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娃合上手掌。蟋蟀迅速地扭动着,试图从她的手指间逃走。她的动作很慢,确保在手中留有宽敞的空隙,不至于挤到小虫。
“现在要怎么办?”她问。
沃什耸了耸肩。
艾娃点了点头,她闭上了眼睛,试着想象她手中的东西。在她意识的黑暗城墙中,小虫开始消失。它变得闪耀,微小,充满棱角。她想象着它断掉的腿,和自己如何希望它好起来。
然后,她看见自己脑海中的小虫——在她庞大的注意力中心——退进了黑暗中,代替它的位置的是,看似夜晚中闪着光的摩天轮。艾娃闻到了棉花糖和焦糖苹果的甜香。她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很小,坐在某个人的肩头。举着她的那个人有爸爸的气息——汗水的、油腻的、土地的气息。她很快反应过来,她此刻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一些大脑深处的记忆,她妈妈去世之前,他们一家人一起参加秋节的事。
妈妈去世后,艾娃几乎忘记了和这个女人相处的所有时光。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选择性的遗忘。但是她也无法否认它的真实。对于艾娃来说,她的妈妈只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照片里的女人。在海瑟去世后的几个月里,麦肯是最无法接受发生这件事的人,这个男人开始收集刚去世的妻子的所有照片,并给它们存档。在第一年中,他把它们都保存在他床尾的一个盒子里,并在一个人的夜里花几个小时仔细地看这些照片,研究这个女人的脸,试图理解为什么她要这样做,为什么她要把自己的生命从一个如此爱她的丈夫和女儿身边带走。有时他会在夜晚哭泣,艾娃能听见。然后她就从自己的房间中走出来,走到他的房间里,拥抱他,和他坐在一起,看着他看那些照片。还有一些夜里,麦肯会讲述照片里的故事,把这张照片是如何拍下的和为什么会拍这张照片的所有细节都清楚地讲出来。如果海瑟在照片中微笑,麦肯就会努力向艾娃解释让她微笑的环境。他回忆玩笑,讲述晴朗的下午和海滩上的一天。艾娃与他坐在一起,听着,假装她能够想起爸爸向她描述的时刻。
照片里微笑的女人是她妈妈的一个版本。这最容易看见,最令人相信。但这不是艾娃记住的人。她的妈妈唯一留下的记忆,完整的,不灭的记忆,在艾娃脑海中的是她在粮仓的横梁上悬挂着的景象。
但是现在,与沃什一起坐在门廊上,手中握着断了腿的小虫,她能够记起更多的事情:她和爸爸妈妈一起在秋节的庆典上,大家都很快乐。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她又回到了门廊上,她的嗓子里涌上了一些东西。她把头从门廊上扭开,感到一阵恶心,然后她吐了,即使是在夜晚昏暗的灯光中,他们也看见了,是混杂着胆汁的鲜血。
“哦,天哪!”沃什说。他站起来,转身跑进屋里,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不!”艾娃勉强支撑着,“我没事。不要告诉别人,求你了。”
“为什么?”
艾娃从嘴里吐出了最后一口胆汁。她的头很痛,她的骨头再次感觉到了空洞。
“我不想回到医院里,沃什,”艾娃说,她坐了起来,喘着气,看着沃什的眼睛,“这件事只有我们俩知道。我会好起来的。”她挤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带着歉意的笑容。“好吧。”他说,他的话中带着愧疚感。
“我会好起来的,”艾娃说,“真的。”
直到后来,孩子们才想起了蟋蟀。开始呕吐的时候,艾娃张开了手心,蟋蟀趁机逃走了。在黑暗中,在充满担心时,他们没有看见这只黑色的大理石般的小东西,逃进了夜色中。他们也没有听见它的歌声,嘹亮的,充满生机。
原本黑暗的森林深处应该有蟋蟀和猫头鹰的叫声,但现在只有门锁链的“咔嗒”声,低沉的、带着鼻音的怒吼声,门底部动物口鼻剧烈的吸气声。
她的爸爸个子很高,肩膀宽阔,有着在黑暗中无法分辨出的黝黑皮肤,握着一支猎枪,侧身倚在前窗旁,伸着脖子以便能从更好的角度看这头动物。“你不能杀它。”艾娃的妈妈说。她突然出现在孩子身后,如同鬼魅,后来也终于变成了鬼。她用手臂环绕着女儿——她们两人站在客厅中间,像两株树木,都瘦得如同铁轨,睡衣展示出她们骨骼的棱角。艾娃的妈妈蹲在她身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而非安慰。“他不会杀它的。我保证。”艾娃说。
“我想我们得跟它讲讲道理,海瑟?”麦肯说。“亲爱的熊先生,”他以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请停止你的活动,在这个前提下,回你的家吧,喝杯啤酒。”
“你不能杀它,麦肯。”海瑟回答道,慢慢收起了微笑。
“我愿意接受其他意见,”他说,“但我觉得没有‘对熊说话的笨蛋指南’,所以我想我的选择有限。”
“你不能杀它。”艾娃学着妈妈的话。非常突然,她对熊的生命的担心,比她对它的恐惧来得更为强烈。毕竟,她只有五岁。“你不能杀它,爸爸。”她说。
麦肯还在窗前,手上拿着猎枪,扭了扭脖子,眯起眼睛,凝视着黑暗。但那时从地面上传来的沉重的声音和咆哮声肯定了事情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有一头熊试图闯进他们的家。
“它只是想要食物。”海瑟说。
“它只是饿了。”艾娃说,为熊找着支持它的行为的理由。
麦肯从窗子边走开,走向门。他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看着门缝,听着熊的吸气声、呻吟声和撞击门的声音。
麦肯从门边走开,回到窗边。窗外一片漆黑,群山的残破剪影笼罩在树的阴影下,天上有稀疏的星光。但他看不见熊,他在这儿无法瞄准它。如果他要杀了它,就必须打开门。这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艾娃,”他叫道,“你喂过这头熊吗?”
