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观众的舞台,我的舞蹈孤独落寞,我迎面走向镜中的自己,该是卸下浓妆的时候了。
1
人生中全然不同的一个夏天。我有了父亲,有了一个新家。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濒死的人抱着救命的浮木,飘啊飘,飘啊飘,终于眼前陆地浮现,潮水将你自远方送来,弃舟登岸,你踉跄而惊喜地朝绿意葱茏落英缤纷的前方跑去,发现,脚下的土地,其实是一座孤岛。
我现在仿佛置身在那座美丽的孤岛上。
来到新家后不久,被爸爸安排在洛秋的学校,去参加了中考,考得不好也不坏,如果不出意外,我将毫无悬念地升入爱知中学高中部。
然后迎来漫长的暑假。爸爸大多数时间很忙,应酬、加班、奔波,那是一个我无法懂得的成人的世界——他并没用太多的时间陪我。云姨像大多数贵妇那样,逛街、购物、去美容、练习瑜伽。她依旧那么温婉可亲地待我,做好一日三餐,恰到好处地嘘寒问暖。但也只限于一个不坏心的后母那样,亲切而疏离。我还能怎样奢求?
洛秋,是叫苏洛秋吧!而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总是斜斜地从眼角溜出一丝光来,那种轻慢的眄睨,仿佛头顶一道烈阳劈头而下,将我的影子压得又矮又小。即使她不得不和我说话,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喂一声,当然,残存的自尊心也从来没有让我能叫她一声姐姐,我叫她,也是若无其事的一声哎。也是有快乐的时候的。
一家人,爸爸载着我们一起去百盛,他和云姨热络而亲切地怂恿我试穿淑女屋的一条碎花裙。我含羞而欢喜地钻入试衣间,窸窸窣窣地将它套在身上。镜子里,短发女孩也有一番清新味道,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那个在舞台上被绿叶簇拥的玫瑰,被宠爱和艳羡的目光围绕的玫瑰,我是她吗?她是我吗?
“真漂亮!喜欢吗?”爸爸问。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正要绽开一个笑脸,使劲点点头,这时,一直站在一边的洛秋,用白眼轻轻地剜了我一眼,只是轻轻的一点余光,我心头的喜悦,立刻偃旗息鼓。我扭捏着对爸爸笑了笑,低声说:“还好!”
“那就是喜欢了,那就买吧!”他一边对我亲切地笑着,一边对售货员说,“小姐,这件衣服装起来。哦,对了,茆茆,洛秋,你们再选选,看还喜欢什么,我等会儿一块去结账。”
洛秋又迅速而不动声色地白我一眼,转头对爸爸一副言笑晏晏地娇嗔:“爸!我都不喜欢这家衣服了,我要买一条LEE的牛仔裤,好不好?”
“什么‘li’?你又要乱花钱。”云姨小声埋怨。“哎呀你不懂。”洛秋说着又拉长声音撒娇道,“爸!买不买嘛?”“买买买,都买。”爸爸付了钱,我接过导购员手中那个精致的袋子,仿佛提着谨小慎微的幸福,跟在那对父女身后。洛秋挽着爸爸的胳膊,爸爸慈爱,女儿漂亮,身边还有端庄的妇人,看上去多么和谐的一幅天伦图,可惜多了一个跟屁虫一样的我。
了脱,脱了穿,反反复复,不厌其烦。所有女孩对物质和奢华的贪恋,都是天生的吧!那种拥有了一件美丽衣服的甜蜜,就像贪吃的孩子偷偷打开藏起的糖果,暗地里舔上一口,又用糖纸裹上,下一秒,又忍不住打开,再舔上一口。
可是,这种喜悦和甜蜜,在洛秋的逼视下,都不敢露头。当然也有悲伤的时候。
当夜晚将城市裹挟入巨大的黑暗和岑寂,当我无法融入楼下一家三口的言笑中的时候,我就会独自蜷曲在柔软的床上,闻着房间里我依然无法适应的陌生味道。家俱的木香,被褥洗过后残余的某种花香,云姨悄悄打扫房间后喷洒的清新剂香,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暗流,我沮丧到想哭。我怀念梧桐巷的房子,橘色的路灯被雨水清洗后的水光潋滟,昏暗的楼梯里有晚饭时各家锅灶奏出的交响,胸前的钥匙打开家门,微弱的一声咔嚓,妈妈在厨房里忙碌,在哼着歌拖地,在灯光下看书,在窗台边发呆,各种镜头如默片在我脑海中闪过,然后,终于遁入黑暗之中。
妈妈,我想你!有时我也会在沉睡中梦到苏岩,从前那张模糊的脸,在梦里渐渐清晰。在梦里,我变成小小的女童,芳香纯稚,趴睡在他宽宽的背上,他背着我,扭头和我说话,吻我的额头,我嗲声嗲气地问他:“爸爸,我们去哪里?”
