人打架,留下了残疾。他手里的拐杖,镶钻裹金,好似权利的象征。

我和母亲静静站在父亲身后,隔了很久,母亲才轻轻说:“老爷。”

父亲的口气淡淡的:“老九,你瘦了。”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扫过母亲略带憔悴的脸。

我知道,只这一句话,就会让母亲掉泪。

果然,母亲的鼻子开始抽搐,声音也沙哑起来:“老爷,你这几个月都没有找过我。”

“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忙。”父亲停顿了一下,看向母亲,口气突然充满了玩味,“我在忙着抓一个人。你应该知道的,我要抓的是谁?”

母亲的脸色猛然变了,变得苍白而痛苦。她看着父亲,眼睛里是绝望和恐惧。

“老爷,你……你……”

父亲微笑:“今天清晨,有一只河南来的信鸽,它的腿上绑着一张纸条。你可以拿去看一下。”他从袖管里拿出一张小纸条,用两根手指夹住,递到母亲的面前。

母亲默默接过纸条,默默展开。纸条上写了十六个字:裁缝张春,现已抓到。明日午后,当可赶回。

我看见母亲捏着纸条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父亲不动声色地看着母亲。仿佛一只捕到耗子的猫,正在得意地享受戏弄的快乐。

“十四年。为了看你此刻的表情,我足足等了十四年。”父亲低低笑起来,把拐杖指向我,“我不在乎多养一个儿子,我也不在乎他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爹。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明白,我谢朋玉不是一个容不下杂种的男人!”

他的声音渐渐大起,“我留着你们母子两个,就是为了等今天这个时刻。十四年,我不曾亏待过宗堂,他长大以后,若有良心,也不会恨我。可是,张裁缝就不同……”父亲眯起眼睛,看着门外一棵苍松,“他本不该逃的。他既然敢和你苟且,就该够种带你走。可惜他没有种。他留下你们母子,不顾你们死活。呵呵。这就是人性!我就是要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人性!”

母亲的眼泪已经收干。她静静地听着父亲说话,一言不发。

父亲轻轻叹息着:“我已老了,钱赚够了,权也握够了。我的乐趣已经不再是金钱和权利。我开始对人性着迷。人性,人性究竟是什么?又有谁能真正了解!”父亲说到最后,仿佛是在喃喃自语。见到张春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大的惊喜与激动。

张春也一样,看见我的那刻,完全没有父子相认的感慨和喜悦。

我们相聚在仁义堂。父亲,母亲,张春和我。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张春。是叫他父亲还是叫他爹?

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将“父亲”这个称号给谢朋玉,那个养育了我十四年的男人。也许,我是心里始终不能接受,一个当初抛下我的裁缝,在若干年后,我要称呼他为“爹”。

◎◎◎◎

张春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裁缝。他很胖,整个人粗壮、短小、黑胖。好像一头随时准备发飙的野猪。

他不安地跪在仁义堂的大理石地面上,表情倔强,神态孤高。

父亲端坐在他上方的紫檀木椅中,金丝眼镜后的神情好奇而戏谑。他在看戏,一出他等待了十四年的戏。主角都已到场,这出戏已经开演。精彩之处自然不容分说,父子相认,旧爱重聚,还有什么比这些更能让人激动。

必要时分,他甚至准备推波助澜,让这出戏演得更加煽情,更加绝决。他要看,看人性最真实的一面。他要导演,把人性的丑恶发挥到极致。

母亲站在张春的身旁,她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安静沉默,变得理智谨慎。她不再咄咄逼人,也不再歇斯底里。突如其来的变化反而令她冷静和漠然。

父亲忍不住了:“怎么?你们都不想问问我准备怎样处置你们吗?”

张春没有说话,他转头看向母亲:“翠娥,你……你瘦多了……”

母亲的眼泪刹那间滚落。她摇头。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一句话,在不同的嘴里说出来,她却会流下一样的泪水。

“宗堂,这是你爹。”母亲拉住我的手,看向张春,“这是你的儿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张春默默注视着我,轻轻拉过我的手,我的手很冷,他的手很暖。

人们都说血浓于水,即使十四年不曾见过的亲生父亲,我至少也该感觉到一丝的温暖和激动。可是,我没有。我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好像无数次被裁缝握住了手在量衣服的尺寸,我没有任何的想法。

父亲从紫檀木椅上微微起身,微微笑说:“张裁缝,十四年前,你抛下他们母子两个,一个人逃走,也算没种。十四年后,你们重逢,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父亲走到张春身前,“你带走翠娥,留下你儿子或者你一个人进猪笼。”

母亲愤恨地看向父亲。张春低头不语。

父亲冷冷地望着他们,冷冷地说:“你也知道,翠娥在我这里,锦衣华服,绫罗绸缎,奇玩异宝,山珍海味。她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你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如果她肯跟你走,我二话不说,恭送你们。如果她不肯,谁都救不了你。”

张春抬眼看向母亲,眼神中充满恳切,仿佛一只濒临绝境的困兽。

母亲抱住我,眼泪噗哧噗哧地滚过脸颊:“老爷,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为什么!”

