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终于还是决定离开舅舅家了,是在与莫央约好放风筝的日子来临前的一个晚上。
夏至已至,木槿在院子中蔫不拉几地打着卷,风扇在头顶轰隆隆地转着,却止不住一身黏稠的汗。
热浪蒸腾,我拿了条干净的睡裙和毛巾,去卫生间洗澡。卫生间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地面很滑,年久失修的墙面因为潮湿而斑驳氤氲,像一幅难懂的抽象画。卫生间用老式的燃气热水器,打开水龙头能看到热水器里呼呼的蓝色火焰,有一种莫名的紧迫和潜在的危险感,好像随时有爆炸的可能。事实上它没有爆炸过,只是常常在打上香皂之后水忽然变冷,这样冷热交加心惊胆战地锻炼几次之后,我洗澡变得很快。
那天我依旧很快,快到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房间时,叶明还没来得及逃开。他看到我,故作轻松地嘻嘻一笑,说:“我想借你那本作文书看看,你不在,我就自己来找,没找到。算了,不要了。”
他从我身边侧身而过,投射来的目光仿佛是破碎的冰碴,哗啦啦落在我的皮肤上,又扎又冷。
我厌恶地关了门。环顾四周,小小的房间,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放衣服的樟木箱子,没有什么能隐藏暗器猫腻的地方。但是,对上次死蛇事件心有余悸,我还是将每个角落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遍。
没有死蛇,没有蟑螂,没有毛毛虫。书也没被翻过。
唯一异样的,是我一直放在枕头底下的绿色丝袜。那是一个少女渴望做一朵玫瑰被王子疼爱的全部梦想,是我十五岁里所有的荣光。现在,它皱巴巴地耷拉在床边,像一根死气沉沉的上吊绳,它平滑得没有一丝划痕和线头的身体上,沾了一团白色的浓痰一般的东西。一股腥臭弥漫了小小的房间,那些气味变成一群群慢吞吞黑压压的爬虫,排着队,浩浩荡荡地爬过我的皮肤,我的青春时光。
那不是浓痰。在生理卫生课本里,我有着隐约模糊的认识。
我没有办法尖叫或哭泣,我害怕一张嘴那些罪恶的气味会钻进来,我捂着嘴,胸口激烈地起伏着。我甚至再没有勇气看那双袜子一眼。
头顶的风扇依旧哗啦啦地转着,不断折射的凌乱光影,却又如何能够吹散少女紧锁的眉弯?上帝作证,在莫央的劝阻后,我已下决心在舅舅家做一个谨言慎行的“灰姑娘”。可是现在,我宁愿马上跑到遥远的陌生的爸爸家里,宁愿有一万个可恶的后母和姐姐欺负我。真的。我在床上蹲了一晚。
晨光熹微,晨鸟鸣啾,五六点是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候,我背起书包走出门,丝毫没想回头。
15
十五年,我从未出过远门。这时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和妈妈告个别。我抱着那盆花,上了一辆公交车,一直到郊外,下了车一路小跑上一段长长的土坡。那是一片新开发的墓园,既非清明,也非祭日,偌大的墓园一个人也没有。树木稀疏,植被如破碎的绿色丝绵四散披覆,妈妈的墓地在土坡的中央,一花一木也无,因是新坟,黄土依旧松软。我跪下去,用一根断裂的树枝刨土,将手中的花种下去,又跑到坡下的水龙头下,找到一个废弃的饮料瓶接了满满一瓶水浇花。这盆花在我的照料下一直不死不活,它应该重新回到主人的怀抱。
妈妈,从此,月朗星稀的夜里,你想念他的时候,又可以对着鸢尾花轻轻吟哦:“缺月挂梧桐,漏断人初静。”又可以深情地念:“梧桐叶上三更雨,声声叶叶是别离。”或许只有这正在抽枝打苞的花,才能懂得你的悲伤。
妈妈,再见!
从此每个鸢尾花开的季节,我都在思念你。
我要走了,那么至少,也应该对莫央说一声。我已经想好她劝阻我时,我该说的托词:莫央你要相信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管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你的。莫央你别担心,我会时常写信给你的,放暑假了你来我的新家玩。
可是,她家的门,是紧锁的,我按了很久的门铃,也没人来开。她家我来过无数次,不会找错的。
这个时候,怎么也没有一个好事的好心邻居出来,告诉我这家人是去晨练了?还是去吃早点了?或者是加班了?
我悻悻地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放弃了。再过几天,就是莫央的生日了。我一直没有零花钱给她买一个更好的礼物。
我将那条绿色蕾丝的发带拿出来,挂在防盗门的一根栅栏上。我不会忘记你。
我会给你写信。我亲爱的。莫央!