“没有!”艾娃大声说,熊用咆哮以示回应——不知是在肯定还是谴责。熊的嚎叫如此响亮又恰到好处,一瞬间,三个人都笑了。他们知道整个晚上,这头存在于世上的牙齿尖利的动物不会进入他们的家,至少今晚不会。
麦肯叹了口气,屈服了,说:“好吧。”然后他打开枪膛,卸下子弹,把猎枪靠在门边,用最响亮、最浑厚、最像警察的声音,大声喊道:“亲爱的熊先生!作为石庙镇的警察局局长,我在此命令你离开这座房子。如果你不照着做的话,我就不得不给你签发逮捕令了。这么晚了,我们不欢迎来客。”
熊变得安静下来。
麦肯自己轻轻笑了起来。“我无法相信我竟然在做这种事。”他说,转向妻子和女儿。但是在她们的脸上,他看见了类似感激的表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杀了这头熊,她们为此而爱他。
“快走吧,熊先生!”艾娃大叫,边说话边看着爸爸。他看起来很高兴,甚至是开心。“这么晚,我们不接待客人。”她说。
“餐厅要7点才开门。”海瑟大叫。然后他们都笑了起来。“早上我会为你煎鸡蛋,”她大叫,“鸡蛋和培根,或许还有煎饼,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但你要给小费哟!”
“说到做到。”艾娃插进来,她的脸上闪着光泽。
三个人笑得喘不上气。群山之中,他们这小小的通风良好的家中回荡着响亮的发自肺腑的笑声。“跟我一起来。”海瑟说。她牵起艾娃的手,两个人一起走向了厨房。她们回来时,艾娃和海瑟都拿着烹饪用的锅和金属勺子,她们开始敲打和踏着节奏绕圈圈,半是跳舞,半是大步走,艾娃还唱着“餐厅7点开门”,跟着敲打和踏步的节拍。
麦肯捧腹大笑。
“你听见了吗,熊先生?”艾娃问,“早上你就可以吃到鸡蛋和培根了。餐厅7点开门。但现在你先走吧,大家要睡觉了!”
然后,寂静持续了一会儿,海瑟和艾娃停下来,他们三个人听着外面的动静,但只听见了沉默——熊走了。
接下来的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咯咯地笑,随随便便地聊着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大家都歪歪扭扭地睡在沙发上——妈妈抱着艾娃,爸爸抱着她俩。然后,谁都没有说什么或解释什么,三个人一起做了早餐,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做了鸡蛋和培根。他们走到森林中,离家足够远的地方,这样熊就不会经常把他们家当成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了。
“我们不应该这么做。”麦肯就说了这一句话。
大家一起清出一块地方,放下鸡蛋和培根,为了让场景看起来更完整一些,艾娃捡起一朵花,装饰了一下培根。“你觉得它会喜欢吗?”艾娃问。
“我肯定它会的。”妈妈说,微笑着。太阳爬上了群山,光穿过她深色的头发透出来,在她的头顶形成了一个光圈,当艾娃抬起头看她时,她好像是飘浮在地上的,没有依傍任何事物,但又与一切有所连接。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小纸。上面写着“用餐时间:早上7点到下午5点。周日关门”。
“世界不一定要这么残酷的,”海瑟拉起女儿的手说,“有时我们想要它变成什么样,它就会是什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