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如迷雾般笼罩了这个城市,每个人都可以在这个时刻用力延展自己的生命,喘息着,困惑着,迷茫着,或者继续忙碌着,规划局会议室里,仍是灯火通明,气氛怪异,而王副局长和刘处长的脸色在白炙灯光下显得特别难看。
“我特别欣赏这个宇际公司的方案,一是他们把每个单间设定为35平方米,这样就比原来每间65-70平方米的计划整整多出300套房,300套啊,这可不是件小事啊,对于没有房子的贫困阶层,是多大的福音啊。”大家都仿佛有了默契似的沉默不语,杨建国不得不带头打破僵局,他知道,他不能怪王副局长和刘处长,他们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知道,他更不能怪其余的不出声的同事,他们也需要看脸色吃饭,毕竟自己今天是局长,明天就不再是了,而别人,他扫了王副局长的脸一眼,还正当其位。
王副局长倒没有先说话,他只是斜斜的递给刘处长一个颜色,后者,就立刻知趣地开了口“35平方,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也太小了,不实用啊。”
“你说的对。”杨建国连忙抓住他说的这句话,他的手指指向投影“这家公司第二个闪光点就在这,他们把室内空间进行了意想天开的设计,这样的房子,谁不想住啊?”
刘处长一时语塞,王副局长盯了他一眼,真是没用的东西,一说话就被别人抓住痛脚。杨建国介绍的方案的投影还在继续,那些设计的影响立体的呈现在他们所有人面前,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设计真的是天马行空,无懈可击。
杨建国见大家都还是不说话,他当然也看到了许多与会者眼睛里的对许彦博他们设计的真心喜爱,他继续说:“经适房,本来就是政府造福于民的措施,如果我们能在满足老百姓最起码的住房要求的基础上,再让他们有自豪和幸福感,这,同志们,这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参与这个会议的人很多,这是杨建国刻意安排的,他要让更多的人来参与这个会议,他想让所有人都见证这个设计,他的话很快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有人开始鼓掌,王副局长看过去,他想用自己的眼神震慑住这个鼓掌的人,但是,渐渐的,像是受到了什么鼓舞似的。掌声却越来越多了,震耳欲聋。大家都同意这个方案通过,王副局长当然没有办法震慑所有的人,他只能苦笑着配合拍着自己的手,大局已定。
会议在王副局长的失望中结束,当然,在杨建国的问心无愧之下结束不仅仅是这个会议,也是他整个人生的职业生涯,喧嚣总会归于平静,热闹总会完结在安宁当中,所以,杨建国又回到他的办公室,收拾属于自己的东西。
大家都下班,在陆续的告别中走了,只有刘处长并没有忘记去请示王副局长“我们要不要安排人去帮杨局忙,帮他搬东西?”
“帮忙?”王副局长的笑声是从鼻孔里喷射出来的,他愤然地说:“你难道还嫌他这忙帮得还不够是吧!”说完,他拂袖而去,留下刘处长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当然,杨建国并没有期盼着自己能有什么热烈的欢送,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肯定得罪了很多人,他也知道,他必须这么做,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东西都收拾好以后,杨建国绕着自己的办公室走了一圈,叹气,然后最后打开标书签完字,他郑重地布置秘书,他告诉他“这,你明天要亲自交给新局长,告诉他这是我老杨做的最后一件满意的事!”说完,他拍了拍秘书的肩膀,最后一次再环顾了下办公室,带着无限感慨,抱着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小小纸箱,离开了,有留恋,有失落,有遗憾,而更多的还是期盼,期盼自己做过的,那些对的事。
(六)
当两个人不认识的时候,这个世界很大。而当两个人认识了之后,就连这个城市也能突然变得很小很小。陈超薇跟唐鸣洪又一次狭路相逢,不过这次,并不是他一个人,他跟自己上次面试时的那些导演,副导演,制片人还有很多年轻的演员在一起,进了一家看起来装修颇为豪华的酒楼。
“让自己回家等信儿,还以为他们很忙,但是他们却在这里胡吃海喝。”陈超薇愤怒得眼睛都红了,她认定他欺骗了自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留在这里驻足不前。
“听一个导演说,拍戏就为了潜规则,也听一个烂演员说过,要想出名你得什么都舍得。”陈超薇重复这句歌词的时候,她在酒楼对面的麦当劳里坐下,只给自己点了一杯有冰的可乐,咬着吸管慢悠悠地吮吸着,直到,过了若干小时,她看见唐鸣洪被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从酒楼里搀扶出来,他明显有了醉意,东倒西歪的走着。
陈超薇捏实了自己的手指,蜷成了一个拳头,她决定跟踪他,她甚至想要当面拆穿他无耻的嘴脸,她预想过自己要跳着脚指着他好看的脸说,他也是个人渣!