在偌大的长途汽车站,我终于找到会开往爸爸的城市的车。那个地名贴在车窗玻璃上,闪闪发光。
再有几天,我们就该期末考试了,再过几天,我们就放暑假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过完一个暑假,我就是高一的学生了。现在,正是一部分孩子在周末的大头觉中酣畅淋漓的时候,也是一部分孩子被父母从梦中叫醒磨磨蹭蹭地走在上辅导班的路上的时候。
这种要抛弃固有现状即将面临动荡的感觉,和畅想未来的新鲜与不确定感,让我莫名兴奋起来。
16
车子一直朝北。窗外是一幅流动的油画。蓝天打底,金黄的麦浪在阳光下闪着光,藏在绿树中的鸟扑棱棱飞起,窗外的空气夹杂着麦香与鸟语,被烈日炙烤,翻滚成热风涌进来。
我用舅舅给的那张钱买了票。我已经打算好了,如果找不到爸爸,或者他不要我,我也不回来,我就先找一份工作,然后,再作打算。
就这样忽然想起舅舅那些微小的好来,但那种小小的感动一闪而过。
我的目光流连在窗外的美景上,微微闭上眼睛,像一个缺氧的病人,狠狠地呼吸着空气里自由的味道。
车子在嗖嗖地向前。心飞走了。
“嘿!你是第一次出门吧?”旁边有人说话。我睁开眼睛,才发现他是在对我说话。我看到他,和童话中的场景一模一样,仙女的魔法棒一点,英俊的少年凭空而降,坐在我身旁。我怔怔地盯着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剑眉星目、风采神秀。他穿一件土耳其蓝的短袖,米色七分裤,黑色的书包斜背在肩头,阳光反射在他的脸上,连下巴上的茸毛也清晰可见。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
这么好看的男孩在对我说话,我是理,还是不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道理我懂,可是印象里,坏坏的陌生人,不都是大人吗?
见我愣了半天没回答,少年自嘲一般笑了。他一笑,嘴角便漾着一涡似有似无的弧线,仿佛有一层光浮在上面。
我这才慢半拍地嗯了一声。
见我有了反应,少年来了兴致,狡黠地眨眨眼睛:“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离家出走?”
我一惊,警觉地看着他,想否定,却傻乎乎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他牵动嘴角,呵呵一笑,故作高明:“看你兴奋的样子就知道了。”原来在我刚才闭眼享受自由阳光的时候,他一直在偷瞄我。莫名地,我觉得车厢里热起来,脖颈、脸颊都灼灼的。被他猜对了,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喜欢聪明的男孩,相比之下,从前班里的男生和那些来“瞻仰”玫瑰的仰慕者,都是那么愚蠢可笑。“可是,你爸妈可能都急坏了吧?”哈——这次他猜错了。我有点促狭地瞥他一眼:“这下你猜错了,我是从舅舅家逃出来的,我去找爸爸!”天底下还有我这样的傻瓜吗?刚刚见面就把自己的来处去路交代得清清楚楚。还好,他不是坏人。少年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呢!你去哪儿?”“外婆生病了,我去看她,现在回家。”车子继续前行,驶入一段林荫遮蔽的乡间公路。“嘿!我叫江辰,你呢?”少年忽然又转头问道。我迟疑了一下:“苏茆茆。”“毛毛!”他自以为是地重复了一遍。我生气地纠正道:“是茆!不是毛!”“哪个字呢?”他饶有兴趣地凑过来。我伸出手,在椅背上划拉着。“哦!很特别啊!什么意思啊?”
“妈妈说,本来叫这个卯。”我在手心继续划拉着,“我属兔嘛,卯兔,这你懂吧?后来妈妈想,小兔兔没草吃,怎么行啊,于是就给上面加了个草字头。”
“哦!这样啊!看得出你妈妈很爱你。可是为什么跑出来呢?”少年江辰,看上去是一个很不错的听众。而对一个陌生人诉说,是没有负担和压力的,我一下子便打开话匣子。我用自己不甚精彩的语言,无比哀伤地诉说着自己多舛的身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舅舅的懦弱、舅妈的刻薄,以及叶明的猥琐。我说得义愤填膺,口干舌燥,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唾沫星子飞上天空,天哪!那样子一定丑极了。
他歪着脑袋盯着我,眯着眼睛笑。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很啰唆。我为什么要对一个刚刚认识的男孩说这么多?于是,我不说话了。
一定是阳光太过于烈艳,我只觉得双颊灼热微烫。他递来一瓶康师傅纯净水,轻轻旋开盖子,看我犹豫,自己忽然仰脖子喝了一口,说:“没迷魂药,喝吧!”我接过来,抿了一口,因为真的很渴。江辰坏笑道:“没有迷魂药,可是有我的口水了哦!”原来男生的坏笑,也是这样迷人。我脸一红,窘迫地活动活动身子,转脸,只是偷笑。后来,很多年后的后来,在我上班坐公交车的后来,听到两个初中女生的对话,我才明白自己这一天的行为。女生甲说:“你是不是喜欢××啊?”
