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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琼楼高处斜阳微(2)


  产婆在一旁尴尬道:“去看看太太吧!”

  刚说完,产婆就知道逾矩了,在那个时代男人进产房是犯忌讳的,刚想说什么试图挽回,就看见李叔同直接掀开产房的门帘走了进去。

  虽然李叔同自小遍读经书,对这些禁忌和传统都知晓,但是他同时明白,这些都是传统文化中落后的糟粕,早该剔除了。接受过新学的他自然不会在乎这些。进了产房,看见躺在床榻上虚弱的俞氏,眼睛闭着,听到响声才稍稍睁开些。见来者是多日未见的李叔同,挣扎着要坐起来行礼,被李叔同制止。

  “辛苦了。”除此之外,李叔同不知道说些什么,满腹的诗词歌赋此时一句也蹦不出来。

  俞氏摇头,眼眶已然泛红,只是李叔同并未注意到。

  过了好久,久到李叔同刚想转身离开就听到俞氏说:“孩子叫‘葫芦’好不好?”

  “葫芦?”李叔同下意识地问。

  “嗯,昨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就梦见一个大葫芦,所以……”

  “好,他乳名就叫‘葫芦’,那大名就叫……准,大名就叫‘李准’。”

  长子李准的出生并没给李叔同带来多少改变,他仍是成日成日地不回家,在文、酒、金石书画与女人间游走穿梭。他的内心也像是一片孤帆,在黑寂的海上找不到可以停泊的港湾。

  整理诗钟成为他这一段时期的主要工作,不久《诗钟汇编初集》整理完毕并出版。为此,李叔同特意写了一个序:“己亥之秋,文社叠起,十风所及,渐次继兴。义取盍簪,志收众艺,寸金双玉,斗角钩心,各擅胜场,无美不备。鄙谬不自揣,手录一编。莚擅管窥,矢口惭讷,佚漏之弊,知不免焉。尤望大雅宏达,缀而益之,以匡鄙之逮云。”

  而后又将自己在书画篆刻方面的才艺发挥到一个新的境界,他的《李庐印谱》出版,序曰:“……爰取所藏名刻,略加排辑,复以手作,置诸后编,颜曰《李庐印谱》。太仓一粒,无裨学业,而苦心所注,不欲自薶。海内博雅,不弃窳陋,有以启之,所深幸也。”

  这一年他做了许多事,在别人看来许多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完成的事,他不到一年就已然做到完美。这是因为李叔同的内心孤寂,他空虚的心灵需要有事物来倾注,来填满。所以他选择了整理诗钟这种耗时耗力的工作,所以他选择排编印谱,不仅要将篆印按照一定的规则顺序排好,还要依据名家印的图样重新雕刻。

  显然李叔同圆满地完成了这项工作。不仅只有印谱和诗钟汇编,他于这一年,也就是他20岁这一年的冬天,他还出版了自己的诗钟,即《李庐诗钟》。

  “索居无俚,久不托音。短檠夜明,遂多羁绪。又值变乱,家国沦陷。山丘华屋,风闻声咽。天地顿隘,啼笑胥乖。乃以余闲。滥竽文社。辄取两事,纂为俪句。空梁落燕,庭草无人。只句珍异,有愧曏哲。岁月既久,储积寝繁。覆瓿摧薪,意有未忍。用付欹劂,就正通人。技类雕虫,将毋冷齿。赐之斧削,有深企焉。庚子嘉平月。”

  在序言中,李叔同直面自己的处境,深刻剖析自己的内心,像是将自己整张皮全部剥下,然后看着那颗连跳动都变得不再起劲的心,用自己的笔一点点地将它描述下来。他想通过这种最直接的方式,一种治本的方式来寻找灵魂孤帆可以停泊栖息的港湾,不再如这般漂泊,不再如这般空虚,不再如这般行尸走肉地生活着。

  第四节就读南洋公学

  1900年,新的百年伊始,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帝爱国的义和团运动在中国山东展开,之后迅速在京城、天津等北方大城市蔓延开来。他们的“反帝爱国”给企图瓜分中国的列强们造成了极大的恐慌,他们决定亲自出兵来镇压这场农民起义。于是在这年八月,英、德、俄、法、美、日、意、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统治整个中国的老女人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及亲信大臣连夜逃到西安,清王朝被迫向列强求和,于1901年,也就是辛丑年,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

  与此同时,1901年,李叔同在万物生长的春天回了一趟天津,从上海一路出发北上。在上海时,只是间或从报纸和人们的言语中了解到现在的国家不太平,西方列强都在觊觎这片沉睡的东方大地,也因为上海的歌舞升平、灯红酒绿,他并没有将情况想得太过严重,仅仅凭借着自己对天津的印象,知道慈禧太后把持朝政,清政府怕是离灭亡不远了。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在他生活的土地上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剧变。

  土匪强盗横行,到处是烧杀抢掠,又有大批人打着起义的名号在胡作非为,滥杀无辜。生灵涂炭,饿殍遍地,这个国家的人绝大部分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他呢?