父亲笑笑:“我说过,我已经老了。除了看戏,我没有别的方式消遣生活。”

“人性。什么是人性?也许,今天,我可以有一个答案。”

张春拉着我的手突然放开。

他突然疑惑地看向我,好似从来没有见过我。

“你不是我的儿子。”

母亲怔住。我也怔住。

只有父亲大笑起来:“张裁缝!你为了救你自己,竟然想出这个念头,竟然说宗堂不是你的儿子。哈哈哈……”父亲越笑越大声,“难道说我这十四年来,替翠娥养着的,居然不是你的骨肉?!”

张春的神情奇妙,嘴里在不断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看向母亲,“翠娥,他……他真的是我们的……儿子?怎么可能呢?翠娥,你一定是弄错了。绝对不是,绝对不是!”

母亲不可置信地望着张春:“你,你为什么这样说?当初你走的时候,宗堂不是给你亲手抱过的吗?十四年了,你,你难道全都忘了?你连你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认了吗?”

张春困惑地大叫:“不是!他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颈后有一道印痕,那是我亲手用滚烫的茶杯盖子烫上去的。可是……”他指着我,愤怒地大吼,“他的脖子后面没有一点印记!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

母亲抱住我的手猛然松开,因为她知道我的脖子后面从来就没有任何的印痕。她震惊地盯住我的脸,神情几近崩溃,“怎么会?怎么会不是我们的儿子?我养了他十四年,十四年的朝夕相处,我怎么可能不认得我自己的亲骨肉!”

父亲此刻的表情比任何人都吃惊。剧情突然奇峰突起,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一点逻辑。所有人都不像是在作假。他们也没有机会作假。他辛辛苦苦编排的戏居然在中途巨变,发生了谁都料想不到的意外——宗堂竟然不是张春和翠娥的儿子!

父亲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母亲想哭,却已经没有泪水。张春抱头喃喃自语,随时可能发疯。

我木讷地站在他们之外,好像隔了一整个世界。

忽然间,我的世界一片灰暗。

我站在镜子前面,看着镜中的自己。

十四岁的容颜已经渐显眉目,是一张骨骼清瘦的脸,看不出英俊与否,但至少不似张春的黑胖与粗壮。

果然不是他的儿子。原来并非我冷血,只是我和他没有父子感应罢了。

他到底还是被父亲关进了猪笼,这是他的宿命,他逃不脱。也许当时,他能够有勇气带着母亲一起离开,今天他就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我对他没有同情。

◎◎◎◎

依然对她称呼母亲吗?

我的手指绞在一起,很痛。我烦恼的时候,习惯了把手指纠缠,是痛苦,也是麻木。

她当然还是我的母亲。如同谢朋玉还是我的父亲。纵使我们之间已经再也找不到一丝的血缘,毕竟,我想不出更好的称呼。

母亲就坐在我的身后默默看着我。

看着我照镜子,看着我绞手指,看着我眉间微蹙,看着我神情痛楚。

她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好似被掏空了灵魂。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不是你?十四年了,他忽然告诉我说,你不是我们的儿子。怎么可能……”母亲茫然地盯着镜子中的我。

十四年。让她如何接受?当时分娩的痛楚还犹存心头,分明是她肚子里出生的孩子。她亲眼看见他一点一滴地长大,她亲手喂他吃过无数次饭。怎么会这样?到头来,说他不是她的孩子!

张春的话,振振有辞,不容置疑。被关进猪笼的那刻,他尚自倔强地嚎叫:“翠娥!他不是我们的儿子!他不是!他害了我,他也会害了你!”河水渐渐淹没了他的口鼻,他的声音凄厉,眼神绝望。

她恨不能与他一起进猪笼,一了百了。可惜,老爷没有答应。她竟连死都不能够。

“为什么!你明明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你的脖子后面没有印痕!为什么……”母亲突然冲到我的身边,楸住我的衣领,她发疯似的摸着我的后脖颈,发疯似的看,发疯似的咬。

我闪躲着,哭喊着,推让着。我没有印痕,从来就没有。再看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会有。咬得再深,也只是牙印,不会变成茶杯盖子的烙印。

母亲终于精疲力竭,瘫软在床沿。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河流,浸湿了我整个背脊。

第一次,母亲在我面前仿佛一个孩子般无助。

“娘!”我跪倒在她的面前,“不要丢下我。娘,不要离开我。”

母亲缓缓看向我,轻抚我的脸:“老天爷是在惩罚我吗?养了十四年的儿子,居然不是我的亲骨肉。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娘!”