女生乙说:“没有,我每天还和他正常说话呢!我要是喜欢谁,就和他一句话也不说。”
女生甲又说:“那我不行。我喜欢谁,一定要告诉他,对他好,让他也喜欢我,对我好。”
很显然,我属于乙女类型。那一刻,我站在两个女孩身边,仿佛看到自己过往的青春年少,那纯真的脸颊上,初恋是最动人的胭脂,我忍不住,想伸手抚摸那如花的脸庞。
那一刻,我明白了遇到江辰的路上,为何畅所欲言,转而又沉默安静。原来,在相遇的最初,也是心动的最初。
最初的心动,就是这样,你忽然变成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恨不能将祖宗八辈的事都说给他听,把所有的幸福和忧伤与他分享,后来,你又变得沉默寡言,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那颗心,却不让他看到。
17
两个小时的车程。很短暂,我不讲话的时候,江辰在一边讲笑话,时间过得很快。我甚至还打了个盹。我梦到亲爱的爸爸很欢迎我,我像小鸟一样飞奔过去,那道门,忽然变成打开的闸门,汹涌的洪流朝我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然后我醒了。
车子也到站了。两个小时车程后,我站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我从来不知道,其实我离爸爸这么近,近到只要两个小时就可到达。江辰也紧随我身后下了车。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很礼貌地和他说再见。
他却迟迟没有移动脚步要走的意思,而是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我,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问:“苏茆茆,你书包里有没有换洗衣服?”
“有,有一条裙子。”我一头雾水。天!他忽然拉起我的手奔跑起来。少年的手,温暖干燥,我觉得自己的手指、胳膊、皮肤都起了火星。我本能地抗拒喊叫:“干什么啊?你疯了吗?”
耳边风声呼呼,吹起他的衣服,带着一股微微汗味的少年味道,汹涌地扑向我,当终于停下来时,我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江辰喘着气,指着眼前的厕所:“去,把衣服换了。”
天底下还有我这样糊涂的女生吗?当我看到裤子上那团鲜红,顿时蒙了。触目惊心的红,在这个我开始新生活的路上,不期而至。如果不是江辰看到,我还会带着它招摇过市,想到江辰第一个看到,那种后知后觉的羞耻让我的脸霎时灼热发烫。
我蹲在厕所的便池上,心里空荡荡的,面对这一团红,和正在涌出的液体,手足无措。
忽然想哭。如果妈妈在就好了。
车站的厕所便池,是没有遮挡的一大排。旁边一位中年妇女站起来,看着窘迫不安的我,大概是想起自己的女儿,生了怜悯之心,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纸包递给我,温和地说:“来那个了啊,给!”
我低着头羞愧难当地小声说,谢谢。那个女人走后,只用了三秒钟,我就搞清楚了那玩意儿的用法。我褪下血裤子,穿上书包里的一件连衣裙,走出厕所,又变成一个没有秘密的女生。他竟然还在门口等我。
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谢谢你!”他忍俊不禁,终于憋不住,不客气地笑笑道:“不要客气!”我想起初二时和一群女生围观一个女生“血染的风采”,那个坐在教室里无法守住自己秘密的女生,就像我此刻想死的心情吧!此刻,我一定像一只被烤熟的螃蟹,红彤彤的都要把太阳点燃了。
我低着头往车站外走。
他跟上来:“你不买一包……那个玩意儿吗?”还好,他没有将“卫生巾”三个字口没遮拦地说出来。此刻江辰看起来很讨厌,我希望他马上消失在视线之外。毒辣的阳光霎时点燃我胸口的一团无名之火,我喊道:“你很烦啊!”
他的嘴角立即扬起来,促狭地笑着。我加快脚步,很快甩掉了那个烦人的小子。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掏出那张小字条,我这时才发现,应该找个看起来不像坏人的人问问路。可是在路边等了很久,也没有经过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或老奶奶。
这时,我看到那个蓝色身影正在横穿马路。“哎!”我没忘记他的名字,只是,一时还不好意思叫出口,仿佛叫了名字,就拉近了距离,很熟似的。少年转过头,笑笑地看着我:“叫我吗?”我扭捏起来,哼哼唧唧:“这个地方,你知道坐什么车,怎么走吗?”
他的目光停留在已经被我弄皱的字条上,眼睛忽然一亮,若有所思地问道:“苏岩是你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