“回家啊!”我从梦中醒来,沮丧却一点没有减少。
你一定知道,孤独就是这样,喜悦无人和你一起欢笑,悲伤无人送上纸巾,只有你自己。现在,我就在这样一座喧嚣的孤岛上,自言自语中,独自消化所有情绪。
2
苏岩并不是粗心的父亲,他从梧桐巷帮我搬东西时,看到妈妈存留的我儿时的许多画,知道我一直学画,于是为我在市少年宫报了名,暑期的每周一、三、五,我会跟着一位美院的老教师学油画。他也曾问我是否愿意学钢琴,在我面前轻描淡写地说洛秋学钢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说把洛秋的琴搬过来,或者再给我买一台,我摇头拒绝了。我害怕面对洛秋凛冽的眼神,因为她曾经那么毋庸置疑地拥有着爸爸全部的爱。
从少年宫上完课,我喜欢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
这座城市的盛夏,满城满街铺陈着深绿浅绿,绿荫如盖,木槿花不遗余力地开着,与市声混成一片。破碎斑驳的斑马线上,来来回回着成群的少男少女,他们去打球、去游泳、去图书馆,去任何一个地方,总有朋友陪伴。我常常期待有人忽然拍一下我的肩膀,扭头一看,是莫央的笑脸;我也会常常想起路上偶遇的少年江辰,总会有刹那的恍惚,仿佛前面的街角,下一秒,他会忽然出现。
而现实不是电影,即使在我意念中被安排了无数次的桥段,依然没有上演。我常常是在大街上逛荡够后,在冷饮店里,吃一份冰凉甜蜜的红豆冰沙,然后恹恹地回家,再挂出一个假装快乐的笑脸,奋力挤进客厅里一家三口的温馨里。
中考分数公布了,如我所想,我将升入洛秋所就读的爱知中学的高中部。
我开始期待开学,因为苏岩说,到了新的环境、新的学校,会认识新的朋友。
八月将尽,下过几场雨,满街的风声雨气里,我的心情陡然畅快起来,因为,再上完两次油画课,就要开学了。老师说我的画进步很快。整个暑期里,我完成得最好的作品,是那幅《温暖》。金色的麦浪翻滚,如沃土深处流出的甜蜜汁液,晴空一碧如洗,蜿蜒的路上空无一人,两道长短不一的影子,并排映在地上,像两个意味深长的感叹。
情窦初开,无法忘怀。温暖如昔,深刻心底。
恍惚间,第一节课结束了,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同伴们三两结伴,或清洗调色盘,或下楼买零食。我独自走出教室,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旁透气发呆。窗外有一棵四季桂开花了,淡黄微白的花蕾掩映在阔绿的叶片里,气味清幽袅绕,伴着幽香,一阵少年的笑声自身旁的教室传来,我听到,恍惚有人叫道:“江辰,来一段听听。”
江辰!江辰!是他吗?我悄悄挪步过去,身旁这间教室,是吉他培训班。从半开的门窥去,几个少年正围坐在一起,拨弄着各自手中的吉他。是江辰,他穿一件米色T恤,裸露的脖颈和手臂,是被盛夏阳光晒过的栗色,他微低着头,修长的手指落在吉他上,在众人的怂恿中,拨弄出一串并不流畅的音符。我听出,是《献给爱丽丝》。
他弹得很认真,但并不熟练,时不时有数秒的停顿,然后,抬起头,自嘲地笑笑:“不行不行!还没练好,献丑了。”
身边有男生调笑道:“就这水平,什么时候才能打动你的爱丽丝啊!”
众人哄笑。江辰牵动嘴角,淡淡一笑,脸上忽然闪现一丝稍纵即逝的羞涩天真。我站在门外,脚下如生了根一般,无法挪动。我没有勇气故作自如地上前打招呼:“嘿!真巧啊!江辰,你也在这里上课?”可我也没勇气离开,我怕一转身,那个身影就消失了。
这时,油画班的一个同学恰巧经过,叫我:“苏茆茆,站那里干什么,上课了。”
我一激灵,仿佛从一个短暂的午睡美梦中醒来,睖睁地应道:“哦!来了。”然后匆匆紧跟几步,进了油画班。
将近一个小时的课程,我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画了些什么,只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时而微弱时而聒噪地叫道:“那是江辰,那是江辰。”
可是,那是江辰,又能怎样?为何这样激动?一恍惚,笔下的一团铭黄落在画纸上,氤氲一团,是黏稠的金黄色,像一颗灼热的心,躺在质感厚重的阳光里,熊熊燃烧。
我的心,和我的脸,都燃烧起来。我恋爱了?