母亲一把将我拥入怀中:“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还能怎么办?难道因为你脖子后面没有伤疤,我就要丢了你吗?我怎么忍心!你叫了我十四年的娘啊!”

张春被浸了猪笼的第七天,母亲离开了我。

我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我只是在十月二十九日的清晨,从梦中惊醒,然后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

那天,我坐在屋子门口,等了她很久很久。

直到天黑,直到上灯,直到更夫敲响了三更,我终于确信,母亲真的走了。

母亲离开了我,纵使她答应过我,不会离我而去。那又如何?口口声声说的话,言犹在耳。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毕竟,我不是她的亲生骨肉。毕竟,她没有抚养我长大的义务。养了十四年又怎样?说走还不是一样就走,甚至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我不怪她,也不能怪她。若我换在她的位置,可能已经发疯。也许,她是寻找她的亲生骨肉去了。也许,她是给自己一次更好的选择。而我,注定了只是她生命中一个过客。

十四年,感情好像风筝断了线。

◎◎◎◎

聚德厅。人不多。

除了已经去世很久的大姨娘和难产而死的四姨娘,父亲的众多老婆们,全都齐刷刷地站在大厅里,一动不敢多动。连平素轻易不出门的八姨娘也挺着大肚子来了,生完一个孩子的她,肚子大的依然像怀胎六个月。

父亲的原配据说在还未嫁入谢家时,已经客死异乡。但是,父亲依然把夫人的称号留给了这个死人。因为,那是他年少时用心爱过的女子。没有人可以取代。初恋是任何人无法代替的。

◎◎◎◎

谢家大院里忽然少了一位姨太,父亲说不震惊是假的。

我隔着很远望向他,还能看见他握着拐杖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三娘在他的面前很镇定:“那天,老九对我说,她想去看看张裁缝的墓。我说,浸猪笼的哪里会有墓?她不听。我也拗不过她,只能随她。”

父亲抬眼看向天花板上的两盏玻璃灯具,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很长的时间,父亲叹息着低头看向三娘,声音竟然有些哽咽:“难道,她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吗?”

“她没有。”三娘的口气冰冷没有转圜的余地。

父亲竭力掩饰着他的语调,尽量想显得不那么异样。可是,我依然看见他镜片后,眼角闪烁的泪光。

他抬头,只是为了不让泪水滴落。他不愿别人知晓,他对这个背叛过他的女人还有感情。

毕竟,曾经喜欢过,拥有过,****过。毕竟,曾经为了娶到她,发下过“这辈子你是我最后一个老婆”的誓言。

犹记得,十五年前的她,容颜绝美,骨骼****。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只是,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淡漠,疏远?好似到手的玩具,不再新鲜。他是真的没有再娶别的女人,却也不再只是她的唯一。他渐渐厌烦了她,她渐渐难得一见他。

然后,她****、苟且、背叛、怀孕。他不动声色,只是容忍。他要看一出人性的大戏!

既然如此,为什么此刻,听说她的走,他还是会动容?还是会心痛?还是会茫然?已经不爱了,痛楚为什么依然那么清晰?

父亲的拐杖突然重重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抬头看他。

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他才缓缓伸手指向我:“老三,从此以后,宗堂由你来带。若有人对他不好或是不尊重,你即刻来告诉我。他,依然是我谢朋玉养着的孩子!”

三娘的屋子,狭窄、阴暗、潮湿。

从前我不喜欢,现在更加不会喜欢。自从上次拿了舶利来的饼干以后,我就再也没敢踏入三娘的屋子一步。

我坚持要求睡在我和母亲一直住着的那间屋子里。三娘拿我没有办法,只能派了一个小丫头照顾我。

新来的小丫头名字叫青青。青青有弯弯的眉毛,有小巧的鼻子,笑起来的酒窝好像无底的深洞,让人轻易地陷入。相比起曾经伺候过我的胭脂,青青太懂得人情世故。她奉承我,讨好我,费尽心思地令我快乐。只因为父亲曾对着那么多人亲口说过——他,依然是我谢朋玉养着的孩子!

而我,并不喜欢这样功利的女子。

我整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生活中再也找不出其他的乐趣。我本该是念书识字的年纪,父亲也曾经允许我到谢家的私塾里去上课。自从母亲离开我以后,我突然发现,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场荒谬。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出生?我不明白我的存在有什么意义?我是谁?谁又是我?就连谢宗堂这个名字,都不该属于我。

我霸占着这个名字,却终究只是和这个名字毫无关连的人。

◎◎◎◎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冷。

秋叶落了一地,扫地的老海也不像从前那样的勤快。

我习惯了早起。有时候,习惯是能够轻易被改变的。听说二十一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我没有试过。我按部就班,生活固定的好像墙板上的钉子。除非你用力撬开它,否则它不会有****的一天。

我经过三娘屋子的时候,正看见三娘往走廊西门走去。我知道她又熬了粥去看望八娘了。八娘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也许不久又要生了。只希望她这次不要再生下一个死胎。

我正准备跑到前院的小厨房,去看看今天有没有我爱吃的火腿鸡丝汤。突然,人影一闪,有人进了三娘的屋子。一身青衫,是我熟悉的背影。青青,当然是青青。

功利的女子,无论做出如何奇怪的举动,我都已经没有了兴趣。我加快脚步,肚子已经有些饿了。

“咦……”青青在三娘屋子里发出一声低呼。

我的心头一震。难道,难道青青也听见了?听见了那微弱的女子的声音?那一声“你回来了?”难道她也听到了吗?

