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你什么事啊?”我没好气。“问路还这么横,不告诉你,我走了。”“哎!”他不顾我的哀求,果真走了。我站在路口,听到头顶自由的风声,却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接近那所谓的自由。公交车哼哧哼哧缓慢地在车流中挪行,载着倦怠表情的人们,带他们上班下班,上学放学,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而我,还是一个没有找到家的孤魂野鬼。我站在一块站牌下,茫然地寻找和字条上相似的地名,又警觉地审查着身边的行人,准备逮住一个问路。
江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回来,口气温和下来,脸上的促狭也不见了,又变成车上那个爽朗纯善的少年。他指指站牌:“瞧!坐这路车,到终点站,然后过了马路,大门口写着幸福花园的地方,就是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看着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个夏天,苏茆茆遇到江辰,江辰遇到苏茆茆。他讲过好玩的笑话,他有可爱的下巴和坏坏的笑容,其实他的促狭也没那么讨厌,他拉着我的手一起奔跑,陪我度过最尴尬的成长。我确定,就是在这一天,我长大了。
那一刻,我多想手边有一支画笔,我想画一幅画,将那个挺拔的背影画下来,永远留在我的画纸上。
他是我在流离的路途上,遇到的最初的温暖。我的青春,是从遇到他的那一刻开始的。
18
幸福小区一点也不小,叫“幸福花园小区”这样一个大众化的名字也显得太过于低调。
我站在一群错落有致风格迥异的别墅建筑群里,仿佛走进了原始森林,差点迷路。没人告诉我,这里原来是有名的富人区。
和吉村比起来,和梧桐巷比起来,这里简直是天堂。小桥流水,绿树浓荫,假山上绿萝袅袅娜娜,池里红莲初绽,岸边丁香吐香,孩子们在草坪上玩耍,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走过。
我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心里的怨恨忽然如雨后苔藓一般,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在这里生活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可是,苏岩,你竟然抛下我和妈妈,你竟然让我在吉村那样的地方被人刻薄。苏岩,你总不会是这里看大门的吧?
苏岩,我恨你,可是,我又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你。几分钟后,在一个小孩的指点下,我找到了A区08栋。黑色的铁栅栏门虚掩着,推开门走进去,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树荫下,是一组古朴的木质桌凳。苏岩,我的爸爸,秋桂飘香的时候,你是不是在这里喝着苦酽酽的茶,偶尔想起我和妈妈?
我走上台阶,按了门铃。心里仿佛揣了一万只兔子,它们蹿来跳去七上八下,让我惴惴不安。
门打开,门后闪出男人的半个身子,嘴里犹在喊道:“来了来了,出门又不带钥匙啊?”
抬眼一看,他微微一怔,温和地笑问:“你找谁啊?”他,就是我的爸爸吗?曾经照片上的年轻男子,依然不失俊朗,只是眼底沉淀了忧郁,嘴角有一涡笑,是属于中年男子的沉稳亲切。他穿一件普通的白色T恤,却显得那样妥帖,风姿神秀依然可以形容他,身上有淡淡的剃须水的青草味道,和吉村那些满口粗话脏话散发着浓浓汗味的市井男人,决然不同。而这样一个男人,是我的爸爸。
刚才还在心里翻江倒海的怨恨,瞬间消失了。我像一个大人一般对他说:“你是苏岩吧?我叫苏茆茆,我妈是叶青青,她让我来找你。”从他瞬间石化般的表情我可以断定,他就是苏岩。他用那双被妈妈形容为星光落入深海一般的眼眸打量我,他的嘴唇颤抖着,嘴里念叨着:“茆茆,你是茆茆吗?”
我点点头,谢天谢地,他记得有一个我。万物都屏住了呼吸,还是时间停止了?他一把将我揽在那个散发着青草清新气味的怀里。我只听到两个心跳,他的,我的,剧烈起伏的心跳,一拍紧似一拍,像墙上忽然耗完电池的钟表,走着没有章法的步调。我要瘫软掉了,我要死掉了。像初雪融化在第一缕初霁的阳光里,像腐朽的树枝在雨水洗过的空气里泛出一截新绿。要怎样形容我的心情呢?
我是第一次真实地感受来自父亲的拥抱。他不会不要我,因为他把我抱得这么紧。
他终于松开我,将我领进家。这是家吗?这里简直是天堂。宽敞的客厅,就足以抵上我们梧桐巷的房子一般大,有一段楼梯,通向我还未曾涉足的去处。他正在看午间新闻,偌大的液晶屏电视,像一个小型的电影屏幕挂在墙上,墙上是时尚手绘,枝枝蔓蔓,荷花宛然盛开,藤制的沙发、缎面的抱枕和茶几上的紫砂茶具,都在彰显着主人的品位。小小的茶杯里,还有一掬淡黄的微温的茶汤。
他正在喝茶看电视,度过一个惬意的周末清晨,他失散多年的女儿,却风尘仆仆地来投奔他。
他拉我坐下来,手忙脚乱地拿香蕉、芒果、樱桃以及别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给我吃,然后,定定地看着我:“妈妈怎么了?”
