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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李拓之译《英译唐诗选》序言


  厦门大学西村校门前,隔过马路,新建了几栋高层的教员住宅,楼下时常有卖旧书的小贩出没,我有时候到邮局办事,偶然在旧书摊前驻足。旧书多是常见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读物,无多大价值,但也偶有从厦大教授家中散出的文史书籍,书价较京沪旧书价格远为低廉。我有次看到有一部分从李拓之家散出的旧籍,多为20世纪五十年代的出版物,以古典文学方面的为多,这些书后来多有重印,我一般不买,我只是看见上面多有李拓之的签名,倏忽间感到学者身后的悲凉,学者一生的积累,最后飘零何处,真是难以想象。我感觉学者一定要在生前把自己的书处理好,送给爱书爱学问的青年是比较好的办法。我从李拓之的旧书中拣了两种,一是潘伯鹰的《黄庭坚诗选》,1957年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首版,此书我本有一册,再买是因为上面有潘伯鹰的钢笔题签:“拓之我兄教正伯鹰丁酉嘉平上海寄奉”。还有一册是弗莱彻(W·J·B·Fletcher)的《英译唐诗选》,1925年商务印书馆的再版本,前言旁边有李拓之用钢笔完整誊录的自己的译文。

  李拓之其人,现在人们很陌生了。我到厦大教书前,专门查过厦大有史以来各科名教授的情况,所以对他稍有了解。他是福州人,1912年生,1983年去世,1957年在厦大曾被打成右派,发配泉州教书,1978年后重回厦大中文系,不过五年就去世了。他去世后,郑朝宗先生专门为他编辑了一本《李拓之作品选》,海峡文艺出版社,1987年出版。据书前郑朝宗先生的序言介绍,李拓之出身世家,年轻时曾在福州组织过文艺社团,也编辑过报纸,一生经历非常丰富,他和邓拓是中学同学并是非常好的朋友,20世纪五十年代初,他以无大学学历的身份回厦大中文系教授古典文学,一是靠了傅衣凌的介绍,一是有郑朝宗先生的热情,还有就是当时厦门大学的校长王亚南开放的胸怀。李拓之一生留下的作品并不多,早期有一些历史小说,后期有不多的几篇学术论文。我感觉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可能是在旧诗方面。《李拓之作品选》中旧诗占了相当篇幅,他和邓拓气味相投,对中国古代文化有相当深厚的修养,与老辈文人如柳亚子、潘伯鹰等也有交谊,这些在他的旧诗中多有反映,他有传统中国文人身上的一切优点,对旧诗、金石书画都有相当修养,这和邓拓非常相似。他青年时代一度也有革命经历,但最终这些革命经历和他身上的文人气息难以平衡,邓拓又何尝不如此呢?

  李拓之这本《英译唐诗选》也是一册旧书,封面都没有了,是他自己用毛笔手书重写上去的,书前有一方他生前最喜欢的印章。《李拓之作品选》前面的照片部分,介绍说他生前有三方最喜欢的篆刻,我查对了一下,恰好这一方也在其中,且排在第一位。

  弗莱彻在唐诗英译研究领域是一位非常知名的学者,他有两本译著,第一本出版于1919年,英文名字Gems of Chinese Verse,第二本出版于1925年,英文名字More Gems from Chinese Poetry。

  李拓之这本是1925年商务1919年版的再版。江岚在她的《唐诗西传史论》(学苑出版社,2009年)中评价弗莱彻,认为他是“以推重的态度和精神向英语世界专门译介唐诗的第一人。”据江岚在她的专书中介绍,弗莱彻(1879—1933)曾是英国政府派到驻华领事馆任职的外交官,因职务原因到过中国许多地方。《英译唐诗选》应该是其旅居中国期间,深刻感受到唐诗在中国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后着手进行的。《英译唐诗选》由耶鲁大学博士H·L·Hargrove于开封作序,书前有作者自撰的前言,并以作者1917年作于福州的一首题为《致李白与杜甫》的小诗开篇。

  从我手边这本《英译唐诗选》的保存状况判断,李拓之肯定是非常喜欢这本书的,我仔细阅读了他译的批在书边的序言和那首“致李白与杜甫”的小诗,感受到李拓之文字的优美和他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从他身上我们也可以想象早年中国大学中文系一般教授的风采。《李拓之作品选》中不曾收入这篇译文和小诗,我想李拓之先生可能也无意拿去发表,他可能也只是因为喜欢这位外国学者对中国古典文化的热情,而把这段文字批在了书旁,我感觉李拓之的译文本身也是一篇美文,如果以后向西方用中文介绍中国唐诗,这篇译文真是绝好的文字。李拓之本人是诗人,对中国古典文化的深情和修养,让他的文字中不但充溢着浪漫的气味,更有一种音乐的韵律和浓厚的抒情气质,弗莱彻写得好,李拓之译得也好,真能让人有中国文化太美了的感觉。