我悄悄沿着墙壁挨到三娘的窗户下,我从窗户的缝隙往里望去,青青正对着三娘床边的一口樟木箱发呆。

青青在呐呐自语:“上次来的时候,这个箱子还没有上锁。怎么没过多少日子,居然上了两把锁了!”

我心底叹息着。果然,她不是省油的灯。她恐怕早已看上了这口箱子,今天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可惜,箱子却偏偏被上了锁。

我不知道该同情她还是该鄙视她。她不过是一个丫头。

我看向那个箱子。很旧的樟木箱。暗暗的铜黄色,散发着古老的味道。

以前一直没有注意过有那么一口箱子,现在想来,它是有些年月的了。

一阵微风吹来,我突然看见那个箱子的边口,在隐隐地渗血。

暗赤的血,从箱子的边口肆无忌惮地溢出,触目惊心的红色。

一瞬间,我浑身冰冷,仿佛堕入了冰窟。

我揉揉眼睛,再看,箱子一如往常。

我忙乱失措,心跳剧烈。我连爬带奔的离开了三娘的屋子。

我想我是太累了。所以眼睛才会看花。我只能这样安慰我自己。

我又开始不断地做噩梦。

梦里,我重复看着那口箱子。从边口溢出来的血在瞬间蔓延到我的脚底。

暗赤的血,浓稠的浆,把我的鞋子浸湿。我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冷透骨髓的寒意。

箱子里,有咯咯的响声,仿佛有东西在膨胀。暗夜里,这种响声听来诡异恐怖。

我从黑暗中惊醒。

发现自己的脚趾露在了被子外面,风冷冷地从指尖穿过。

屋子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我起身,下床,关门。

青青从另一张床上醒来,睡眼惺忪:“小少爷,是不是要喝水?”

我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青青,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不是……我,我睡不着。”我叹息着坐回床沿。

“怎么了?小少爷,这几天见你一直恍恍忽忽的,是青青伺候的不好吗?”

我默默地摇着头,装作痛苦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青青坐到我的身边,紧张地问。

她是真的关心我吗?我看未必。也许,她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憧憬前程的工具而已。无所谓,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如何。她是功利的女子,或者注定了会有一个功利的将来。而我,而我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青青,我告诉你一件事。可是,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青青好奇地望着我,口气严肃:“小少爷,是什么事情?我绝对不会说给任何人听。”

“我……我染上了赌博……”我垂下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不想的。可是,我禁不住****。真的……我,我很后悔。我不该的……”

青青张口结舌:“小,小少爷。你,你怎么能迷上赌博?那是要毁了前程的啊!”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改了。”我拉住青青的手,“真的!我下了决心,今后不再去赌博了。”

青青舒了一口长气,拍拍胸脯说:“那就好!小少爷,千万不能迷上赌博,否则老爷知道了,是要把你赶出家门的。”

我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没有用了!已经没有用了!我在赌场欠了那么多的钱,父亲迟早要知道的!”我痛哭流涕,拼命挥打着自己的脑袋,“青青!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我还是死了算了!”

青青捂住我的嘴,她的手掌冰冷:“不许说这种话,小少爷。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痛苦地倒在床上,偷偷从指缝里看向青青。

青青在沉思。

我低低自语:“父亲说过,要三娘照顾我的。也许,我可以求求她。可是,可是……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钱替我还债呢!”

青青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我拉起她的小手,哽咽着:“青青,这件事情只有我们知道。我现在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我顿了顿,“将来,我好,你也好。”

青青任由我拉着她的手,眉目低垂,仿佛有些心动。

她沉吟着,考虑着,想象一切可能出现的结果。是好是坏,她都想面面俱到。她是谨慎的,容不得差池。

过了很久,青青看向我,缓缓说:“小少爷,我……”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我看见三姨太屋子里有个樟木箱子,那里面都是……都是钞票和珠宝。”

我故意摇着头:“你说的这个我早知道了。可是她箱子上两把大锁,我怎么打得开!”

青青嘴角挂着一抹笑意:“小少爷,原来你早就看中三姨太的箱子啦!”她压低声音,“这样吧!小少爷,你去把三姨太的钥匙骗到手,请锁匠配置一串。然后哪天,我趁三姨太不在的时候,去箱子里替你取点钱出来,如何?”