我低下头:“死了!”“怎么死了,怎么会忽然,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他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身子在发抖,嘴唇在发抖,那修长干净的手指也在发抖。我一下子就哭了:“你那么关心她,为什么不要我们,为什么不管我们?她生病了,哮喘病,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就突然死了。”他低下头,一下子瘫软在沙发上,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接受我愤怒的审判,许久,才抬头问:“什么时候的事?”“四月。”
“那这几个月,你在哪儿?”“舅舅家。”
他的目光涣散开,一下子明白了我泪水中所有的含义。他伸出手,用大拇指划去我眼帘下的泪水,姿态惘然地看着我,我看到那星光落入深海一般的双眸涨了潮汐,他哽咽着:“爸爸对不起你!茆茆,没事了,没事了。”
我就知道,他不会不要我,而这么伤心的男人,我该原谅他。我饿了,于是抓起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地咬起来。这时,听到外面汽车电子锁的嘟嘟声,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开门声。
一对母女,手提大包小包,进了客厅。
19
那女孩真是美丽,我第一次明白了气场这个词,就是她安静地站在这里,周边的空气却仿佛在劈里啪啦地开花,漾在一道道无形的光圈里。瓷娃娃就是用来形容这样的肌肤吧,光洁的额头,连一颗痘痘也没有,小鹿一般纯净的眼睛上,扑闪闪的睫毛如两把打开的小扇子。她身上穿的裙子的牌子,是叫“淑女屋”吧!我们班就有女生穿,贵得要死,那些花边和蕾丝穿在她身上一点不落俗套,立领的小碎花衬衫,将她的脖子衬得修长,她站在那里,像一只骄傲的仙鹤,然后冲我爸爸喊道:“爸!我们买了你喜欢的咖啡哦!”
她的目光,轻轻从我身上扫过去。我拘谨地站起来,自卑得像只鼹鼠在黑洞口探头探脑,心里慌成一片被风吹乱的杂草。
原来,爸爸早已再婚,还有了这么漂亮的女儿,女孩看上去和我一般大,证明爸爸在妈妈怀孕时或更早的时候,就有了别的女人。我刚刚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建立的好感,瞬间荡然无存。像莫央预想的那样,我投奔的未知命运,终于揭晓,后妈、姐妹,一样不少。
女孩身边的中年女子,就是爸爸的妻子吧!她看上去并不特别漂亮,人到中年,却有很好的身材,还有一双弯弯的,会笑的眼睛,不像是坏后母的样子。她正在玄关处低头换鞋,熟稔地对爸爸说:“苏岩,帮我把车停到车库吧!”隔窗望去,门外的甬道上,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
女人一抬头,看到我,微微一怔,很自然地打招呼:“来客人了啊!洛秋,是你的同学啊?”
原来女孩叫洛秋。洛秋正往冰箱里放食物:“不是。”
苏岩尴尬地笑笑,伸手将我的肩膀揽了揽,说:“她,是茆茆,我和叶青青的,女儿。”
一句话,爸爸分成几段来说,是一种反复肯定的语气。女人的身体僵了一下,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走过来,坐下来,用一种柔和的猜谜一般的目光看着我。“茆茆,叫云姨。”
我怯生生地叫了声“云姨”,女人和气地点点头,依旧用猜谜一样的目光看着我。
在冰箱旁整理食物的洛秋听到爸爸的话,惊愕地转过头,那双小鹿一般纯净的目光看着我,排斥、抗拒、怨怼、诧异,各种情绪在空气里蔓延。
爸爸看到她的目光,有些尴尬,看看她,又看看身边的云姨,说:“哦!茆茆,叫姐,哦不,不知道她俩谁大,茆茆属兔,四月的。”
云姨温和地回答:“洛秋比她大一岁。”爸爸正要再次吩咐我叫姐姐,只见女孩用眼白狠狠地剜了每个人一眼,然后拿了一个冰激凌甜筒,劈里啪啦上了楼。气氛诡异。
瞬间沉默起来。我手中的半个苹果,因为咬开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已被氧化成淡淡的一层黄。我拿在手中,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肚子在这时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云姨善解人意地拿掉我手中的苹果扔进垃圾箱,又剥开一个香蕉递给我,说:“饿了吧?我去做饭。”爸爸将遥控器递到我另一只手中:“想看什么自己换台。”然后,跟着云姨进了厨房。是那种半开放式厨房,一转身,就能看到客厅。在抽油烟机轰轰的工作声和哗啦的流水声中,他们一直在絮絮叨叨迂回婉转地说着什么,听不真切。
