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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钞录史料,略施评论,以今人之情度古人之心,以古人之眼观照今日的世界,往复奔走,沿途叫嚣一切史都是当代史,这是绝大多数作者的写真,无论专业与民科。还有一些作者,对历史有无真相这个问题抱持疑虑,同时进行艰苦的考证,要尽力接近所谓历史的现场,去发掘自己并不完全信奉的真相,不能立己也不能达人,终其一生活在时信时疑的境地。极少数的作者,放下所有出乎智识的骄傲,既不妄论古人,也不预言未来,生龙活虎,槁木死灰,听任自己沉沦在追忆与焦虑之海,自欺欺人,自得其乐,以终其年。之数者甘苦不一,愚智互见,而皆是平凡的作者。

  另有一些人,明明研究历史,却知道只有文学才能描绘人性的真实,或虽以文学名世,心里想的却是记录人类的历史。更甚者,在文字海里浮沉一世,一旦突出水面换气,即知仅凭文字不仅不足以解释历史,乃至不足以记录历史。尤有进乎道者,固然承认音乐诗歌与美术最能揭示人性与世界的真实,可又不甘做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哲学家,去替天生缺乏交流能力的艺术家充当义务而蹩脚的解说员,以此,只能尽力保持沉默,尽管他所知道关于世界的奥秘远非他人可以想望。而一旦出口,或者认为他是疯了,或者以为玄之又玄,前者弃如败履,尚待后世发明,后者则辗转稗贩,成就了各界大师。之数者皆是圣人(圣者通也),惟内圣外王(王者往也)太难,用世之念或浓,逃世之心或更沉重,于是,充其极也只能做一位独特的作者。

  平凡不是贬称,独特亦无褒义。吾国编排座次,好以三不朽为标准,排位是德功言。立言已不易,顾不如立功,惟既立旷世之功,为万国之王,犹未当立德的“素王”(孔子耶稣佛陀一类人)之万一。然而所谓立德,本质上也是留下语录,配合模糊不清的时代背景,为“天下”“万世”提供想象力。于是,自认平凡之士安静接受命运的安排,玩物丧志,无暇问朽与不朽,而自认不凡之士读书问学,周游历练,终亦甘于速朽,且急于速朽,甚而有破无立,愈加玩物丧志。从知后现代主义在全球的兴起与风靡,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现象,即在东方旧邦,也有他的“内在理路”。其间无是非存焉,只有爽与不爽的区别,而这个区别不过是乌鸦莫笑猪黑的常谈。

  周树人尝定义吾国史学的最高境界,说司马迁的《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轻描淡写就取消了史学研究与文艺创作的界限,并悬艺术之标格为史学之鹄的(骚是诗歌,唱是音乐)。他不是旧道德的楷模(旧学甚深却抛弃发妻),却是新文化的先锋(革命性远迈胡陈)。固然不知道如何建设新世界,却知旧世界再这么承续必是人间地狱,良心对神话绝望,如此而已。树人一点灵犀,千古不泯,即在此处。此外,他读碑,出版美术品,是一个具有审美的批评家,也能领先同等量级的时贤。

  曾经与发财兄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煮酒论史,煮茗谈艺,当然这是风雅的措辞,其实,究以扯唐骂娘为多。然而真若说到重要的事情,不需要讲三遍,只言片语足矣。发财兄在出版了两本有关历史的书之后,跟我说过一句,我压根不信史书。又说过一句,我以前现在未来都不要去研究历史。还有一句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历史挺好玩,也不好玩。因为这三句话,才令我写出上述感慨。

  我不愿补足这三句话的上下文,也不愿联系发财兄的生活状态与时代背景去分析这三句话,更毋庸例举这本貌似世说其实是大不同新文本的微博书的段落去印证这三句话,我只想说,你专业设计,还能讲历史,为什么不去开个咖啡馆?不幸的是,他用事实秒杀了我:我早在越南开了两层楼的咖啡馆,你什么时候过来喝啤酒,烤腰子?

  是为序。是亦不足为序。因为序就是秩序,而我们(通过阅读写作)感受的只是无序。快乐系焉,痛苦系焉,没心没肺浑不要脸而偶然警醒却又无力抵抗的统统系焉。谨祝在无论有序无序的未来,发财兄不废美术,坚持写作,多吃肉,少喝酒,披长袍,束长发,飘飘而来,歪歪而归,让月黑风高见证新时代历史写作的光芒。是为序。

  乙未九月十五日。长沙谭伯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