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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933年,柏林(8)


  劳埃德不知道这个办法管不管用。可惜,沃尔特和戈特弗里德不是好朋友。但他就是不信天主教徒会投票支持纳粹。

  最让他不安的是,这种事会发生在德国,也就会发生在英国。如此严峻的形势,让他不寒而栗。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不想生活在独裁统治下。他希望像父母一样在政界工作,想为阿伯罗温的矿工,以及像他们一样的民众建设一个更美好的国家。要实现这个目标,就需要有人们能畅所欲言的政治集会,需要有反对政府的媒体言论,需要有不必担心被偷听且能自由辩论的社会环境。

  法西斯主义禁止所有这一切。但纳粹也许会失败。沃尔特也许能说服戈特弗里德,阻止中央党对纳粹的支持。

  海因里希出来了。“他同意和沃尔特吃饭。”

  “太好了!乌尔里希想请他去赫仑俱乐部吃饭,一点钟行吗?”

  “真的吗?他是那个俱乐部的会员吗?”

  “应该是的——为什么这样问?”

  “那是个只有上层人士才能加入的俱乐部。我想他一定叫沃尔特·冯·乌尔里希。虽然是社会民主党党员,可他一定来自一个尊贵的家庭!”

  “或许应该先去订个位。赫仑俱乐部在哪儿?”

  “就在大街拐角。”海因里希把赫仑俱乐部的方位告诉了劳埃德。

  “可以订四个人的位子吧?”

  海因里希笑了:“为什么不?如果不希望我们在场,再让我们离开就好。”说完他重新返回了会场。

  劳埃德离开国家歌剧院,快步穿过广场,经过烧毁的议会大厦,走到赫仑俱乐部。

  伦敦有很多这样的绅士俱乐部,但劳埃德从来没去过。赫仑俱乐部虽然是家餐厅,但肃穆得像座殡仪馆。侍者们穿着全套晚礼服,安静地把刀叉摆在白色的桌布上。侍者领班接受了劳埃德的预订,庄严地写下了冯·乌尔里希的名字,就像在“死亡之书”上写下死者名字一样。

  劳埃德返回歌剧院。剧院里更繁忙,也更嘈杂了。气氛似乎也更加紧张了。有人在兴高采烈地喊,希特勒将以授权法案的建议开启这届议会的开场式。

  快到一点钟的时候,劳埃德和沃尔特穿过广场,朝赫仑俱乐部走去。劳埃德说:“海因里希·冯·卡塞尔对你是赫仑俱乐部会员这件事,感到很吃惊。”

  沃尔特点了点头,说:“十几年前,我是赫仑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那时,它叫朱尼俱乐部。我们聚在一起反对《凡尔赛条约》。现在,这里逐渐成为右翼人士的基地。我也许是这里唯一的社会民主党人。我之所以保留着会员身份,是因为这里是个和对手见面的好地方。”

  走进赫仑俱乐部,沃尔特指着吧台边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对劳埃德说:“那位就是路德维希·弗兰克,曾和我们在人民剧院并肩作战的小沃纳的父亲。”沃尔特说,“我确定他不是这里的会员——他甚至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德国人——不过他似乎正在和他的岳父赫尔巴德伯爵吃饭,就是那位坐在他旁边的老者。跟我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他们走到吧台边,沃尔特为劳埃德做了介绍。弗兰克对劳埃德说:“是你吧,几周前和我儿子打了场群架。”

  劳埃德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肿已经消了,但还是一碰就疼。“先生,我们要保护在场的女士。”他说。

  “年轻气盛没什么不对,”弗兰克说,“小伙子,干得好。”

  沃尔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鲁迪,干扰选举集会已经够糟的了,你们的领导人还想彻底破坏德国的民主!”

  “民主制也许不适合德国政府,”弗兰克说,“感谢上帝,我们与美国和法国还是有那么点儿不一样的。”

  “认真点,难道你不怕失去自由吗?”

  弗兰克突然严肃了起来。“沃尔特,我很认真。”他冷冷地说,“十多年前,我和母亲一起从俄国[9]来到德国,父亲没能和我们一起来。他被人发现拥有一本宣扬资本主义自由的反动小说《鲁滨孙漂流记》,这是个多么严重的罪名啊!他被送往北冰洋的一座集中营。他也许——”弗兰克的声音哽咽了,他咽了口口水,平静了下来,说,“他也许还被关在那里。”

  四个人都不说话了。劳埃德非常吃惊。大体上,他知道俄罗斯苏维埃联邦政府可能会很无情,但亲耳听到悲痛中的亲历者讲述自己的经历,却是另一码事。

  沃尔特说:“鲁迪,我们都恨布尔什维克——但纳粹只会更糟。”

