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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硬糖(1)


  可是生活不会讲道理,不是你一直哭诉自己的辛苦就会垂青你哪怕一点点,也不会因为你一直轻松让人羡慕,就给你三灾五难。

  说实话,接到硬糖约我见面的电话,是有些诧异的。

  我们住同座城市,也几乎是彼此一直以来最要好的朋友,但是一年半载也见不上一面,这原因,当然都在硬糖。

  与其说她太宅,不如说是那两层小楼的家已经满足了她对这世界的一切奢望。这是她写在婚后第一部绘本里的原话,我因此笑话了这个曾扬言要独身一辈子的清秀姑娘很久。所以,我几乎很难再像从前一样约她出来逛街喝咖啡,听演唱会或者结伴旅行。偶尔露面,她也常常会从好吃的海鲜里抬起头,笑眯眯地说:“要是我们家老周也能吃到就好了。”

  忙着为人妻,倏忽缩小自己的圈子,也是人之常情。幸福有时候就是那么狭小,拒绝着一切。说着想要独身的她,恐怕比任何人都会更小心翼翼地对待“爱情”。

  电话里,硬糖的声音还是很温柔,带着点调皮的笑,她说:“哎呀,我还是不会开车,所以只好挤地铁过去了。不会让你等很久。”她是个非常爱迟到的家伙,但是当我稍微提前一点下班,推开公司楼下比萨店的玻璃门时,我看到穿着米色开衫和碎花裙的硬糖,她已经坐在角落靠窗的沙发上,吃下了一半冰激凌。

  我走过去时,她抬起头,弯起温柔的眼睛笑嘻嘻冲我摆摆手,瘦瘦的手腕上还是那串绕了很多圈的新月菩提,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戴着,后来也一直没有摘下过:“你是不是又瘦了?”

  “也许吧,你说我是不是甲亢,每天吃很多,也不见胖。”

  我白了她一眼,抓起菜单。

  她抿了抿嘴唇,她在犹豫或者紧张的时候,就会抿嘴唇:“那个,你上次不是问我要不要给你们画营销用的漫画吗?现在答应还不晚吧?”

  “咦?”我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说在赶新的绘本已经很累,还嫌我们给的价钱低吗?”

  确实,我们给的合作费用不算高,虽然活儿多稳定,但绝不轻松。我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就问了硬糖一嘴,心里也知道,这个根本不缺钱花的小女人百分之百是要拒绝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啊。”她用小勺一个劲儿戳着面前的冰激凌球,“我离婚了,昨天。”

  我愣了一下,目光从菜单挪到她的脸上,又挪到了那串菩提子上:“为什么?”

  “说起来真是丢人,老周也变成了我们最讨厌的那种猥琐大叔呢。”硬糖露出了戏谑的笑容,“怎么可以和讨厌的人一起过一辈子呢?当然不可以,对不对?”

  她的声音被自己修饰过了,粉饰掉了痛苦或者难过的部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遗憾。说完她点了烟来抽。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没有要孩子,所以她也一直都在抽烟,一切都如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是啊,时间里,我们会不停地改变自己,也许老周变成了猥琐的中年大叔,可是硬糖,依然还是原来的硬糖。

  硬糖是我住进芙蓉里当天认识的第一个房客。

  大学毕业,初生牛犊,懵懂无知,什么都担忧,什么都害怕,所以后来回想,能够遇到硬糖,并且成为十年的好友,我其实没有什么资格抱怨自己的坏运气。

  “一桌麻将凑齐了。”硬糖叼着牙刷,穿着吊带和碎花小短裤,跷着二郎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我把半年的租金交到中介手里。

  “我不会打麻将。”

  “没有比我更好的老师了。”硬糖说着话,嘴巴里冒出三两小泡泡。

  “我看过,学不会。”

  “学不会的都是装清高。我帮你收拾东西吧。”

  硬糖一点儿也没有客气,哗啦啦漱了口,就帮着我把行李箱拖进屋里:“你藏尸体了?这么重!”

