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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演员(1)


  他们也同我一样,在扮演一个不是自己的角色。我叫记者,他们叫幸福一家。

  “生活是一出写好的戏,谁快活,谁触霉头,早被安排好了,你只负责演好你的小角色。电视剧哪有现实精彩,生活那么狗血,电视剧还能给一个光明的尾巴,宽慰一下我观尽世态炎凉的心。”

  这大概是刘黎说过的最有哲理的话。而她的真理,只会出现在嗑着瓜子,看着狗血剧,被我鄙视后奋起反击之时。

  这种时候,她大概会想起自己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活,想起自己挥斥方遒的二十岁。

  我曾问过她,为什么我会有李软软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她说因为你出生时皮肤红如火,头发硬又长,不用打屁股就自己哭得起劲,一看面相就知道是个任性固执的主,所以防微杜渐,从小把你叫软了。

  我知道,她在自欺欺人,因为我们是一路打着架共存到今天的。晾衣杆、筷子、菜刀,都是她追杀过我的武器,而每一次都是以我逃进书房把她关在门外死不开门告终。

  后来她搜查我窝藏起来的数学卷子时,才发现书房门后,被我用粉笔写满了“刘黎大坏蛋”“刘黎神经病”“刘黎最讨厌”,而她闷不吭声把自己的名字擦掉,全都换上了“李软软”。

  她说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且恐吓我说口出恶言要下地狱。我指着“李软软”三个字说,请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她说,我怎么忍心看你一个人下地狱。

  我的爱好是蹲在街边看人。人群可以解决我的一切问题。

  沾沾自喜的时候,看着满街行人都貌似幸福洋溢,觉得自己的骄傲其实很微小,谁也没空看你表演。难过的时候,傍晚坐在小区里看一个个窗口,觉得每盏灯光里都有故事,那么多灯光,隐藏了那么多眼泪,于是,我就平衡了。

  所以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特别有用的爱好。

  刘黎的爱好是剖析人性。她似乎永远都能剥开你一层层粉饰过的话语,找到你没有表达的核心,而在你不曾在意的小细节里,她早已从中看出隐患。

  所以,我成了记者,对人的兴趣仅止于了解。

  而她是公务员,可惜没有具备一颗与头脑匹配的野心,因此我失去了成为官二代的机会。

  我们的性格始终背道而驰,我也从不想成为她,但是我很信任她,超过信任自己。

  她说过最狠的话是,只要你想到人总是要死的,就没什么可难过了。

  那时候我确实很难过。因为发现生活就和刘黎看的电视剧一样,家长里短,充满了狗血。

  离开工作近两年的平媒后,我初入地方台,做了民生新闻记者。生活节奏突然天翻地覆,每天睁开眼的感觉,就像要冒着枪林弹雨不知道能否再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床上。

  经常半夜从郊区和摄像一起往回赶,连天加夜班做好片子,却被告知,不用了。

  制片人推了推黑框眼镜,说,以前我当记者的时候,几天几夜做的片,说不用就不用了,都不会有领导像我一样给你做什么解释。干这行,要特别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我说这个本事,我倒是从小蹲街边给蹲出来了。

  她说那就好,我最见不得女记者比爱惜新闻素材更爱惜自己的劳动力。

  周舟说自从你换了工作,我的工时也要自动延长五小时。

  有时候做完片子,我从吸烟室的窗户往下看,看到他停在楼下的车,车窗外有明灭火光。

  我告诉过他,工作和你,是我与这座城市唯一的关系。

  我们曾供职同一家平媒,这是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我过年回家的一个月里,他从家里搬出来,租好了房子,说他可以睡沙发。