我忙不迭的点头:“好啊!好啊!就这么办!”

青青当然不会知道。所谓的赌博欠债,都是我一刹那间想出来的。我突然想要知道三娘屋子里那口箱子的秘密。那必将是个动人心魄的秘密。

而青青,是开启这个秘密最好的工具。

请原谅,我们都是自私的人。

冬天已经来临。我看着树上一天天掉落的叶子,直到它们再也无叶可落。

惆怅,不言而喻。

六十岁的父亲突然开始对我另眼相看。

我不知道为什么。

从来不过问我功课的父亲,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派人把我叫去了私塾上课。

他开始频繁地召见我,请裁缝为我量身制衣,让厨房为我开小灶。好像古时候皇帝的临幸。而我,一如那得宠的妃子,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激动。

我不明白,从前我以为我是母亲的私生子,他不喜欢我是众所周知的。现在,我连母亲都没有,连私生子都不是,他却反而对我关怀了起来。我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所有人都在偷偷议论,姨太们,少爷们,小姐们,家丁丫头们。他们懊恼,曾经也许都看轻了我,或者言语中得罪过我。他们没有想到我也有翻身的一天。虽然我不过是享受了所有小少爷应该拥有的待遇而已。他们慌张,不解,嫉妒,焦虑。他们把我视为了一个新的对手,一个可能会分去他们财产的对手。我是突如其来的一招棋,破坏了他们原有的思绪和道路。

◎◎◎◎

六姨太的儿子今年已经二十了。

相比起三姨太的儿子,他像是一棵温室里的小草般柔弱稚嫩。三姨太的儿子早在十七岁那年就外出闯荡,至今未回。他不愿意在父亲的光环下生活。他每年都有会信回家,十一年来,他在外面生活安定,一切都好。

可是六姨太的儿子不同。他在他母亲的教导下,碌碌无为,无所事事,典型的纨绔子弟。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将来能够继承父亲的财产。这是他和他母亲共同的期望,也是他人生目标的终点。生命里,再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比财富更让他们动心了。为之,他们熬到了现在,等到了现在,不容许出现意外。

可是,偏偏多了一个我。

大少爷早已在外地安家,从来就不屑父亲的财产。七姨太是个老实人,她的儿子还太小,他们根本不懂得为自己谋取利益。

谢家的财产,对于六姨太母子来说,本来就是碗里的饭,板上的钉。没有人任何人可以撼动,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撼动。

可是,却出现了一个我。

我是一个意外。我根本从来就不在他们的对手名单之内。在我还是私生子的时候,他们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在我连私生子都不是的时候,他们恐怕更是笑开了花。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父亲突然对我刮目相看了。

父亲六十岁大寿。

每年的生日,总是宾客如云,贺礼如山。今年也没有例外。父亲的脸像刷浆似的笑。抱拳、拱手、寒暄、彼此奉承。

没有堆欢就没有心机。暗底里斗得再厉害,表面上依然谈笑风生。小小一个生日会,好像一个名利场。笑得有多开怀,争得就有多血腥。生意场一如战场。尔虞我诈,钩心斗角。

父亲开始将我带在身边,让我和那些客人们打招呼,向他们介绍我:“我的小儿子,谢宗堂。呵呵!将来可能都要靠他了。”

“虎父无犬子啊!谢老爷,和您长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客人们虚伪的客套着。

我在心底好笑。我分明不是他的儿子,怎么会说我和他长得像呢?假话,原来可以信口编来。

这天,三娘醉了。

她一直不停地喝酒,喝得整个人都红彤彤的。七娘在旁边劝了她很多次,她都没有放下过杯子。

饭后,大院里搭上了戏台。顷刻间,锣鼓震天,衣香鬓影。演的是一出游园惊梦。

没有人注意到已经歪斜在一边的三娘。大家都专注着观看戏子们,毕竟小菊园的戏班不是轻易请得到的。

我悄悄离开父亲,来到三娘身边。

没有看到我们,很好。

我知道三娘一直把一大串钥匙随身挂在腰间,以至于每次她走路时,都会发出叮当的响声。走廊里很远就能听到她的动静。

我轻轻把手伸进三娘的织锦旗袍里。我摸到了那串冰冷的钥匙。我捏住钥匙,平息静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连呼吸也克制住。

三娘忽然动了动,眼睛却没有睁开。我的心跳加快,口舌干燥。我等了半天,见她再没有动,又伸进另一只手,解她系在腰带上的绳子。

◎◎◎◎

青青巧笑嫣然,对着我加倍卖力。

我抱着她翻滚在床上,手在她丰腴的身体上四处乱摸。

她喘息着,****着,仿佛精疲力竭。在她的生命中,再没有比得到一个主子的宠幸更值得骄傲的事情了。

她记住的,我曾经说过,我好,她也好。

◎◎◎◎

三娘那天始终不知道我已经把她的钥匙另外配置了一串。

那天,她喝得烂醉如泥。仿佛有重重的心事。

她又去看望八娘了。八娘恐怕没有几天就要生了。妊娠的反应越来越剧烈。他们都说怀胎太久,生出来的孩子有怨气,因为这是一个不愿降临世上的孩子。我不知道八娘的胎算不算久。

我依然选择站在三娘屋子的窗户外面。自从受到两次惊吓以后,我决心无论如何不再进入三娘的屋子一步!