  “是书。”

  “所以说,假清高的书呆子。”

  硬糖的话总让人接不下去,后来她也一直是这样:“来来来,这是我的屋,欢迎参观,毫无保留。”

  我小心翼翼跟在她后面进去,那时候也觉得这姑娘一定是有甲亢。

  “不要一脸进了黑店的样子。我一星期也未必出一次门,所以见到人特别兴奋,你体谅我一下。”硬糖把满地揉成团的纸和摊开的杂志,还有各种铅笔头、烟头踢开,给我让出了一条路。

  于是我只好小心翼翼地沿着辟开的小径走到硬糖的工作台前,墙上贴满了各种铅笔绘制的脚本、人物关系图谱,电脑绘图完成了一半。我说,你是漫画家?

  “不用坐班的报社小记者而已,画画是爱好,你愿意叫我画家也行。”

  墙上还贴了很多照片,旅行、音乐节、夜生活、轰趴,看起来,硬糖去过很多地方,也交过很多朋友,生活昼夜不停,风雨不歇。

  突然,她跳跃的表情下沉了一点儿:“我觉得一定有很多人像我一样,以为自己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但其实一直都过得稀里糊涂。有时候我想把自己心里的感受画下来,可是,我根本做不到。也许一辈子都做不到。”

  “有很多人都想做喜欢的事,过自在的生活,不坐班不打卡,却做不到。羡慕你的人一定很多。”比如我。

  我一直没有告诉硬糖,那一大包书其实全部是漫画书,可是我放弃画画也有很多年了。

  当时是四个人合租,因为有硬糖,所以大家的关系其乐融融,经常晚上在屋顶点炉子烤肉,周末去郊区骑车,能一个晚上把五道营的每个酒吧喝一遍,然后勾肩搭背唱唱跳跳地走在漆黑无人的大路上。

  她很爱笑,有很多朋友,说话呛人,总把不恋爱不结婚挂在嘴上,但骨子里温柔,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天地缱绻,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后来连她自己也嘲笑那样的自己真是个讨人厌的女人,但在我们的眼里,也算是合情合理,因为她就是那样的女生,可以任性妄为,可以永远不要长大。

  所以,她终于搬出芙蓉里的那天,我一直都记得。她坐上老周的车,摇下车窗来,探出半个身子使劲儿冲我们挥手,我看着她的笑渐渐融化在夕阳里,在心里默默说了声,再见,硬糖。我真的像所有的傻闺蜜一样,以为她从此向她认准的幸福一往无前,不能打扰也不用牵挂。

  她是在去深圳出差的时候认识老周的。好赖也都是缘分,注定要遇到,也注定要受伤。

  那是我们住在一起快一年的时候,刚刚入夏,她接到报社的任务,去采访一位在国际上获了某个桌游金奖的男人,那个桌游的名字我们到现在也没能熟记到脱口而出,只知道是牌类游戏,她在网上研究了很久做功课,还拉着我一起玩,结果自然是没怎么玩明白。那个男人,就是当时的青年才俊老周。

  她一共去了三天,回来带来了很多糯米糍荔枝,都是老周送她上飞机时执意给她托运回来的。晚上我们俩就跑到天台上,一面坐着吹风,一面剥荔枝,一面聊天。她说起深圳的好天气,干净的道路,特别有爱的自行车道,还有高高的亚热带植被,以及老周。

  琐琐碎碎说了很多,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那个桌游太高端,但是把这个高智商游戏玩得所向披靡的男人,却很爱笑很温和,有踏踏实实的上进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点也不像智慧到狡黠的样子。

  可是,就是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三十岁男人,在两个月之后,带着一只行李箱,一份offer,一枚戒指,和一份购房合同,出现在了芙蓉里窄窄的小路上,说要娶硬糖。现在看,他当时在东郊买的两层洋房,真的是远见卓识。那时候的北京,没有限房,没有摇号,没有限行,没有公交涨价,一切都欣欣向荣没有限制,就像年轻时候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