  “我愿意承受风险。”弗兰克说。

  赫尔巴德伯爵说:“我们去吃午饭吧。我下午还有个会面。抱歉。”说完,他们便离开了。

  “他们总是这样说,”沃尔特发怒了,“纳粹总喜欢把扫除布尔什维克当挡箭牌!似乎布尔什维克是纳粹以外的唯一选择。我们社会民主党人也一样做得到。”

  海因里希和一个显然是他父亲的人走进了俱乐部——他们都有一头精心梳理的浓密黑发,只是戈特弗里德的头发稍短,并夹杂着几根白发。尽管他们长得很像,但戈特弗里德有着老式贵族的做派,相比之下,海因里希更像个浪漫的诗人,而非政府助理。

  四人走进餐厅。点完菜,沃尔特就开门见山地说:“戈特弗里德,我不知道中央党能通过支持授权法案得到些什么。”

  冯·凯塞尔也很直接:“我们是个天主教政党,我们的第一要务是保护天主教在德国的财产。教徒们是为了这个才选我们当议员的。”

  劳埃德不满地皱了皱眉。艾瑟尔也是个议员。她总对劳埃德说,在为投票支持他们的民众服务的同时,也要为给反对者投票的民众服务。

  沃尔特换了个角度说:“民主的议会能对所有的教堂提供保护——你们却要把民主抛到一边。”

  “沃尔特,醒醒吧,”戈特弗里德恼火地说,“希特勒赢得了选举。他拥有了国家权力。无论我们怎么做,他都将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统治德国。我们必须自我保护。”

  “他的承诺一钱不值。”

  “我们要来了书面的保证:天主教会将独立于这个国家,天主教会的学校不会受到骚扰,天主教徒的民主权利不会受到侵犯。”他看了看儿子,似乎在等待他的附和。

  海因里希说:“他们答应今天下午第一件事,就是和我们签订这份协议。”

  沃尔特说:“你们自己掂量一下,是要暴君签订的一张破纸,还是要一个建立在民主基础上的议会?哪个更有利呢?”

  “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来自上帝,我们只按天父的旨意行事。”

  沃尔特翻了翻眼珠。“愿天父拯救德国。”他说。

  德国人没有得到足够的时间建立对民主的信心,在倾听沃尔特和戈特弗里德翻来覆去的争论时,劳埃德这样想着。德国议会才成立了十四年,还没有建立起完备的民主制度。德国在上一次大战中战败了,民众只看到货币沦为废纸和找不到工作的社会现实——对他们来说,选举权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身外之物。

  戈特弗里德看似很难被说动。一顿饭吃完,他的立场还是一样强硬。他的责任是保护天主教教堂。劳埃德真想骂上两句。

  四人回到歌剧院,两位议员——沃尔特和戈特弗里德,在大厅就坐。劳埃德和海因里希则坐在楼上的包厢观察战况。

  劳埃德看见社会民主党的议员们坐在左后方的席位上,冲锋队员和党卫队员从门口一路站到墙边,把他们围成一圈。议员们如果不通过法案,这些人似乎就不准备让他们走了。劳埃德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一阵恐惧掠过心头,他想,今天所有人都被囚禁在这里了。

  在一阵欢呼和掌声中,希特勒穿着冲锋队的制服走了进来。当他登上演讲台的时候,纳粹议员都狂热地站了起来,大多数都穿着冲锋队的制服。只有社会民主党的议员们保持着坐姿,但劳埃德注意到其中一两个议员转身不安地看着卫兵。如果仅仅因为不跟对手一起欢呼就感到紧张的话,他们又怎么能自由地发表意见和投票呢?

  会场安静下来以后,希特勒开始发言。他站得笔直,左臂放在身侧,只用右手做手势。他的声音尖厉而强势,既像是机关枪,又像是一条咆哮的大狗。谈到1918年在德国即将战胜前选择投降的“十一月叛徒[10]”时,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激情。他并不是在假装:劳埃德觉得他真诚地相信自己所说的那些愚蠢和无知的话语。

  “十一月叛徒”已经被希特勒说滥了,不过他马上改变了话题。他谈到了教堂,谈到教堂是德国最重要的地方。对于他来说,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主题。显然是讲给今天会左右投票结果的中央党听的。他说基督教徒和天主教徒是维持国家团结的两股重要力量。他们的权力不会被纳粹党政府干涉。

  海因里希得意地看了眼劳埃德。

  “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希特勒说的话都写在纸上。”劳埃德小声说。

  两个半小时之后,希特勒开始致结束语。

  结束语里充满了确定无疑的暴力威胁:“民族主义的政府确定并准备对法案遭否决的情况进行应对——法案被否决意味着抵抗。”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众议员明白他的意思:投票反对法案将被视为抵抗的宣言。接着他又用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强调了这一点:“绅士们,现在请你们决定,要和平还是要战争!”