  我们在一起两年,许多朋友陆陆续续离开这座城市,每送走一个人,就要一起喝一次酒,一个又一个燥热的夏夜痛饮之后,只有我孤零零地留了下来。

  他们走之前都会说,快结婚,我们再回来喝酒。

  几乎所有的朋友都站在他的阵营,但是请原谅,我依然还没有找到婚姻的意义。

  而在这件事情上唯一不着急的,就是刘黎。她说一个可以给全组同事带一年早餐,十年不联系的同学突然张口借钱马上答应,谁求他点事儿都当大事儿的好男人,不一定就是好男人。

  但是我来不及和她讨论这个命题,来不及思考两个人的未来,也来不及体谅周舟的心情,因为我每天大部分时间,扮演的,都不是自己。

  第一次暗访任务,是在某品牌售后服务店,我心惊胆战携带针孔摄像机潜伏进去,故作镇定,四处闲晃。突然周舟的电话打来,问我人在哪里,我脱口而出,出来采访呢,瞬间就有几个店员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于是我只好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这件事情成了全组的笑柄,还被写进了新员工培训材料。

  后来我成功演出与饭店分成的导游,曝光旅行社与餐饮业同宰外地游客的勾当,这才一雪前耻。但是那一次我将工商局某官员那一句“我不懂怎么执法,你教我怎么执法”只字未剪,做进新闻,害主任被请去喝茶。

  接着我又扮成无知少女,去药店涕泪涟涟买验孕棒,拼命忍住不笑场,再按照药店员工的介绍,拽着一男同事去私人医院登记人流。当然我有艺名,叫李小强。为此还特意办了一张假身份证。

  当然这一次我没敢告诉刘黎,但是节目播出第二天她就一个长途给我扔过来,“难道不拍脸我就听不出来你的声音吗?如果你想做正义使者,因此遭遇危险,我都不会阻拦你,但是,做任何危险的事情都要让我知道,否则我只会更加担心。”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她有点像个正经的母亲。甚至有一点儿我不要你死于一事无成的那种大义凛然。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什么英雄梦,我想那些参与黑幕报道,甚至被送出国躲风头半年之久的记者们,也未必就认为自己是超人化身。也许只是因为选择了这样一份工作,拿一份工资,付出一份劳动,这些危险,也都是分内之事而已。

  就像汶川地震时丢下孩子逃跑的老师,求生本能无可厚非,但你是老师,桃李满天下是你的荣耀,那么保护孩子,就是你的责任。

  每天睡下之前,我都和周舟说,你说明天,我又该演什么呢?

  短短半年时间里,我扮演过咖啡店员、KTV侍应生、饭店服务员,配合英勇男同事偷拍各种黄赌毒,当然,我是躲在外面随时准备报警的那个。

  也见过砍死父母的儿子,为了一间房打得头破血流的亲兄弟,农民工丢了工资坐在街边号啕大哭,寻找女儿的妈妈每天堵在电视台门口。

  周舟说你们的生活太惊心动魄,我说我从不觉得惊心动魄,只觉得锥心刺骨。

  这世上最重大的新闻不在政治,不在战争,就在市井坊间。

  我越来越觉得人是最可怕的生物,恶与冷漠,是这种生物的本来面目,就像最简单的草履虫一样,趋利避害,是唯一的条件反射。善者伪也,这话没错。

  主任大概是看我拍完火灾现场连线,回来之后抽空了三包小熊猫,精神极度委顿,于是拍拍我的肩膀说,这周你来做晚间送礼吧。

  于是我就提着谷物大礼包,和摄像一起开着车,流窜了一个又一个小区,敲开了一户又一户陌生的人家。

  突然有了一种闯进曾经只能默默偷看的,别人家窗口的感觉。

  有怒气冲冲的男子在打开门的一刻看到我伸上前贴着台标的话筒,立刻换上笑容,招呼神色有点尴尬的太太来接受采访。

  我看到了他们的灯光,只照亮笑容,愤怒与悲伤藏进阴影。

  他们也同我一样,在扮演一个不是自己的角色。我叫记者,他们叫幸福一家。

  周舟依然坚持来接我,有时候他会迷路,我就在小区门口找一家小店,吃一碗面等他,放很多很多辣椒。然后辣到突然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