终于挨到下课,我却磨蹭地收拾画笔颜料,迟迟不肯离去,偷眼朝斜对门的吉他班望去,他们也下课了,彼此呼朋结伴而行。终于,江辰也和几个同伴一起出来,他站在门口,左顾右盼,仿佛在等人,等待无果,被同伴催促,只好无奈离去。
我迅速抓起书包画夹,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你是否像我这样,跟踪过一个初恋的少年;像小时候的自己在巷口尾随捏糖人的老头,期待他青筋突起的手中,下一秒变出另一种甜蜜;像多疑的小妻子一般,尾随他,诚惶诚恐喜忧参半地企图接近真相;又像机警狡猾的特务,以为可以截获不为人知的情报?
而我,到底想干什么?我跟着他们,走过三条街,等过两次红灯,终于,少年们三三两两地在站牌下告别。江辰落单,朝我常去的那家冰饮店走去,我迟疑着,紧随几步,又踟蹰不前,忽然,他转过头,惊喜地叫道:“苏……茆茆,苏茆茆,真是你啊?”
“啊!嗯!是你啊!”我几乎结巴起来,竭力装出自如的样子,“好巧啊!”
他推开冰饮店的玻璃门,我着魔一般就随他进去了,坐常坐的位子,不一会儿,他端着两碗红豆冰沙过来,说:“这家的红豆冰沙很好吃,我每次下课都过来吃一份,你也尝尝。”
我睖睁地拿起小勺,忽然想起“缘分”来,缘分就是,我们或许坐过同一辆公交,踩着同一段楼梯走向各自的教室,在同一家冰饮店里,在不同的时间里,坐在同一个座位上,吃过同一位甜点师傅调制的冰沙,看着同样的街景,然后,终于相遇了。
“刚才在教室门口听到有人喊苏茆茆,我出去看了看,不见你啊,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是啊,我在那里学油画,你呢?学吉他?”我明知故问。江辰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意惘然:“学了半个暑假了,还是不能弹好一支曲子,本来是答应一个朋友,要在她生日的时候弹给她的,现在还是一塌糊涂。我真是没有这方面的细胞。”
一个朋友,“她”?还是“他”?我想起刚才在门口偷听到的话,原来“爱丽丝”真的确有其人,能让江辰如此不辞劳苦来学习一首吉他曲的朋友,一定很重要。在生日上,听一首他用心学来的曲子,即使是锦绣片段,也很幸福。
“怎么会呢?我听你弹得很不错了,多练习就好。”一语既出,我后悔莫及,吐吐舌头,连忙低下头。
他诡秘狡黠一笑,如同勘破我心中事:“你听到了啊?刚才你真的在门口啊?”
“我……我刚好路过。”“你也真是的,也不进来报个到,害我下课还在门口瞅了半天。”原来,刚才下课后他左顾右盼,是在寻我。我的心忽然涨潮如春水,漫漶汹涌,四周的空气,瞬间如花开明艳照眼。
“哦!对了,找到你爸了吗?”“找到了。”
“还真是啊!”江辰若有所思,搅动着手中的冰沙,若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对你还好吧?”
“嗯,好!”他一问,我一答。话语的空当,我只顾低头吃冰沙,一盒红豆冰沙很快见底,只留一团融化后的残碎冰屑。抬起头,看到江辰正盯着我看,他笑问:“怎么样,好吃吧?”我点点头,跟着他一起走出店门。正是大人们的下班高峰,人潮汹涌,行色匆匆。我和他并肩站在路口,踟蹰不前,不知向左,还是向右。不道别,也不说话。许久,他空茫地看着人群说:“我不想回家,你呢?”“我也不想回家。”
这座城市的西头,有一座荒弃的烂尾楼,灰青色钢筋水泥框架,岿然独存,工地上杂草丛生,走进去,草深齐腰,忽有大鸟从草丛中扑棱棱飞起,吓人一跳,平添一份惊悚诡异气息。
我不知道江辰为何带我来这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随他来这里,这个我只见了第二面的少年,我怎么如此,心无戒备,不设防。
或许,这种不辨和盲目,才是爱的迷醉之处。他拉着我的手上了几块水泥板,两人并肩而坐。当我抬头那刻,我才知道他来此地的意义。黄昏,一日之尽,一日光华的式微,在这光明和黑暗的温柔交接时刻,从喧嚣到沉静,从燥热至微凉,从繁忙到闲适。波谲云诡的余霞为幕,一排白杨在风中婆娑,如大师随手抹下的一道浓墨,浓墨之下,一条小河蜿蜒而去,听不见声响,如同寂静独自担当的人生,不起回声。
黄昏中那种深藏不露的美,让人瞬间沉静下来。
“你为什么不想回家?”我问。“家中一到晚上,总是有很多人来,烦死了。”他的口气中净是厌倦。后来,我从同学口中的议论得知,江辰的父母,皆在市政府任要职,位高权重,自然,家中少不了拜访送礼逢迎之人。一个人人羡慕的官二代,对自己的家庭,却时刻想逃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