  下面是李拓之的译文:序言

  将这些小量诗选拿来出版,这倒并非没有胆怯的。一种译文从来无法和原文等同,更不如伪装的作品能模仿它的真彩。这格外是诗歌,从一种语言的精华和实质中它存在着高度的和最微妙的表达。

  我们能够画花,对它的颜色艺术可以到达,但谁能描出它的香味?这些译文也正是如此。

  我曾经精密地遵循这些诗句的原有形式,往往保持它的矩度,只是怕失去它的神韵和细致的优雅。虽然,这是一个难题。如果普通的外国人住在中国,能从我的精选中得到某些深入于中国人心灵和感情深处的观察力,如果中国人感到他们的名作,即使是复制品吧,对于来自远方的邻国人都发生了兴趣。同情是人类联系起来的带子,那么我的劳力将赢得补偿了。

  下面的诗作是全部选自中国唐代(公元618至905)的诗集:它对中国的文明来说是十分有价值的,因为在古代欧洲正当德国野蛮人横行之时,已经(在东方)流传这样精神的制品了,至于苏格兰人,可能还没有脱离蒙昧时期。

  这许多诗篇实际是自然的写生,是中国伟大风景的爱好者的作品,它写于著名朝代的遗址和不朽美人的追忆之中,是一种佛教徒的神秘主义加上往往是对虚无和非实有的盼望的曲调,人们可以从其中看到:太阳和月光,星光和原野的风,都是友爱的,在这里是没有喧闹,骚扰、出汗和匆忙,作者们泛着轻舟,渡过无声的流水,经历和谐而静谧的景色,白云如雪涌溢山际,鸥鹭掠影长空,钟声隐约在密林的幽谷,芳草憩息于平原,炊烟袅袅在天边,一似炉香旋绕于佛座般的悠闲,这一切形成了中国的伟大的理想,伟大的魅力——和平,这现有的诗篇对于战争的题材是憎恶的,这里并没有待而杀之,也并不致力于摧残,并无贪婪财富和土地的大欲,更没有社会阶级的差别,这里恰恰是以大自然的语言描画它人的生活,因为在中国文字中其实是没有抽象名词,中国人是向伟大的自然大师去借取词汇的,譬如爱这一字,是由香字所转化,它包含着美丽和芬芳;老年这一意义显示于我们的是落叶和凋零颜色的秋天,这样的比喻的手法我给以大写字体的记号,读者可以立即看到。

  如果他能够,让他去想象古代的诗人们:怎样在长江上烟波浪迹,在岷山中风景流连,或是在桂林的急流里泛舟。让他在古刹里看月光高照于林涧,让他如曼弗丽般去寻觅瀑布的女神,或是让他在往古的废墟中去做破垒颓城的梦吧。于此,他将理解唐代诗歌的圣义,他将得到和平。

  1965.4.6、在厦门、偶译

  拓之

  致李白和杜甫

  致词李杜我来迟,

  绝域孤身问道。

  踯躅山迷瘴雨,徜徉人跨文虬,

  漫向那落霞散彩危峰秀。

  膜拜仙灵丹井上,似当年

  桥横虹影,浪拍江风吼,

  伤心华屋委荒丘,

  野瓦颓垣,曾是月光照,

  更玉萧凄咽,怨诉韶年渺!

  浅情应许,薄意难忘,

  长忆汝匆匆,弹指余音妙,

  古梦芳原犹绕。

  拓之译

  李拓之身前极少译作,至少《李拓之作品选》中没有收入这方面的文字,他可能也不曾在英文方面下过太多工夫,但读他的译文也可体会文化修养的全面。自己在这方面基本没有修养,李拓之的译文是不是准确传达了原文,我也不好判断,但我喜欢他的这两段文字完全是自己的真实感受,我过去有个感觉,中国老一辈知识分子身上有非常朴实的一面,对于知识的态度特别诚实,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在我接触过的许多老一辈知识分子中,几乎都有这种气质。我们这代人,从表面上评价,好像什么都懂一点,其实是最没有知识的一代。从形式上说,今天中国大学里的教员都懂点英文,但其实这方面修养好的人极少。我20世纪九十年代初和韩石山先生去李健吾先生家中,看过他的西文藏书,真是发自内心的佩服,他们对知识的兴趣和动力完全发自内心,没有一点做作。这个感觉,我在太原每见常风先生也能体会,他家里藏书虽然远不及李健吾先生,但书架上的英文书一看就知道,他对知识的热爱完全没有功利,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我有时候想,今天中国大学里的文科教员,自己对知识和学术的兴趣与热情,远不能和前辈相比,不要说外文修养了,就是对自己的传统文化,我们又有多少真切的了解呢?我们可能多多少少有点文史知识,但离修养还差得很远,因为知识可以现学,而修养却要在不经意间见出,是最骗不了人的。我把李拓之的译文抄出来,是因为对这位前辈的文字产生敬意,同时也对他的文化修养有内心真实的敬佩,我感觉,我们和前辈差太远了。

  2010年6月9日于厦大白城教员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