但是,她眼看着那女演员扶着醉了的唐鸣洪刚刚到路口,他便突然推开了那女演员,她跺脚看了看他,然后最后终于放弃转身离开。
那女演员转身的时候恰好让跟踪中的陈超薇躲之不及,她楞楞看着她,陈超薇想不到还是她先开了口,她对她说:“他这个人真的是油盐不进,还是留给你吧。”
一句话,惊得陈超薇倒退了两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难道,你喜欢他?”那女演员就又突然问了她这个问题。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陈超薇忙不迭的摇头否认,而那女演员仿佛却像是知晓了她是在掩饰似的,苦笑了下说:“千万不要爱上他,你可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那一瞬间,陈超薇就有些呆楞了,她竟然着了魔,她忍不住开口问她“难道你是?你是他喜欢的类型?”
她楞了楞,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垂下头叹了口气就又笑了,她对陈超薇说:“我也不是,谁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不过,你跟我一样,不过是想从他身上讨得点好处,上个戏什么的,我在其他组里好像见过你,我并不是真的爱他,喜欢他。”说完,她抬脚就准备要走,陈超薇连忙拦住她说:“你走了,那他怎么办?”
“爱怎么办,怎么办?你要管他就拜托送他回家,你要不管,就任由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她再回头看了唐鸣洪一眼,就走了。陈超薇确实不知道她为什么能那么肯定,肯定自己就认识唐鸣洪,但是她看见烂醉如泥的他,又于心不忍丢下他不管,所以,最后是陈超薇扶着他,一步一晃地坐上出租车,沉醉的他,让她连自己最初的愤恨都没有了。
唐鸣洪坐上出租车后座的时候,整个人就直接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熟睡的脸就像是一个小孩子,还撅着嘴巴。
但是,司机的一个急刹车,就让他从熟睡中惊醒,然后朝旁边的陈超薇直接就倒了下去,当然紧接着,他就做了一件令自己形象尽毁也顺便连锁反应让陈超薇也形象全无的尖叫的事情,他哇的一声,突然狂吐起来,都吐到了陈超薇的身上,她就哇的一声尖叫,捏着鼻子,流着眼泪,几乎昏死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
当然,不能两个人都晕倒,就算解决了这件事,唐鸣洪可以借着酒醉的状态不管一切,但受到惊吓的陈超薇还能残余那么一点点理智,所以,她就只能像他的小妻子一样,不停地对出租车司机回以歉意的微笑。更可恨的不止是司机那迅速变换的或鄙夷或愤怒或厌烦的表情,更可恨的是,他又一次成功吐脏了陈超薇的另外一双鞋子,新买的,刚刚上脚没有几天。
她欲哭无泪,甚至对天呼喊:“死唐鸣洪,难道你跟我的鞋子有仇么?”
