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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琼楼高处斜阳微(1)


  第一节入住城南草堂

  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是香艳富丽的上海滩,连奔涌而过的黄浦江都混合着脂粉香。

  彼时的上海作为中国新文化的摇篮,正在孕育着一个全新的中国。

  两个看似矛盾的氛围在同一座城市中共存。

  李叔同从北方重镇天津南下,直迁入沪,犹如一尾游鱼,从当时已经淤塞得快要干涸的湖泊中,一跃进入浩瀚的海洋。在上海这片新文化的百川之中,任他遨游。

  刚刚到上海的时候,李叔同和家眷母亲一起赁居在法租界的卜邻里,安顿好后的第二天,李叔同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一大早就出了门。年少才盛,桀骜不羁,对中华传统文化旧知与新学都掌握得极好。不过数日,李叔同的大名就在上海滩传开了。

  李叔同正在不遗余力寻找着志同道合的人,旋即加入了城南文社。

  这城南文社虽说是一个以切磋诗词文章为目的的艺文团体,当年也仅仅成立一年有余,但却享有极高的声誉。

  李叔同清楚地知道,上海这个长江以南的城市,荟萃着各种才华横溢的文人。自己想要接受新知,想要有更好的发展,就一定要融入其中。于是加入城南文社就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城南文社的组织者是袁希濂,曾肄业于上海龙门书院,自身诗词文章修养就十分深厚,自然喜爱与志同道合者切磋交流。而他的好友许幻园,用自家豪宅城南草堂来承办文社每月一次的活动,文社的活动就是准备课卷,社友们作答后由评阅人评定分数。而评阅人张孝廉精通宋儒理学,又长于诗赋,是文界德高望重的人物。以此来看,城南文社中的成员均非等闲之辈,李叔同能够选择并加入城南文社,是他到上海后所做的第一个正确决定。

  在李叔同参加的第一次文社活动中,他所作的诗文就被张孝廉啧啧称奇,连连称赞,一举获得了第一名。这时社友们全都开始关注这个红遍上海滩的毛头小子。

  当然除了参与城南文社的活动,李叔同也积极参加在上海举办的其他文艺类活动。作为一个从传统大家庭中走出的人,由于自身文学功底深厚,于是李叔同便喜欢参加各类征文比赛。

  但凡李叔同参加征文比赛,无一例外地全部都是第一名。对他的诗、词、文,众人无不交口称赞。

  李叔同在城南文社结识的许幻园,家中富有,是上海有名的富豪,为人也十分慷慨,是上海新学界的一代领军人物。许幻园除了举办文社活动,还经常举办悬赏征文比赛,原本在文社中就亮眼的李叔同给他的印象很深,在后来的征文比赛中,许幻园一次又一次地被李叔同的惊艳才华所倾倒,所折服。许幻园也在与李叔同寻常的交谈中,越发歆羡他的才华,李叔同的睿智、渊博、气度,无不令他欣赏。

  第二年春天,许幻园就将自己城南草堂的一部分让出来,专门派人清扫修葺,并邀请李叔同一家搬来同住。

  李叔同的第一反应是拒绝,虽说他现在赁居法租界,有很多不便之处,但却没有其他理由去接受这种“施舍”。他明确拒绝了许幻园。但许幻园并没有放弃,他向其他文社的社友求助。当时城南文社中的一些人已与李叔同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的劝说,加之许幻园的解释,李叔同最终还是同意了。迁就文友的心理令他有些局促,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从法租界的卜邻里搬出,入住城南草堂。

  城南草堂不亚于天津的李家大宅,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站在城南草堂、许幻园为自己准备的院子里,李叔同环顾四周,出乎意料地望见院角支着一个秋千架,而不远处荷塘的绿叶也青翠欲滴。甚至还能听到喜鹊的叫声,叽叽喳喳,欢快又清亮。

  一种从内向外散发的蓬勃与朝气,带给李叔同一种全新的感受。一种从北方压抑的天幕下抽离出的轻盈与自在,空气中的湿气也荡涤着他的心灵。李叔同将灵魂从久受禁锢的身体中释放,在这个草堂中升华,升华。

  第二节结成天涯五友

  在城南文社,有一次李叔同曾以一篇《拟宋玉小言赋》,拔得征文头筹,名列第一。也就是这篇文章,奠定了他在城南文社,乃至整个上海文坛的地位。虽说仅仅是篇小文章,却从字里行间足以窥见其不俗的文笔和对事物深刻的洞悉力。几乎是一文定江山,继而声名大噪。

  之后,陆续有人开始关注这个之前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要知道,此时的李叔同仅仅20岁。20岁就站上了一个领域的最前端,既有着少年人的昂扬斗志,又有着属于“独孤求败”的寂寞与苦闷。他始终没有那种由衷而生的幸福与满足,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却满怀着落寞与孤独。