青青握着一大串钥匙,蹑手蹑脚地来到樟木箱子旁边。她知道我就在窗户外面替她望风,所以胆子也大了很多。她开始用钥匙开锁。一把一把地开,一把一把地试。我们都不知道哪一把才是开箱锁的钥匙。只希望,那钥匙确实是在这一大串里面。

试到第七把钥匙的时候,箱子上的铁锁应声而开。青青和我同时在屋内和屋外轻呼。

我说:“就是这把钥匙,你再试试另一把锁。”

“没有用。打不开!”青青试着开另一把铁锁,却愁眉不展。

我握紧拳头,手心里都是汗,“继续开,用其他钥匙开。”

每一把钥匙都试过了。可惜每一把都不能打开另外一把锁。

我不相信,几次忍耐住自己要跳进屋子亲自开锁的冲动:“再试!多试试!也许是锈住了呢!”

我心里却已然知道,再试一百次、一千次,都是徒劳。三娘不会那么傻,同时将两把钥匙都放在身上。

青青还在努力着想打开另一把锁。

没有用。怎么打都打不开。一把锁配好一把钥匙。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走廊尽头,三娘身上的钥匙叮当声响。

三娘已经回来了!

我在窗外重重咳嗽一声,青青连忙把打开的那把锁仍旧锁上,将手中的钥匙塞入怀中。

◎◎◎◎

这天夜里,八娘突然生了。

没有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嚎叫,我反而有点不安于她的平静。

三娘半夜从她那里回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是个女儿。哑巴。”

孩子是在更夫敲响了三更的锣鼓后,悄然降临的。

而这时,八娘怀胎已经超过了十二个月。人们说怀胎太久,生下来的孩子就会有怨气,因为他根本不想降临人世。我不清楚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可是八娘生下来的女儿是个哑巴,这是事实。

◎◎◎◎

我抱着小迟的时候,她在笑。

八娘说她的名字叫小迟,因为她在八娘的肚子里呆了太久,出来得又太迟。八娘是有些恨她的。这种恨比爱更强烈,虽然她们是母女。

八娘始终觉得,是因为小迟,她之前的那个儿子才会胎死腹中。一个肚子里容不下两个孩子。所以小迟逼得她哥哥早早的出生,害得她哥哥缺氧,活不了命。她是残忍的,为了保全她自己。可惜,她只是个婴儿,她天真地笑,她什么都不懂。

若她是个男儿身,这种恨也许就不存在了。为什么?为什么她是女儿身?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儿子,却要因为给她腾出空地,而先她出生?死,是她的错!可是,又能怎样?掐死她?毕竟怀胎那么久,毕竟一样是她八娘的血肉,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

八娘看着她,心头一阵抽搐。

小迟长得像谁?说不出来,或许还太小,容貌没长开。她的胸口上有一道长长的胎记,暗红色。映衬着她如雪的肌肤,显示出一种不妥协的凄美,好似一道结疮的血痕。

为什么又是一个哑巴?已经不是男儿身了,却偏偏还是一个哑巴!

八娘握紧手,指甲嵌进了手掌的肉里。本来是母凭子贵的命,可惜,天不遂人愿。

小迟一岁了,是个哭包。

她喜欢哭,从出生那刻起就一直在不停地哭。仿佛有无尽的痛苦在等着她宣泄。

逢人便哭,见谁都哭。她的一双眼睛从来都是红肿的。

唯独对我,她不哭。

她看见我的时候,眼泪顿收。她笑,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一个人,可惜我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

八娘对她的厌恶昭然若揭。

她始终在恨小迟。恨她是个女儿身,恨她逼死了她哥哥,恨她是个哑巴。若她甜言蜜语,若她乖巧懂事,八娘尚且能够扪心****。可惜,她什么都不是!

八娘看我抱着小迟的时候,总是说:“小少爷,你那么疼她,她又只对你笑。不如你带回去养吧!”

“八娘,她是你怀胎那么久生下来的,你怎么舍得呢!”

八娘低笑:“舍得?我有什么不舍得?难道我以后还能指望她?”