女儿来投奔,总要和现在的妻子说一声。我拿着遥控器,半天也没找到节目按键,不敢乱按,只好盯着屏幕,看那档新闻过后的一个法制节目。忽然怀疑自己跑来这里的意义。阳光照进来,微尘在一束光柱中飞舞,眼前的一切,豪宅、美食、爸爸,仿佛都是一个华丽丽的梦境,那么不真实。我坐在那里,惴惴不安,就像一个做美梦的人,很害怕美梦太短很快醒过来。
我被遗忘在客厅里,忽然很害怕那个温婉可亲的女人让爸爸改变主意。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我像一个可耻的逃兵,准备放弃眼前的一切,弃甲而逃。
我刚挪动一下屁股,爸爸就出来了。刚才一脸尴尬的表情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满面。他手里端着一盘松鼠鱼,一边往餐桌上放,一边招呼我:“茆茆,去,到三楼,叫洛秋下来吃饭。”那口气熟稔得仿佛我是这家里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成员。
敏感早熟的孩子,当然明白爸爸的苦心,他是想让我和那个叫洛秋的女孩早点相识,像姐妹一样相处,他想让我快点融入这个家庭。
我依言上了楼。扶着铁艺雕花旋转楼梯拾级而上,我的步子,轻而缓慢,楼梯的墙壁,俨然一个画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摄影作品,都是爸爸的作品吧!
这些年,他或许去过很多地方,可是,唯独没有回过梧桐巷。可我现在,却要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上了三楼,洛秋的房间正对着楼梯,门开着,整个房间是一种粉沙的柔媚,那种韩式风格的装饰和她相得益彰,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黑色的钢琴。洛秋斜斜地倚在床上,正在翻一本花花绿绿的瑞丽杂志。
“嗯……嗯……那个,爸爸叫你下楼吃饭。”我嗯嗯了半天,还是不能把“姐姐”叫出口。那太怪了不是吗?
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忽然尖叫起来:“啊呀!你怎么不换拖鞋就进来,把地板都踩脏了。”
我低头看看脚下的一双平底凉鞋,光脚因为半天的奔波,已汗腻不堪,甚至指缝里有了泥垢。一时间,我脚下如踩了荆棘,刺痛痒麻,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刚才就这样走进来,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换鞋。
“好了,我知道了,马上下去。”洛秋不耐烦地冲我挥挥手。我离去的那刻,看到淡粉的墙壁上,有一片毫无章法的褐色圆点,像大片的苍蝇飞扑在那里,目光再一路向下,木地板上,是一摊融化的巧克力冰激凌。
她摔了那个冰激凌。
20
吃饭的时候,爸爸不停地给我夹菜,他每夹一次,洛秋就会用她的眼白剜我一眼,爸爸又讨好般夹菜给她。云姨也夹菜给我,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璀璨的钻戒。
而妈妈没有,她只有一枚刻着梅花的银戒指。“茆茆,多吃点!”云姨的善意和温情,让我怀疑童话里的后母是否真实存在。
洛秋又用眼白剜她的妈妈。
爸爸在一边絮絮叨叨地安排我的“后事”,准备收拾我离家出走这个烂摊子:“你也初三了吧,快中考了吧?我还要带你回去一趟,户口啊,转学啊,升学考试,好多问题。别着急,今天先洗个澡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办!”
我沉默地扒拉着饭,点头。晚上,云姨领我上楼睡觉。三楼,紧邻洛秋的房间,是一间客房,有一张很大的床,厚厚的席梦思。我很累,有一种扑上去就要睡着的欲望。
在浴室洗澡的时候,身下的月经血还在不断地流。我很想找云姨要一个卫生巾,却不好意思开口。很后悔白天在车站没有听江辰的话,买一包“那个玩意”。想起江辰,心里忽然一暖。他也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以后还会遇到吧!
云姨在浴室外轻轻地敲门,我浑身湿淋淋的,将门打开一条缝,一只纤细的手,递进来一件棉质睡裙:“你先穿这个吧!等安顿下来,我带你去买新的。”
我接过,透着扑溢的热气,对她说:“谢谢!”我仿佛看到女人在暗影里的莞尔一笑。你是否也有过这样尴尬的青春,将卫生纸折叠成厚厚的纸包,吸吮身体里源源不断的秽血,和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