  纵然曲高和寡,但依旧有人能在一定层面上去理解他,即使无法真正走入他的内心深处,可还是能在城南文社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其中除了赠舍相邀的许幻园、文社组织者袁希濂外,还有江湾的蔡小香和江阴的张小楼二位。这几位在当时的上海文艺界都是叫得出号的知名人士,和李叔同的年纪都相差无多,再加上同样的意气风发,几位才子迅速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彼此间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们经常聚会的地点是城南草堂,几轮征文下来,阅读他人的文章,更加觉得志趣相投。不仅如此,上海的十里洋场,上海的纸醉金迷,无一例外地将这些文人吸引,本性风流的年轻人,将传统中华文化中最浪漫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逛金楼,他们听曲儿,他们与艺妓们说诗、对词、唱戏。将艺妓、歌女、唱昆曲的旦角儿全都一网打尽,有志一同。

  谈笑间将文人骚客最风流的一面展露无遗。原本在上海就叱咤风云的许幻园、袁希濂、张小楼、蔡小香,再加上李叔同这个来自北方的公子哥儿,五个人都认为有择日义结金兰的必要。

  于是五个才子就选了一个“有酒”的日子,再邀几位平日里相处极为融洽的佳人丽女作见证,结金兰之谊,号称“天涯五友”。

  在多年之后,也许李叔同无法记得义结金兰这日的天气与日期,但他不会忘记,在那样一个夜晚,带着脂粉气和墨汁香的酒中,蕴含了多么醇厚的滋味。

  当晚,多愁善感的名妓李苹香、精通诗词歌赋的朱慧百,再加上日后名噪戏剧界的名旦杨翠喜,这三个既富文采又风骚美艳的红袖也加盟其中,丝毫不输这五位拥有响当当名号的大才子们。

  酒正酣,也是李叔同文思泉涌之时,举着酒杯在月光下,就像是要乘月归去的诗仙李太白。张口闭口间都是佳篇。

  许幻园的夫人宋贞曾有《题天涯五友图》诗五首,其中就有一首是专门写李叔同的:

  李也文名大似斗,等身着作脍人口。

  酒酣诗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沉浸于诗词文赋中的李叔同,意气风发,带着20岁青年的潇洒恣肆,放浪形骸。

  这组建的更小范围的集团,活动更加频繁,三天一征文,两天一聚会,除了诗文,李叔同在金石、字、画上的造诣,同样高超。

  在城南文社的这段日子显然给李叔同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天涯五友,如同一个烙印,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珍贵痕迹,他也曾多次写诗来纪念与怀恋这段时光。其中他就写过一首《清平乐·赠许幻园》: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文采风流合倾慕,闭门着书自足。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同时才华洋溢的他还写有《戏赠蔡小香四绝》:

  眉间愁语烛边情,素手掺掺一握盈。

  艳福者般真羡煞,侍人个个唤先生。

  云髣蓬松粉薄施,看来西了捧心时。

  自从一病恹恹后,瘦了春山几道眉。

  轻减腰围比柳姿,刘桢平视故迟迟。

  佯羞半吐丁香舌,一段浓芳是口脂。

  愿将天上长生药,医尽人间短命花。

  自是中郎精妙术,大名传遍沪江涯。

  字里行间,将李叔同这段公子哥儿般的生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打心底珍惜这段友情。天涯五友间的情谊真挚,并令他们彼此留恋。

  很久很久以后,当天涯五友都老了,他想起这段悠悠恣意又鲜衣怒马的岁月,还是会笑得如佛光初现。

  在世人看来,李叔同年纪轻轻就已经达到了许多人穷其一生都不可能达到的高度,已经提前接近了人生的圆满。可他的心里是不满足的,即使他的妻子也为他添了一个儿子,即使他的名号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如雷贯耳,即使他已名利双收,但他还是不满足,李叔同总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可以填下整个宇宙的空落。

  李叔同感觉到自己的心已经开始迈向苍老,身边的天涯好友也无法明白他的心境。他也不知道如何能将自己心中的感触表达出来,如同将整个心煮在茶壶中,倒不出来。索性他也不去倒了,莫不如就这样放任自流。于是李叔同在青楼妓馆中流连,被李叔同文名吸引而来的歌女艳妓们也倾慕于他。为了消除心中的苦闷,为了重新找到钟情的事物,李叔同流连于名士、美人间。

  李叔同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回家,也是在深夜或凌晨,带着满身的酒气,有时趁着月色跨入门槛,然后再蹑手蹑脚地朝房间走去。

  这日他经过母亲王氏的门前时,听到冷冷的一声“文涛!”