  希特勒在纳粹议员们的欢呼声中坐了下来,会议进入了中场休息。

  海因里希非常兴奋,劳埃德则情绪低落。他们朝相反方向的两个小会场走去。社会民主党和中央党将进行最后的讨论。

  社会民主党代表非常郁闷。他们的领袖韦尔斯将上台发言,但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几个代表说,如果韦尔斯发表谴责希特勒的言论,他恐怕很难活着离开会场。他们同样担忧自己的安危。劳埃德感到害怕,如果议员都能被杀,他们的助理又会怎么样呢?

  韦尔斯告诉大家,他已经在胸袋里藏好了一粒氰化钾胶囊。如果被捕的话,他情愿自杀也不愿被凌辱。劳埃德吓坏了,韦尔斯是个民选的议员,险恶的形势却逼迫他不得不做出烈士才会有的举动。

  劳埃德意识到自己今天早晨的预判全然错了。他原本以为疯狂的授权法案不可能成为现实。现在他发现大多数人都认为这项法案将得以通过。他完全错判了局势。

  认为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在英国也错了吗?他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有人问,中央党的天主教徒们是不是做了最后的决定。劳埃德站起身。“我过去看看。”说完,他跑进中央党开会的小剧场。和之前一样,他探头进去,示意海因里希出来。

  “布鲁宁和厄辛已经动摇了。”海因里希说。

  劳埃德的心一沉。厄辛是天主教工会的领袖。“作为工会的一分子,厄辛怎么会投票同意通过这种法案呢?”劳埃德问海因里希。

  “卡斯说,教会的处境非常危险。如果反对法案,他们觉得整个社会都将陷入无序状态。”

  “如果通过这项法案,镇压只会更血腥。”

  “你们那边的情况怎样?”

  “他们觉得投票反对就会被枪决。但他们还是要反对,不惜一切。”

  海因里希进去了,劳埃德也回到了社会民主党那边。“抵抗派的势力正在削弱,”劳埃德告诉沃尔特和他的社会民主党同伴们,“他们害怕反对法案将引起一场内战。”

  大家更沮丧了。

  六点,各个党的议员都回到了辩论大厅。

  韦尔斯首先发言。他平静、理性,不动感情。他指出生活在民主社会将有利于德国民众,民主将带给人民自由和社会福利,使德国重新成为国际社会的正常成员。

  劳埃德注意到希特勒在做着笔记。

  发言最后,韦尔斯勇敢地提出了对博爱、公正、自由、民主的热烈向往。“授权法案将毁灭这一切,我们不能通过这样的法案。”他的话引来了纳粹的嘲笑和揶揄声。

  社会民主党议员拍手鼓掌,但他们的掌声很快被淹没了。

  “我们尊重那些被迫害和被镇压的人,”韦尔斯提高了自己的声音,“我们尊重德意志领土上一切和我们志同道合的人。他们的坚定不移和忠诚值得尊敬。”

  劳埃德只能从纳粹的叫喊和嘘声中听到只言片语。

  “他们的献身和乐观主义精神会给德国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韦尔斯在刺耳的质疑声中坐了下来。

  他的演讲起了什么作用?劳埃德完全说不上来。

  韦尔斯发言之后,希特勒又站起来发言。这次他的声调完全变了。劳埃德意识到总理开场时的发言只是在热身。他的声音更亮,发言也更具攻击性,话语中透露着满满的憎恨——他时而指点,时而捶桌,时而捏拳示威。他把手放在胸前,然后双手向外一扫,似乎要把所有反对力量都扫除干净。希特勒每一处充满激情的演说都得到了支持者们经久不息的掌声。他的每句话都表达着同样的情感:吞噬一切的暴虐。

  希特勒同样很自信。他宣称他其实不必推出授权法案。“我们是在向议会索取我们本该轻易得到的东西!”他嘲弄道。

  海因里希看起来忧心忡忡,他借故离开了包厢。过了一会儿,劳埃德看见海因里希站在楼下大厅里,和他父亲耳语了几句。

  回到包厢以后,劳埃德发现他活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劳埃德问:“你们拿到他手写的保证书了吗?”

  海因里希躲开了劳埃德的目光。“保证书是打字机打的。”

  希特勒以对社会民主党人的谴责结束了这段发言。他根本不在乎他们的那些否决票。“德国将得到自由!”他咆哮道,“但不是通过你们这些人!”

  其他党派领导人的演讲都很短,所有人都显得很受挫。卡斯教士说,中央党将赞成这项法案。其他党派也是一样。只有社会民主党还在抗争。

  投票结果宣布了,纳粹党人疯狂地欢呼起来。

  劳埃德很惊恐。他看见赤裸裸的强权滥施淫威,这是何等丑陋的一幕啊!

  他没和海因里希说话就离开了包厢。

  在入口大堂,劳埃德看见了沃尔特,他正在哭。沃尔特用一块很大的白手帕擦着脸,但眼泪还是止不住。除了在葬礼上,劳埃德还从没见过哪个大男人像他这样哭。

  劳埃德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