◎◎◎◎

我当然没有接走小迟。

没有身份,也没有理由。

我时常带着她玩耍。她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感觉温暖。好像久远之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笑容绽放在我的面前。

只可惜,她是个哑巴。开心或者不开心只能用表情来表达。

她说不出话,快乐就是大声地笑,不快乐就是大声地哭。

她最喜欢玩的是我给她的一颗弹珠。

她白嫩的小手捏住弹珠,使劲扔远,再蹦蹦跌跌地去追逐回来。乐此不疲,兴致盎然。

弹珠摔不碎,因为她的手劲并不大。弹珠只会滚远,安静等待着她的擒获。

只可惜,命运不是弹珠。你抓不住它。

◎◎◎◎

我蜷缩在自己的屋子里。青青在替我按摩身体。屋外很冷,可是小迟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冷热。她执意要在外面玩弹珠,不给她玩,她就哭闹。

我忽然对她有了一种依赖的感觉。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而我,居然对她有了种依赖。世界真是奇妙的,人与人的际遇和缘分,很多时候,都是注定的。

忽然,小迟在屋外哭了起来。

我跳起来,冲出屋子。

小迟一个人,站在三娘的门外,哭声嘹亮。

我的心猛然一惊。本能地缩住脚步。却立刻又向小迟奔去,我不能让小迟有危险。

我奔到小迟身边,问:“怎么啦?!”我知道她听不出,可是我习惯了对她说话。

她只是用手指着三娘的屋子,咿咿呀呀地嚎啕大哭。

我抱着她先离开三娘屋子有八步远,才放下她。

青青这时也冲出来了。看见小迟哭,她说:“是不是弹珠滚到那屋子里了?”

我连忙翻开小迟的两个手掌,果然没有弹珠:“青青,你去那屋子里把弹珠找出来!”

“好。”青青顺从地走向三娘的房间。

我拉住小迟的手,屏息站在三娘的屋子外面。

青青进去很久了,还没有出来。想起曾经在三娘屋子中的那些可怕经历,我不寒而栗。

突然,我听见青青在屋子里低呼了一声“啊!”

我的心悚然一惊,死死拉着小迟的手。小迟的手很暖,让我在此刻有种寄托的感觉。我在心里暗骂我自己,比起一个一岁大的孩子,我的冷静和定力荡然无存,我想我只是一个没有用的男人。

我嘴唇哆嗦,正要开口问青青为什么还不出来。

青青猛然间在屋子里尖叫起来:“啊——”

惊天动地,声音凄厉。我想这一定是我有生以来听见过的最让人恐惧的声音。绝望,无助,痛苦,撕心裂肺。

然后我看见青青连滚带爬的从三娘屋子里出来。她一看到我,就仿佛看到了救星。疯狂地扑入我的怀中,渴望我给她些许的温暖。她的身体很冷,比冰还冷。她的眼泪很烫,比滚水更烫。我抱着她,她全身颤抖,好像失了魂。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回想起青青当时的脸孔,依然觉得心有余悸。

那是一张因为害怕和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一张无比丑陋的脸。巨大的刺激使得她的五官移位,无法再恢复。汗水和泪水交织,恐惧和绝望共存。

她的脸,自那天起,再也没有变回来过。好似一张被用力拉扯过的面具,互相纠缠,难分彼此。

◎◎◎◎

青青进了三娘的屋子。

弹珠果然在屋子靠床的地上,安静等待她的到来。

一切是既定的。一颗小小的弹珠,谁都不能想到,它会带来怎样的翻天覆雨。正因为没有人会想到,所以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发生的事情,你从来不会在意,它的起因可能只是因为小小的一颗弹珠。

弹珠躺在床脚旁,身上散发出媚惑的紫色。它知道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为了等待这一天,它早已忘记了它存在的年数。每一样东西都有前世今生,而它,在此刻,使命已然结束。

青青正准备捡起弹珠,忽然发现弹珠旁竟然有一把钥匙。青青清楚地记得,当时打开樟木箱子的那把钥匙,和此刻的这把钥匙如出一辙。原来寻寻觅觅的东西,有时候就在身边。

她欣喜的低呼。来不及告诉小少爷,就要先打开箱子。另一把开箱的钥匙她也总是随身带着,也许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钥匙和锁孔完美的契合。

“呵嚓”的声音听来是如此的和谐而美妙。

珠宝,黄金,首饰,钞票。青青的眼前是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

她忍不住憧憬,也忍不住把手伸进了才打开一条缝的箱子里。

◎◎◎◎

她用细长的中指和食指触摸箱子内的宝物。迫不及待,笑颜如花。

滑滑的,冰冷的,是两颗宝石。果然是宝石。

青青用力一抠,两颗宝石滑入手掌,居然有种粘潮的感觉。

箱子里隐隐散发出腐败的气味。是钞票的味道吧!青青想着,左手一掀,箱盖打开。

“啊——”

她尖叫。胃收缩。看右手掌心里的宝石,赫然竟是两个眼珠子。那么大,那么冰冷,还带着粘黄的液体。

甩手。瘫软。整个人几近崩溃。鼻子眼睛眉毛嘴巴都恐惧地重叠在一起。没有再分开过。

一如箱子里的那具尸体。

九姨娘浑身****,身上被涂满了防腐的白粉,蜷缩在箱子里。

皮连着骨,骨连着皮。恶臭,弥漫整个屋子。

她的双眼是空洞的,没有任何东西。眼睛是宝石,说得没有错!