  倘若他李叔同这次没有走出上海,没有走出那个他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迷梦,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情况已经严重至此。

  不同肤色的人在哭号,不同发色的人在相杀,不同颜色眼珠的人在流血、死亡。其中绝大多数人和他一样,都是黑头发黄皮肤黑眼珠的同根同源的同胞,那些倒在路边的孩子年纪还那么小,那些被欺凌的少女显得那么瘦,那些挡在年迈父母身前的少年显得脸上稚气未脱。

  李叔同感觉满目疮痍,整个国家已经跌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覆灭状态。到达了天津,他并没有住在李家大宅中,而是在一个港湾边的旅馆中住下,听着窗外海浪拍打在堤岸,就像用一根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心间。而高悬在天边的残月,遥遥地洒着冷清的光。幸好,他想。这不是圆月,不会不合时宜地牵动他的思念愁绪。但是他忽然很想念母亲,想念儿子,甚至有些想念俞氏。

  他在陌生的床铺上辗转难眠,折腾了几个时辰,实在是无法安眠,就翻身起了床,借着微弱的月光在纸上写下了那首《夜泊塘沽》: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外无芳草。

  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

  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磷磷树影遮。

  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一首诗作完,还是不尽兴,刚要搁下笔,就听到呼呼的风声怒吼着刮过,震得木窗都跟着颤动。呜呜地吹过,既像是金铁相交的鸣响,又像是千万亡魂在齐声恸哭。李叔同用毛笔蘸了墨,在纸上用他那健挺秀丽的书法写道: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

  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

  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

  马嘶残月堕,笳鼓万军营。

  一首《遇风愁不成寐》将他此刻的心绪全然表达,李叔同紧握着手中的毛笔,为这整个江山所悲哀,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堂堂炎黄子孙,如今却被几个西方国家欺侮得毫无还手之力。

  悲哉!悲哉!

  原来还计划去看望现身在河南的兄长李文熙,但无奈的是,因为义和团运动,闹得整个中原大地都鸡飞狗跳,道路受阻,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其实此时,李叔同对李文熙已经不再怀有之前的芥蒂,他不能说完全理解李文熙,但是起码他现在也像那曾经的李文熙一般,满口满腹的仁义道德、经史子集,但又有什么用呢?现在的大清王朝,最不缺的就是死读书读死书的书生。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用一支笔去上阵杀敌,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酒中麻醉自己。

  李叔同打心底想去看望李文熙,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不如意。只是客观条件不允许,计划赶不上变化,李叔同只得在天津待了半月后,折身返回上海。

  回到上海不久,他迅速写就并出版了《辛丑北征泪墨》,其中多为此行往返见闻和感受,对国土沦丧的悲愤能够从字句中溢出来。

  即使如此,他又能做什么?经过这一次往返行程,李叔同终于知道自己缺失的是什么——是一个能够令他安身立命之地。如今他只是肉身在上海,准确地说是在城南草堂,但他的灵魂又在何处休憩呢?哪个地方能使他真真正正地安下身,能使他立命?

  这些时日他一直沉浸在这种哲思之中,他想不出想不到。即使母亲王氏曾当面诘问,他也曾那样信誓旦旦地承诺不会再去青楼。但是那些话语于此时的李叔同就如同耳边风,吹过就过去了。他仍旧我行我素,仍旧夜不归寝,仍旧和各色歌女名妓打情骂俏。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究竟有多痛苦,多沉重,多迷惘。

  上海名妓李苹香虽然读的书不多,但却拥有一颗敏感的心,她最先察觉到李叔同细微的变化,他比去天津之前更加容易陷入沉默,在无声的夜里,眼睛却很少合上。可是她却不敢贸然问他,因为李苹香知道自己和李叔同之间的差距,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青楼女子,没有资格去管名扬四方的李叔同的心事。这使她也时常郁郁寡欢。