陈超薇把唐鸣洪送回家,然后看着他凌乱的房间,内裤在柜子顶上,袜子都飞到天花板上去了。房子装修得很精致,坐落于城市的黄金地段,房子很大,是理想的三居室还外带一个小露台,她想,如果是自己的话,她会把它装点成一个小花园。
靠在客厅沙发上,刚刚才吐过之后的唐鸣洪显得格外清醒,清醒得跟没有喝酒一样,尽管头还有些嗡嗡的疼,他就用一只手扶住脑袋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会在我家里?这房子是我爸妈给我买的。”
她抱着肩膀站在软绵的地毯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说:“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是你自己给的地址,我好心送你回来,还有,这房子是谁买的关我什么事?”
他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点点头“没什么,我想表达的意思是,我很没有本事,全都靠的是自己的父母。”
“有父母靠就是本事,也算是运气,总比我们什么都靠不上,要好很多吧?”她发现从他的阳台的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CBD区的高楼大厦,层层叠叠的,那么多房间,那么多平米,可是,没有一个是属于她和许彦博的,甚至连一平米也都没有。
看着她站在那里出神,唐鸣洪从沙发上挺直背脊问:“你羡慕?”
“羡慕得要死。”陈超薇回转头死死盯了他几眼,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简直都咬牙切齿了。
她的夸张表情立刻让唐鸣洪哈哈笑了,他笑得那么高兴,连眼泪都笑出来了,陈超薇就边冷冷看着他笑边说:“可是羡慕那又怎么样?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需要靠自己。”
“靠自己?”他的声音很轻,他只是慢慢指了指自己“那你会来找我?”
她的眼神突然间冰凉了下,很快敛去“只是碰巧遇上,你别多心。”
而他却并没有丝毫退让,言语上更是步步紧逼,交叉双手放在膝盖上“遇到是碰巧,送我回家就不应该是巧合了吧?你是可以选择的。”
“我现在后悔的就是,没有选择就把你丢在路边上。”她很生气地瞪他一眼,因为,他也许正是点中了重点,人性的软肋,她提起脚转身就走了,而就在她的背影没有消失在家门口的时候,唐鸣洪低头轻轻说:“真的不好意思,你今天的好心我辜负了,我还记得你的戏,还得再等等。”那一瞬间,她的背影略滞了滞,还是迈步走了。唐鸣洪整个人窝在沙发里,他想起她刚刚脸上的或是微笑,或是冷嗔的表情有些怔忡。
(七)
当小孩生下足一个月的时候,往往要举家庆贺。过满月就是这种庆贺的方式,过满月,是在庆祝家有后人,添丁之喜,足月之喜。可是,Vincent在接到朋友的满月酒邀请函的时候,并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知道,间接的,他老婆李曼借题发挥肯定是免不了的了。
果不其然,老婆只远远看到那帖子就受不了了,她买了十几斤黄瓜统统都堆在Vincent面前,让他手忙脚乱,措手不及,她笑着对他温柔地说:“老公,求你帮个忙呗。”
他就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哆哆嗦嗦地问:“什么忙?你这是干什么?”
她就随便抓起一根黄瓜,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把它掰断了,咬下一口,递半根到目瞪口呆,面无人色的Vincent手上“求你帮我,帮我把这些黄瓜洗干净,泡在泡菜坛子里,然后做成酸黄瓜,最后等我怀孕的时候好吃啊!”
“等你怀孕?”他苦笑着看着她,这是哪跟儿哪儿?这还八字没有一撇,无边无影的事吧!
“嗯,那不然呢?”李曼点点头,还不忘继续咬着黄瓜,下口得那么直接干脆。
Vincent只能摊开自己的双手,语气很慎重“这个还很早吧?”