青青走了。

没有人挽留她,也没有人能留得住她。看见她眼睛里空洞和绝决的表情,我有些不忍心。毕竟,她曾经是我窥探秘密的工具。而现在,她的精神与意志已经被彻底摧毁。

三娘被父亲锁进了柴房。柴房,向来就是简朴的牢房,私人的牢房。

没有挣扎,没有抵抗,也没有惊慌。

三娘任由别人冲到她的身边,将她五花大绑。锁链,绳子,镣铐,能够施加于身的都已经用上。

她只是表情木然,仿佛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百般地问,百般地威吓,百般地打骂,她倔犟地紧闭嘴唇,不肯吐露一字。

父亲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金丝眼镜后面,是痛心疾首的悲哀。

一直以为,翠娥都没有死。纵然知道她不死也是背叛他的女人。他只是存在着一丝侥幸,希望有一天她还能突然回来。

十四年前,她与一个卑贱的裁缝通奸,这本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他恨她,恨她无耻的背叛,恨她居然喜欢上了一个裁缝。他容忍,留下她和她的私生子,只是为了日后的羞辱。谁想,她居然出走。

他对她,尚余着点最后的感情。因为,曾经为她许下过无数的承诺。付之东流,难再挽回。

他没有看箱子里的尸体。他不想看,也不忍看。

毕竟,真心用过感情。他怕他克制不住,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

我忽然在众人眼里变成了一个哑巴。

自从那个箱子里的尸体被发现了以后,我没有再说过任何话。

大家都不敢接近我。

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接近。

很多时候,我已经没有了感觉。麻木,空洞,机械。

只有小迟,一直在我的身边。

她不在乎我会不会说话,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哑巴。

三娘的屋子被封住了。没有人敢跨进她的屋子。

虽然大家都想知道她害死九姨太的原因,却终究没有人敢进她的屋子去寻找线索。

谢家大院里,没有侦探。

三娘也变成了哑巴。不管众人如何盘问拷打,她始终坚定不肯说出一字半句。给她饭,她就吃。给她水,她就喝。生活对她来说,退化成最基本的求食。

◎◎◎◎

大院里开始传说。

传说三娘的屋子里有人在说话。

很多人都听见过。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哀婉凄楚,哭声悲切。

很多个夜晚,家丁们巡逻经过三娘的屋子外面,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的屋子里有女子的啼哭声。

“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暗夜中,这啼哭声凄厉哀呦,仿佛摧人心肺。

传说总是越来越邪乎,越来越令人害怕。

据说,很多人还亲眼见到三娘屋子里有人影在闪动。

说的人有鼻有眼,神情严肃。听的人悚然动容,表情惊惶。

我当然没有再去过三娘的屋子。事实上,自从在她的屋子里发现了母亲的尸体以后,我就被父亲接去了东院居住。

东院是谢家大院里最大的一个院落。亭阁池塘,重楼回廊,数之不尽。父亲、六姨太和七姨太都在东院住着。现在又多了一个我。仿佛小小一个隔离的世界,里面尽是得宠的人。

我始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对我特别关照。他有他自己的孩子,六姨太和七姨太都为他生下过亲骨肉。为什么他却对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刮目相看?

我相信他一直在私底下偷偷地查我的来历。有时候,我想着想着,感觉一片迷茫。我到底是谁?我究竟是怎么来到谢家的?

◎◎◎◎

七姨太是个老实人。她的儿子今年才十一岁,有些轻微的弱智。父亲不无遗憾。他自认为是那样聪明绝顶的一个人,没想到最贤惠的一个老婆生下来的居然是个弱智。心里懊恼,嘴里又不能骂。每次看到七姨太温柔哀怨的眼神,他就不忍心再责怪。

我在东院的出现,对七姨太来说,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人。对六姨太而言,就是多了一个敌人。威胁,不言而喻。

一开始以为我只是一个私生子,后来得知我连私生子都不是。她暗地里,心花怒放。八娘又不争气,生了个女儿,还是个哑巴。她没有后顾之忧,以为再也没有人会和她争。她和她的儿子,尽享将来的荣华富贵。

我的突然得宠和入住东院,无疑给了她一个沉重的打击。

这么多年,她辛辛苦苦,战战兢兢,害怕每一次的意外,也铲除过很多对手。

年近四十了,心力都不如从前。对我,她竟然下不了手。

也不敢下手。

当年的勇气不在,如今,人已老迈。常常在半夜里突然惊醒,冷汗叠出。有些人影在身边飘忽,像是魂魄。她心底清楚,害过的人终究会来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