  李叔同被寂静中的呼唤惊到,冷汗倏地冒出,忙止住步子,向王氏房间的门板靠去,轻声说:“娘,您还没睡啊?”

  李叔同屏气凝神,却半天没听到回复,疑惑着慢慢将门推开。王氏房内并没有掌灯,借着月光见王氏坐在花梨木凳上,一只胳膊搭在八仙桌上,面露寒色地看着李叔同。

  李叔同见状,明白母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连忙将门关上。还没等他转过身来,就听到王氏沉声说道:“李文涛。”

  王氏从前几乎没有连名带姓地唤过他,此次语气中像是含着坚冰,更加令他的心咚咚如擂鼓。

  只得回一声:“儿在。”

  “你这次又是上哪野去了?”纵使王氏厉声严肃,但李叔同还是听出母亲的恍惚。

  李叔同见母亲的眼神发直,突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李叔同的答话,王氏“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与茶壶发出刺耳撞击声。

  “儿子……知错了……”李叔同意识到母亲的身体状况大概是出现了问题,此时先顺着她比较妥当。

  “知错了?”王氏将视线对焦在他的身上,“当真?”

  “是。”李叔同说得无比坦诚。

  “好,不要忘记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了,你是孩子的爹了,你有一个家要来承担!”

  李叔同低下头,余光扫到王氏榻边的针线布头,是一件婴孩的衣服。

  他并没有因为这次训话而找到让心得以充实的方法,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并未给他带来责任感,心中仍是空落落的,如海上漂流的浮萍。

  第三节长子李准出世

  李叔同20周岁这一年是庚子年。正月期间,向来以文见长的他在书房中挥墨作了一首《二十自述诗》,落笔后左看右看,自顾自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口中喃喃将这首诗反反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他忽地一个箭步冲到桌案前,重新执笔在宣纸上写道:

  堕地苦晚,又樱劳尘。木替草荣,驹隙一舜。俯仰之间,岁已弱冠。

  回思曩事,恍如昨晨。欣戚无端,抑郁谁语。爰托豪素,取志遗踪。

  旅邸寒灯,光仅如豆。成之一夕,不事雕刻。言属心声,乃多哀怨。

  江关庾信,花鸟杜陵。多溯前贤,益增渐恧。凡属知我,恕己谅予。

  庚子正月。

  笔落书成,李叔同在“二十自述诗”后加了一个“序”字,然后将原作《二十自述诗》撕碎,揉成团丢进了纸篓。

  20岁的李叔同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可以做,还有很多事没有做。现在还不是踌躇停滞的时候,他推开书房的木门,外面的月光洒进来,将屋内如豆的灯光蔽去。

  早春的夜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新的一年到来了。

  只在城南文社写点文章的李叔同开始不满足于现状,他通过自己的文名结识了一些书画方面的名家大师,如画家任伯年、汤伯迟、宗仰大师等。他还凭借着自己独具一格卓尔不凡的书法风格,和他们一同组织了上海书画公会。不仅如此,他还以上海书画公会的名义办起了报纸,每周一期的《书画报》便是其会刊。这是李叔同第一次做编辑,新鲜的工作体验带给他一段充实的时光,李叔同天资聪颖,再加上《书画报》的工作量并不大,很快他就掌握了娴熟的编辑技艺,会刊也由中外日报社随报发行。

  李叔同在上海文艺圈大放溢彩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当初从天津迁到上海的原因。清政府在近几次同外国列强的战争中屡遭败绩,战火蔓延开来,即使在繁华如斯的上海滩也能够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但他深知自己只是一介书生,并没有能力上战场杀敌,也没有能耐同古时的文人一般,坐到庙堂的高处为国君出谋划策。李叔同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身处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他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只得将全身心投入到文、酒、金石与女人中去,他一直这样麻痹自己,令自己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失败,并没有那么无用。

  是年秋,农历九月十九,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家的李叔同,正在青楼妓馆的香榻上饮酒,听到有小厮气喘吁吁地在门外既小心又急促地边敲门边说:“太太!太太……太太她生了一个小少爷!”

  美人面若桃花,眼波似水地望着李叔同,听到小厮的通报,好一会儿,李叔同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孩子的父亲。仅有20岁的他在某些方面也还是个孩子,现在这个角色的转换,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李叔同从榻上下来,穿好鞋,披上外褂,也不看美人一眼就开门离开。

  回到城南草堂,在产房外接过产婆怀中的婴孩,小家伙眼睛还没睁开,攥着小拳头在他的怀中安睡着。但他并不会抱小孩,不一会儿胳膊就酸了。王氏见状什么都没说,上前就将孙子接过,拍着孩子,一个正眼都没给李叔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