“不早了吧?说不定……”她就摇摇头慢慢凑近他,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他的鼻尖了,李曼的眼神里有火焰,熊熊的燃烧着,烧得Vincent都有些害怕,她就继续说:“说不定马上就会有了,你说是不是呀?比如说就现在?”说着,她用指间点了点他的胸膛,然后往下滑落到他衬衣的扣子上。
Vincent的内心早已经惊心动魄,他赶紧深情的握住李曼的手指,阻止她继续有所动作,他说:“老婆,我刚刚想起来,我今天约了个客户,还有点事。”
“那你赶紧去吧。”她直起身子,她竟然答应得那么的爽快,因为她很清楚跑得了和尚你跑不了庙,早晚也会落到她的手上,孙猴子是过不了如来佛祖的五指山的,于是她放心他走,她告诉他“晚上我等你,不见不散,风雨无阻!”
左右是个死,早死早超生,好死不如赖活着,长痛不如短痛,Vincent就闭紧眼睛,高昂起了额头,他从小就是如此视死如归的,他捏紧了拳头就像是赴死的烈士,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跟***,刘胡兰,***他们并无二致,他觉得自己像英雄,当然不是钢笔,他说:“那好吧,那就现在吧,赶紧的,马上的,立刻的!Come on!”
而李曼却只是娇笑着,她俯下身亲他一口,欲罢不能地看着他说:“那怎么行?我怎么可以打扰你的工作?老公我爱你,我会等你,一直等你,傻傻等你,死死等你,等死你!”
算起来,李曼和Vincent相差三岁,曾经,她想当然的以为这会是自己站在他那些漂亮女友面前沾沾自喜的优势,后来才发现,哪怕是十岁又能怎样?年轻的总是层出不穷,打倒一个站起来的还不止一双,前浪总是死在沙滩上。
很累么?她问自己,在结婚的这么几年里,他一直跑,她就一直追,到现在,她依然无法追上他的脚步,不过追不追上又有什么用?追逐,这本来就是生命的一种形式,是夫妻的间的各种包庇的体现。所以,李曼确定自己会这么一直孜孜不倦,披荆斩棘,直到浮华落尽,直到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刻,都会一直在他的身边陪伴。
她很少跟别人谈及自己与Vincent的相识,因为那个下午实在尴尬,李曼被学校里那些自诩为优秀学生的女孩们追赶,扑打,她们认为她们是正义的卫士,要代表月亮消灭不良少女。寡不敌众,所以,李曼只能在跌跌撞撞中闯进路边的那个网吧。
彼时李曼还在上学,尽管她的成绩并不那么好,也不是那么德志体美劳的全面发展,但是,学校和家长的三令五申她还是知道的,而且网吧张贴的“未成年人不得进入。”的标语也是不会对坏学生额外开恩的。但是,无处避难的她,最后还是在无可奈何之下,奋不顾身的冲进了那个烟雾缭绕的地界。
而这家网吧是Vincent家的小物业,所以,以他学生的身份,他还是可以以小老板,小东家的身份,在收银台的配置最高的电脑前玩星际争霸。他的航舰刚刚才研发出来,最终战斗一触即发,所以她凶猛冲进柜台里的时候,让他措手不及。
Vincent站了起来,看着这个躲在自己主机旁,收银台下的女孩。而她抬头看自己时有些意外,当然是因为自己的格外年轻,比她大不了多少。他错愕地看着她,想弄清楚,她到底是想干什么。
李曼反而一副大爷的模样,她瞪他一眼,把手指放在嘴唇边,又很快捏成拳头,威胁道:“嘘,不许说我在这里,不准说我在。”她猫着腰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让Vincent忍俊不禁。他不知道的是,在柜台下的李曼现在回想起来还在后怕。他又不是自己什么人,如果他真的告诉那些女生自己在这里,她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而正在她忐忑不安,担心Vincent把自己交出去的时候,她看到他特意还坐了下来,正好挡住她的身形。他还用袖子遮住了她饱满如满月的额头。
李曼记得自己那个时候闻到了他袖口的淡淡的烟草味,是的,从那个时候起,Vincent就已经开始醉心烟酒了。只不过,她觉得他与别的男生不同,他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香,就像是她看到的他的眼睛,晶晶亮亮的,凉凉的,让人心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